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驰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我,我不敢看他,趴在车窗上,目光盯着沿途后逝的草木。谢驰没说话,我感觉得到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停了下来。我下意识扶住窗沿,和谢驰对视一眼。临渊拉开帘子,低声说:“前面有一点状况。”
我和谢驰下车,才发现状况是前面有一辆马车横卡在路中央。
旁边站着一个两个年轻女子。瞧着装束打扮,应该是官家女子和近身丫鬟。
白衣管家女子瞧见我们,眼睛立刻睁大了惊喜地走过来,朝谢驰迤迤然施了一礼,巾帕半掩轻声道:“轻笙见过安王殿下。”
好家伙,原来是杜轻笙,我说怎么这么眼熟。想来有几年没见了。
谢驰背手立着,面容声音一俱冷淡:“杜姑娘,可是有什么麻烦?”
杜轻笙轻掩了面,娇羞道:“小女子与阿碧正欲往宁安寺,不料半途马车出了状况,现下正是为难。”
这儿正是一半一半的地方,往前去重几山下的村庄和往后回城里,都是一大段路。两个姑娘家,只怕是会有不少麻烦了。
“那倒是正好。”我笑道,“我与谢驰正好要去宁安寺,杜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如同行半程?”
杜轻笙把目光投向谢驰。
谢驰微微颔首:“若是杜姑娘不介意……”
“此乃小女子之幸。”杜轻笙又施一礼。
她一个姑娘家都不介意,我和谢驰两个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于是谢驰和临渊把那辆坏了的马车合力推到一边去,又把另外一匹马牵过来并作一驾,这才重新上路。
杜轻笙独坐一侧,我与谢驰另坐一侧,两相沉默。
她似乎这才想起我这么一号人物:“这位是……”
“在下舒清之。”我笑道。
我是不信她不认识我的,就算真不知道我长什么样,这个名字绝对听说过。
果不然,她眼中并没有惊讶,反而有一丝了然:“原来是舒二公子,久仰大名。”
这话我就惭愧了。我这人从来就没什么好名声,这种客套的恭维,实在让我,还挺受用。
我客气笑笑:“哪里哪里,倒是杜姑娘才动京城,今日终得一见,实乃在下之幸。”
她颜面低笑:“公子过赞了。”
我继续说:“倒……”
“咳。”谢驰面色如常地轻咳一声,眼睛都没有斜我一下。
杜轻笙转而看向谢驰:“王爷也是前去宁安寺吗?”
……这不废话?我刚刚才说了啊。
谢驰:“嗯。”
杜轻笙倒也并未在意谢驰冷淡,继续说:“那日荷亭一别,及今之见,已是数月。”
等等,荷亭一别?你俩还去荷亭了?我探究的目光扫向谢驰,他并未回应,对着杜轻笙“嗯”了一声。
“王爷棋艺过人,轻笙时常惦念,就盼着再有一日可以一试。”
谢驰这次没有冷淡嗯声,难得点点头:“你技艺也是同辈翘楚。”
“那这次宁安寺,不知有没有机会得以见教?”
我闷声抢答:“自然是行的,反正王爷去那儿除了逮野鸭子烤着吃也没什么别的事。”虽然野鸭子最后都是进了我的嘴里。
杜轻笙笑起来:“没想到王爷还是性情中人?”
喂,这是性情中人?分明是有失体统。
谢驰轻笑未做答,杜轻笙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那我这一次就摆好棋局恭候殿下,殿下可愿赏脸?”
姑娘家说到了这份上,想来谢驰也不会驳了她面子。谢驰点点头。
杜轻笙高兴地笑起来:“多谢殿下。”眼看她还要说话,我推了谢驰一把,碰撞声有些大,杜轻笙吃惊哑言地看着我和谢驰。
谢驰半躺在横座上,我随即靠在他身上闭眼,一言不发,才不管顾他们什么眼神。
车厢内重新安静下来。
马蹄“踏踏”在土上,车轮“呀呀”滚过一轮又一轮。我倚靠在谢驰怀里,被他稳稳搂着,就着满面秋风的清凉,一路飘进梦中去。
山下村庄没变,上山的路也没有变。
马车停在原先说好的一户农舍,老农见了我们也很是高兴,叫我们进去喝茶。
我这人儿,一身毛病,但就一点儿好的,该招人喜欢的时侯,绝不含糊。譬如先时在世的皇帝陛下,或是那位宫里的老祖宗,又或是脾气不好性格古怪的老农,都对我存了一分青睐和偏爱。
“这次待得几日?”他泡了一壶清茶,方才坐下问我。
“暂未可知。”我说,“现在山上住几日,秋收过了不是?”
“可不是,第一茬新米。”他挺高兴,想来今年收成应该很是不错。
我也很高兴:“那我在这儿多吃几顿饭?”
“给你备着呢。”他没有丝毫不悦。
杜轻笙喝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眉头微微皱着。这茶粗淡苦涩,京中少有富贵人家的孩子能喝下这些。谢驰一如既往喝完一碗,然后也放下了。
我随意抿了两口,跟着老农去院子里烤红薯。
他是老手,也是个中好手,不一会儿香味儿就飘着出来了。我馋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眼睛都直直的。
“那两姑娘是谁?”老农一边拨红薯一边问我,“往年没见过。”
“一个是杜丞相的外孙女儿,还有一个是她丫鬟。”
“嗯。”老农看着我,“我虽然对谢驰没那么待见,但是对这个后生却也赏识,是个好男儿。”
“……谢谢啊。”
“我说他,你谢什么?”老农瞪我一眼,“我前些日子去医馆开了几副新药。”
“你怎么又去医馆开了?我不是说了有事儿去王府找我,我给你找太医瞧瞧。”
“一把老硬骨头瞧什么太医。”老农摆摆手,“比不得你这种身子娇贵的少爷。”
“大夫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还那样。”他面色看起来几分不合面容的怅然,“这一把岁数了,不知道几年好活。”
按理来说这时候都应该说一句“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或者说“您一定长命百岁”,可是我嗓子哑堵了,就怎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心里早就没什么盼头了。他是个很苦的人。比我苦多了。我还有谢驰。可他只有几块田,一个小院栏,和一方土榻。
“年轻人好好过舒坦日子。你是个心气儿犟的,看得开是一回,还要敢去做才是正经。”他劝我。
“我知道。”
“你去年这么应的。”他毫不客气,“今年还是一样的光景。”
我笑了:“那您说我怎么做妥当?”
“我哪儿知道?”小老头嘟嘟囔囔扒出最先好的烤红薯给我,“你老大不小的,自己有点儿数。”
我剥开红薯,张牙咬了一大口。红薯滚烫,冲淡了秋日的凉,让人浑身都是一层暖薄的汗意。
第12章 寺庙
老农留我们吃饭,我摇摇头。我和谢驰确实可以在这儿住上一晚,可也没有多的空的房间可以留让杜轻笙和她那个小侍女住。
我跟他说等过几天我和谢驰从山上下来,临渊叫杜家人把杜轻笙接走了我和谢驰再去他地里拔红薯。他点点头,去吧,给我求个平安符,上次那个弄丢了。
临渊奉谢驰之命回了京都城里,顺便通知杜家人。我和谢驰还有杜轻笙几人往山上走去。山路陡峭,当地人都要时时小心,更何况我们这些走多了平坦大道的人。
往常只有我和谢驰两人。我是不爱正经爬山的,总时不时跳这儿采一束花,往那儿摘个果,把自己蹦累了就让谢驰牵着我上去。但今天明显不行。
姑娘家到底娇弱些,不多时就要歇上一歇。
我也不好意思跟谢驰插科打诨,说些荤话,跟她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话。耐着性子走走停停地往上。
“小女子不胜体力。”杜轻笙扶着一棵树,娇喘着气,“王爷和这位舒公子先走吧,我和阿碧随后就跟来。”
这话说得轻巧。虽说原先也只瞧见她二人,未听他们提起多的人。若是我与谢驰不来,应当只有她二人上山,那当如何我自不管。可现下她与我和谢驰一路结伴上了山,荒郊野岭的若是出什么意外,只怕是我俩都得有些麻烦。
我随手扯断了狗尾草,在谢驰眼前晃晃:“要不然,你帮帮杜小姐?”
杜轻笙眼里是未藏掖的期待。
“你留些体力一会儿走吧。”谢驰斜睨了我一眼,“一会儿别喊着让我背。”
杜轻笙眼里黯淡些。大约是看出来谢驰并没有跟她有什么多的交集的打算,接下来明显沉默多了,静声爬山。嗯,就是保持这种速度,我心里十分满意。
这并不妨碍我接下来无耻地跳到谢驰的背上。
杜轻笙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微妙,这种微妙居然跟那位侧妃娘娘的微妙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她倒底是没说什么,轻笑着叹了一声:“王爷与舒公子感情真好。”
“还好还好。”我谦虚道。
好不容易走到了宁安寺,被引到了厢房,我躺在床上只想吃饭。
说起来,宁安寺供的也不知是哪路神佛,总之也算名扬,前往拜求者倒是不少。求富贵者有,求功名者有,求姻缘者也有。
终日有一老僧于堂前默念,拜求者默声不语,祷完即离。
也有住上几日诚心拜念的,比如杜轻笙;也有住上一宿第二日求个早签以后就溜的,比如我;还有不仅溜了还在山上逮野鸡烤着吃的,比如谢驰。
我与谢驰如往常一样,早早用过晚膳分房睡了一夜,隔日晨起诵经。杜轻笙已经在了,兴奋地和我们,不,主要是和谢驰打招呼。
我如往常求了一签,下下。
谢驰皱着眉不大高兴,要重新摇。
小僧弥为难,我歉然一笑,拉住谢驰,对那小僧弥说:“求一个平安符,赠一周姓老农。”
小僧弥笑笑,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双手递给我:“师父早教备下了。”
我道过谢,拉着谢驰往外走。
闭眼默诵的老僧睁了眼,叫住我:“舒公子。”
我来往宁安寺好些年,第一次被叫住,有些疑惑:“大师。”
老僧起身和手冲我施了一礼,我亦还礼。他伸手示意我随他去,我拍了拍谢驰的手,让他原地等我。
“大师有何指教?”
“得见公子,如见故人。”
我有些困惑:“大师认识家父?”
“并非舒丞相。”
我爹早已是扶反谋反,有逆朝纲的罪臣,我倒是许久不曾听过有人这么称他了。
“那大师所言何人?”
“并无人。世间千种,人多诸变,万幻不一,无所相承。”
“只此一路去,万般是难。唯有历练,方得认知,唯有醒悔,方得大悟。”
我沉默一会儿,问:“鱼鸟隔水,何以相栖?”
“有枝浮于水,有石堆于溪。百里自有川,万里皆浩瀚。”
“所见鸟非鸟,所见鱼非鱼。”
“谢谢。”我说。其实我没太懂,但是也不想问了。大梦能醉得一生,也算良辰好景不曾虚度。并无憾事。
杜轻笙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谢驰身边,一向对人冷淡暴戾的谢驰居然露出堪称温和的笑意。
他见我走过去,对杜轻笙微微颔礼,迎上来半步:“说什么了?”
我认真看他:“说让我们别把池里的鱼抓完了。”
谢驰冷哼一声:“我就是抓完了他又如何?”
“他不如何。”我睨了他一眼,“你明年没得吃了。”
“王爷这就是要走了吗?”杜轻笙出声问道。
“杜姑娘不必担心。”谢驰对她说,“临渊已回京通知杜府,会按原定之日接二位姑娘。”
杜轻笙立刻行了礼:“轻笙多谢王爷。”
“不必。”
“那我和阿驰就先走了。”我拉起谢驰,“姑娘保重。”
我是受不得要走了还站着一堆一堆的磨磨唧唧,拉着谢驰快步出了寺门方才松手。
我们是不会那么早下山去的。
山间林荫毓秀,景致怡人,野味鲜美,要是就这么走了,岂不是白来一趟?
宁安寺虽不知奉的哪家,到底也是信的素食。我与谢驰专于各种猎野,沾得一身血腥气,自是不好再居于寺中。故在山间一平地处盖了一座小屋,屋边便是一汪轻泉,流水飞溅,自上而落,池内水清,游鱼自动。屋内摆设陈简,已是好些年头,除却床榻修过一轮,俱是旧物。来前命人打扫修整,厨具衣物,倒还齐全,住得几日不成问题。
“今日先吃什么?”我和谢驰朝小屋走去。虽是深秋了,也还有山花烂漫绽放,我一路乱采,倒也得了一把,拿软草茎束了,送到谢驰面前:“花俊人俊,配衬殿下。”
谢驰先用眼神表示了一下嫌弃,手却是诚实得很。他心情好了,对我格外和颜:“你想吃什么?”
“鱼?”
“那就鱼。”他十分爽快。
万没想到他竟然让我捉鱼,还坐在石头上振振有词:“你抓鱼,我来烤,一起吃。天作之合。”
我实在是没什么技巧和经验,弄得衣衫湿透了也没能抓到一条鱼。 我气馁地往石头上一躺:“不吃了!”
谢驰挪到我身边,俯在我耳畔小声道:“叫声谢驰哥哥,就给你抓,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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