“是。”他一路起身低头向后退着出去,还拉上了门。
小亭也是十三了,比起那时候年幼,大约也是要到了通事的时候。我与谢驰都爱时时胡闹,若是再有这样,大家都尴尬。
“还生气呢。”我倒他怀里,靠着他肩颈,视线扫过他下颚,“谢驰哥哥……”
“只让你进……好不好?”我用着八百年前学的吴侬软语,勉勉强强撒个娇。
这就是赤裸裸地勾引了。他要是能忍……我敬他是个柳传人。
他确实不是,一点定力都没有,我三两句就把他勾上来了。
不敬青天是要遭罚的,这话没有假。
正事还没来得及干呢,门外敲扣一声比一声急。
我真是想笑。
谢驰脸黑得像锅底一样,说的话像刚从岩浆里捞出来一样,冲得很:“谁?”
“殿下。”门外是临渊的声音,“陛下急召。”
谢驰这人又懒又散,这是满朝皆知的事情了。陛下也纵着他,倒不给他多少活派。但是毕竟是亲家子弟,现下居然都已经到了急召,可见要事。谢驰混是混了点,家国大事拎得清。他穿好衣服下榻,又帮我披上外袍,拢了拢我的散发:“酉时四刻未归,你就先吃;亥时未归,你就先睡。”
“知道了。”我摆摆手,“快去吧。”
谢驰吻了吻我:“给你带梅镶酥。”
梅镶酥是宫内才有的特传,一日最多做上一碟,不过十多块。我少时随我爹赴宫内大庆,吃得过一回,喜欢得很。但是又不能时时吃到,只好总是央谢驰带我进宫去,天子待我亲厚,我若是哪时进宫,那一日宫内的的梅镶酥必然是我的。
梅镶酥是为天子御供,我吃的是甜味儿,旁人妒的是尊荣。才没多久,我就出了事。
梅镶酥里藏了毒,每一块都有毒。我整整吃了十二块,不多时就口吐鲜血昏死过去。我年纪小骨子弱,太医院灯火通明三个日夜,催吐解毒,直到第三天晚上我才醒。谢驰握着我的手,扶我喝水。底下跪了一屋子的人。
天子震怒,一时间人人惊惶,俯首兢兢。
有毒的是梅镶酥,御案上的点心,天子亲赐。我要是在宫内别处吃了什么,那倒另论,可现在这点心是从皇上的桌子上拿下来的,若不是到了我嘴里,这出事的万一是金座上的陛下,便是谁也担不了的责任。
御案司彻查,过了七日也没有结果。
最后只说是有个因着梅镶酥妒我的后宫妃子,指使了宫女欲意要我的命。
个中原因我也无法细究,那几日被谢驰扣在了安王府,不许出门,不许下床,只允许贺听和徐岸来见我一见。等到我被放出来,已经是风声渐落了。
只是谢驰再不许我吃梅镶酥了。我若是前脚刚踏进宫,他后脚就跟上来,寸步不离,连我要吃的东西,也是一一试毒。
我嫌他大惊小怪,却又拗不过他,慢慢觉得宫里逐渐索然起来了。此后也就很少再进宫去了。
梅镶酥久了不吃,其实也就没那么惦记了。
我不惦记了,谢驰反而又上了心,若是有机会定然给我带一碟回来。
我不薄他心意,微笑着点点头:“好。”
我幽幽靠着榻眯了半晌,才收整衣衫,准备走一走。
拉开门,旁边站着一个人,吓我一跳。
“小亭?”我奇怪,“你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我说完了才想起我之前刚给他说了什么,一时之间又觉得自相矛盾,转移话题:“你不是念书吗?”
“老师说今天放假。”
“哦。”我看他跟往常不太一样,相必还是之前的缘故。这孩子是一根死筋的,拗得不听理。我叹了口气:“陪我走走吧。”他垂着头跟上。
我是真的对这种,什么不说,然后还要一脸各种细微表情的,读不太懂。这时候,真的不得不感叹一下血脉这种东西了,要是这时候跟我闹变扭的是阿知,我只不定就是一顿胖揍,再着饿一顿,或者断了他财钱,看他还敢不敢给我摆这种脸色。
但是我和小亭这孩子,根本上还是有隔分的。他是我捡来的,算我半个养大的。他不是府内在编的家丁小厮,随时是有自由的权力离开的,但是他在我身边做一个侍从,侍奉我。我把他当弟弟,亲近,却也因为这种亲近有根本上的生疏,他不是我的弟弟。
你看,一开始就是满是矛盾,我自己矛盾,不会处理这些,又自我纠结,搞得麻烦。
我不能给他说一声对不起,也不能说,你日后还是自由出入的。
我们再怎么看似五年的情谊,总会在很多时候有着说不出来的距离和疏远,没有办法把握。我并不追求这些,有些人就是这样,不会有什么矛盾也不会有什么架吵,距离卡得不尴不尬的,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他算是我在他可分得清人世的时候慢慢养大的,心性如何,我心里有数,分明清楚。正是清楚,所以有的时候才是难为。
但毕竟是我养了五年的孩子,当成什么也好,总有感情。日后哪怕真没了什么交集,也不想他真因为这种小事就隔阂了。
“学堂里可交得好友?”我问他。
“有。”
“可有人与你为难?”我这话不过随便问问。小亭再怎么编外,好歹也是安王府上出去的,旁人就算并不予亲交,还不至于敢欺负。
“没有。”
我又随便问问,他一字两字的答,心不在焉。我最后乏了兴致,摆摆手:“不用跟着了,去玩儿吧,温会儿书。”
他像模像样地朝我拱手拜礼退下。
我又给自己找了气。气得扯谢驰费金栽来的异域树植的叶子。真是孩子越大,越是难以服教。
第8章 将军
谢驰很迟没回来,我用过晚饭,点了灯,坐在榻上读书。难得今日没有他烦我,格外安静,不知不觉已是很迟了。
谢驰推门而入,朝我来了,身上一股凉意先扑了我一身。
“回来了?”
“嗯。”他解了外袍来抱我,皱了眉,有些不满,“身上怎么这么凉?”
“你自己身上也不暖和啊。”我不甘示弱。
“那你也不看看年年都谁着的寒。”他一边数落我一边去衣柜里拿了一件披风裹住我,脑袋跟着凑过来,“看的什么?”
我被他三言两语吵得就看不下去了,把书合上问他:“我的梅镶酥呢?”
“这儿这儿。”他从身上摸出来给我,“还热乎的。”
“什么呀。”我说,“凉的才好吃。”
“行行。”他掐我,“我一番心意喂狗了。”
我躲开他的手,拿了一块吃。
“这是老师傅做的?”
“嗯。”他把滑下去的披风拉起来把我围好,“老师傅在教选新任,这几日的梅镶酥都断了。”
“为什么?”
“别人的规矩。”谢驰说,“我怎么晓得。”
“听说是你要吃,老师傅出山又做了一盘儿。”
我沉默一会儿:“那以后是不是就吃不上了?”
“怎么着?”他刮了我鼻子,“还有你吃不上的?等他从宫里出来了,我们就把他接过来,日日给你做梅镶酥。”
“皇上会想打你的。”我笑道。
“我说是你想吃,他就不会说什么了。”
我问他:“你今日议事,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驰就着我的手吃了半块梅镶酥,懒洋洋地开口:“能有什么事?还不是跟西月那点儿事。”
“怎么就要你去了?还这么久?”
“怎么?”谢驰躺下去,顺势把我一并拉下去了,手指挑起我的下巴,“是不是埋怨我没陪你吃饭?”
“美得你。”我说,“我自在。”
“就知道你个没心肝的。”谢驰搂紧我,继续说,“不过是百里年回来了,一堆子文臣武将旧事翻出来吵来吵去,沙盘都摆出来了,皇上烦啊,恨不得一脚踹了。可他是皇上,言官史官都盯着呢。他只能叫人来找我。”
“然后你就去踹了?”
“可不是?百里年被我气得够呛。”他说完这话就盯着我。
好家伙,那一茬气儿还没过去?
我装作没看懂,点点头:“皇上是有打算了?”
“嗯。”
“那……”我有些不解了,百里年虽是武将,倒不完全是没有脑子的,再不济身边总有参谋,他这一回来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做这种不落好的事干什么?
“他想回边疆去。”谢驰说。
“就这样回去?”我有些惊讶。
“他向陛下禀亲。”谢驰目光幽幽盯着我,“你猜是谁?”
我心头一跳,不是吧?百里年真有这么蠢?还是真的是少时梁子结大发了,至今看我不顺眼,要给我找茬?
“谁?”我一脸装傻充愣。
谢驰瞥了我一眼:“不认识,一个女子。”
“他,竟有,心上人了么?”我喃喃道,“京都女子?”
“不认识。”
我挂上讨好的笑:“我也不认识,管他呢。”然后还是没忍住问谢驰:“陛下允了吗?”
“那女子是乌布人,家在边关。百里年说答应了她,回京复命就回边疆去乌布族里求亲。”谢驰目光落在廊檐上,“陛下说召那女子入京。百里年不应。”
我知道其中衡量。百里年手握大军,虽不足以撼朝纲,但是同样是不小的威胁。皇帝不是小量的人,但自古权衡之术,他就算不管,百官也有非议。
若是那女子应召入了京,陛下必然会赐婚。礼荣殊上,只怕也是不得不被牵制住了。
我心下轻叹:“那……”
“你好像很关心他。”谢驰眯眼问我。他生的好看,桃花眉眼间风流韵味,像是挑灯看画,现下烛光曳曳,容颜半藏,忽明忽暗,像是山野间来的妖,哪怕露了尖牙,也能让人心甘情愿地把脖子凑过去。
这张脸我看十几年,倒还挑不出来毛病。只是这眼神总能吓我心头一跳,别的不说,他每每这种表情,都是最折腾得起劲。
“我关心他干什么。”我站起来舒腰,“我是可惜,哪家好姑娘就这么被他祸害了。”
谢驰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打横抱起我。骤然悬空,我吓了一跳,手揽住他脖子:“干什么?”
我被扔进了白玉池里。
白玉池乃是天然浴池所砌。常年天引温水供养着,薄雾绕一层,袅袅娜娜的。
别人只当这润玉养人,殊不知谢驰当年搜罗天下美玉造了这白玉池,就是为了和我厮混。要是让人知道,只怕不光是话本上要记一笔,就连史官书上都得留名了。
话说回来,我是真不知道谢驰当年也不过十八九,哪里来的这么乱七八糟的玩法?
就比如,比如……光滑无暇的池壁,偏偏就镶有一块蓝色的玉石,还打磨成那样形状……谢驰总要我坐在那块玉石之上……
我真是,好生无语。
“谢驰……”我咬咬牙,撑着他的手。
“怎么?”他笑得不怀好意,“动不了了?我帮……”
“滚!”我瞪他一眼。
池水略烫,偏偏莹玉生寒,我整个人打着颤,腿弯发软。
谢驰猝不及防把我往下一按,我整个人都绷直了,片刻就往池里滑下去,呛了好几口水,被谢驰捞出来。
“这就不行了?”谢驰笑眯眯地,像只老狐狸,眼睛在灯下闪着莹莹绿光。
“滚……”我有气无力,呛得鼻根都在酸,眼眶都湿湿的。
会滚的,那就不是谢驰了。
他今夜倒是温和得多了。我眯着眼,难得享受,在舒适的温池里,被朦胧倦意笼盖着。
我是挺舒服,某人又不高兴了。
“我是不是对你太轻了?”谢驰咬牙切齿,“你还敢睡觉?”
这人也就撂狠话一把好手,没舍得动真格的。结束的时候我都要睡着了,依在他臂弯里,只感觉得到他在给我擦头发。我象征性地哼哼两声就不省人事了。
温池就只有一点好,捞出来擦干就能睡觉了。
大概是前一日议事没什么结果,又还有很多争议,谢驰第二日居然没有躲懒,按时穿着官服上朝去了。我则直直睡到日上三竿,等他朝落了才被抱起来穿衣服。
我迷迷糊糊地在他身上蹭了几下:“怎么了?”
“怎么了?”他掐我脸,“看看什么时辰了?”
我被他掐得清醒了,摸着脸瞪他。
“快起来吃东西。”他一边很快换了常服一边拿毛巾给我擦脸。
我被他拖到桌前,看着一桌子的清粥小菜就没有食欲。
“你那……不适合吃别的。”他居然难得有几分良心,不大好意思地说,殷勤地给我盛了一碗粥。
我无动于衷,生无可恋。
“清清听话。”他舀起粥,吹凉了送到我嘴边,“过几天带你去福盛楼吃酒浇羊。”
我这才有了点盼头,一下子活过来了:“此话当真?”
“当真。”
我勉勉强强地喝了小半碗,问他:“陛下居然没有让你留下?”
“让了啊。”谢驰夹了一块小圆糕喂我,“那一堆老少家伙下了朝就着急慌忙地往御书房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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