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小亭卷起帘子,“公子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气无力:“我哪儿都不舒服。”
“公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小亭拿出干粮,“这两日辛苦公子,过几天南下去,便可以自在些。”
我是完全相信小亭并不会害我,因而只觉得不解:“你这是干什么?”
小亭跪下来,垂头说话:“小亭希望公子自由自在的,莫要在那王府受冤枉气。”
“没什么气可受的。”我默了一会儿,“现在打道回去。谢驰若是问起来,就只说是我的意思。”
“不。”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是坚定,“既然已经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小亭以后一定会保护照顾公子。”
我有些愕然地看着他。他眼神炽烈不加掩饰,满满打算的分明和从前不一样。这样的心思,我在谢驰眼里见过。
“你……”我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重新低下头去,语气酸涩:“奴的会一生一世伺候公子。”
“若是谢驰知道了,你会没命。”我眼神冷漠,“你疯了。”
他笑了一下,那抹不确定很快转成认真:“我知道,所以我赌一把,带公子走。”
“我不需要你带我走。”我挣扎着起来,被他轻而易举地重新按回去。
“公子。”他在我额上落下一吻,“我不想伤到你。”
我嫌恶地往后躲开。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很快重归平常。
“公子歇着吧,这药效几日才散得尽,您现下走不回去的。”他笑容有些陌生,放下帘子出去驾马。
我看清四周,并不是寻常的官道,有些陌生,应当是某个不起眼的小路。他为避开谢驰 ,只怕也不是从正城门出的。
废得三五日,谢驰未必找不到我。又或许,他并不找我。那也好,旧人旧日散,明日去看新。只是,先生老师教过我礼,法,道,却没有一人告诉过我,现下心里那种难受,算是哪一种形容。人间情爱吗?大约是又通透了一轮。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势过大,马车内也渐渐潮起来。小亭把马车停在路边,抱我去了一座废弃的庙宇。他年岁小我许多,就连个子也还矮了我,被这样打横抱着,说不出的膈应。我挣扎几许,被他置在一块木板上。
他拾了庙里废弃的木块,用身上的剑劈细,拢坐一起,拿火折子燃了。剑刃未卷,被他收回鞘里。我有些意外,先前武征同我说小亭颇有天赋,是个剑法奇才,我那时高兴,却未在意。如今看来,确实有本事。
但是他功夫应该不过尔尔。想来不久之前闹市上,他也未曾出过手,只能在旁边看着,受了谢驰一掌,养了好些天。至今为止,不过数月,再怎么绝世奇才,也不能登封到顶。只是对付一个中了药的我,应当是绰绰有余,我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他烤着火,我也烤着火,间隔一臂。湿了的外袍敞开在火边烘着。
“天晴了,你若是驾车回去,谢驰那里我会说。”我想了一下,对他说,“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他摇摇头。
“你不回去,谢驰找到我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我恐怕难以保下你。”
“就算您保下了我。”他抬头看着我,“日后也一定不会让我伺候了,是吗?”
我咽了一下,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是该婉转的时候还是不必敞开了直说。我看着火光跃动,伸手去握了一束:“你若是现在回去,日后还如从前。莫要走回头路。”
“我不信。”他撇开脸,有几分同我那时闹脾气的天真。
我拿他没办法,他现在是铁了心一根死筋。我说什么都没用。我有些烦,没再说话。
他沉默好一会儿,忽然抬头看我:“安王殿下能做的,我也能为公子做。”
我心头突突跳,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做什么?”
他倾身凑过来,手伸向我腰带。我一身鸡皮疙瘩,先前吃的干粮都要吐出来了,往后蹭蹭,警戒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
“奴的能服侍公子。”
“滚开!”我这下是一点淡定都装不出来了。若说是之前,我还能当是少年懵懂,未曾放在心上,眼下他这样,我心头先起的是气。他才十三岁,怎么会有这种心思?我教错了什么?
他并没有因为这一声斥责而有所停顿。
“你若是敢做什么!”我鼓动身上每一点力推他,“我日后定然不会放过你!”
“为什么,公子。”他看着我,眼神哀戚,“殿下能给的,我也能给,日后我一定能给。”
“滚!”我每一根骨头都在发疼,每一寸皮肉都像是被撕开,然后在药效之下重新变成无可奈何的颓倒。
我抽出他腰上的剑,逼退他几步:“你要是敢过来,我未必杀得了你,但是我必然会自绝于此处。”
“公子……”
“别叫我公子。”我咬着牙撑住那种晕眩感觉,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有一点松懈。一定要等到谢驰找过来。
我撑着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后悔,早知道就不跑回来了。还是要是真的死在了这里,连谢驰最后一面都见不着。谢驰会不会很难过?还是很生气?他会不会把我大卸八块炖了熬汤喝?还是要年年把我挖一回出来晒晒太阳?
这药效真的是太强了,我真是佩服我自己还有心思想这个。小亭隔着几步过来夺了我手上的剑,我毫无还手能力。剑被远远扔开。
说出去要笑掉人的大牙,我,舒清之,被自己养的小孩儿强迫了。场面极其狼狈,舒二公子极其狼狈,我们两个毫无章法的扭打在一起。
破庙就是破木板多,以至于我被按倒的时候,背后一下子有什么被刺穿的感觉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
“公子……”小亭声音有些发颤,他探向我后背,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殷红的血液一点一点滴下来,沾到了我胸前的衣服上,晕染开一片片。
真是,有点疼啊,我都不敢动。不知道有没有刺穿肺腑,我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耳边有些幻听,目光有些涣散,我好像真的有点后悔了,我有点想谢驰。
我有点想和他在一块儿,我想和他挖红薯,想和他不顾天仪厮混,想和他,叩首天地,合卺交杯。
人为什么总到了死生一瞬,才敢自我承认?谢驰啊,谢驰。
时间仿佛静着,雨声一瞬一瞬,好像夹了马蹄声。有红衣踏入,鞋上占了泥尘,红色的锦缎纹,是我前些日挑的。
“清清。”
我好像不遗憾了,死之前能再看他一眼。谢驰哥哥,我说不出话。
“你怎么了?”他有些茫然,他伸着手,不敢抱我。
“清清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啊,我好疼,可能要死了。
“清清我错了,我错了。”
你有什么错?错的是我,固执地伤人伤己。
“我谁也不要了,清清,你别这样。”
“谢驰……”我勉强伸出手,手被他紧紧握住。
小白在我耳边,舔我的脸,有点儿痒,可是我躲不得,也笑不得。
我后悔了,谢驰。后悔没有跟你好好说话。
“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君心所……悦,一如,一如我心。”
谢驰偶尔会被我气得要哭,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他眼泪落得比我还凶,哪里有凶神恶煞京中恶霸安王的样子。
好丑啊,谢驰,你别哭了。怎么会有人鼻子眼睛都皱一块儿的。贺听,你们劝劝他呀……
“谢驰哥哥……,背……”
我觉得真是,好累啊,人是真的,会有这种,无可逆转的时候……我就睡一会儿吧……
后记:
景安五年,前逆相之子舒清之,死,年二十三。安王以正妃礼葬于皇陵。次年,边境有犯,安王请征。西北平定,安王战死,后与谢舒氏合葬。
第15章 皇宫
我醒时不在安王府。眼见栋梁极高,雕花精致,悬着明晃绸缎。隔了很多年了,我也猜着大约是在宫里。
守着我的小太监尖声大叫:“舒二公子醒了,舒二公子醒了!”
我头疼耳鸣,要是有力气,应当就拿起桌边上的杯子砸过去。
所幸他喊了两声就住了口,赶紧走到我这儿来:“舒二公子,可有哪儿不舒服的?”
门口守着的太医连忙进来把脉,松了一口气,顺便捋了捋他那山羊胡须:“舒二公子可还有哪处不适?”
哪儿都不适。
我勉强着开口:“无……”那种被塞了磨盘的老驴音把我自己吓了一跳。
“去倒点水来。”太医吩咐小太监。
我含着往下下咽了两口水,嗓子还是滞得厉害。
“公子可算是醒了。”边下儿的小太监都快抹眼泪了。我有些疑惑,何时结交了这样一个为我忧心悲苦的挚友?
“公子要是再不醒,只怕是殿下要将太医院拆了。”老太医也叹了口气。
我莫名有几分羞愧。正准备说什么,便看老太医灵敏一闪,片刻后我床边俯了一个庞然大物。
“清清。”谢驰小声说,“你醒了?哪里不舒服?”
短短时日,他竟然憔悴了这么多?我险些不敢认,这是谢驰。
先前的事情涌进脑海里头,我鼻头酸涩得紧,眼眶发热,努力小声装作平常的样子:“我没事。”
“要不要喝水?”他扶着我,没靠我后背,拿着勺子一点一点喂我。
很快,一碗水就都喝下去了。我这才感觉稍稍缓了过来。
“吓死我了。”谢驰埋首在我颈边,“还疼不疼?”
“不疼了。”我说。确实没什么知觉,没感觉后背疼。
小太监和老太医都自觉退了出去。我才忽然想起来:“这个点,你莫不是从朝堂上赶过来的?”
“嗯。”
我叹了一口气,这下那些老古董又不知道要怎么说了。身为天子宠臣,朝堂之上就这么离了朝会,大剌剌往皇宫里来,但凡皇帝寡薄,都够他死上几回。
“我好担心。”他抱着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有什么错?”我有些好笑。分明是我要走,分明是我故意气他。
“我没有告诉杜轻笙那个地方,她问起来,我没让她去,我当时只是气你。”他说,“我没去找她。”
“我捉了野兔,要给你烤的。”
“我要是早些回去就好了。”他吻了我一下,“对不起,清清。”
这人啊,凭什么把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谢驰哥哥。”我稍稍侧了身子,脸靠在他肩上,“是我的错,我不该每次都这样的。”
“那你说的,算不算数?”他问。
“嗯?我说了什么?”
“就你上次说的。”谢驰有些着急,“庙里。”
我笑起来:“我说什么?”
“你耍赖是不是?”他有些不满。
“作数。”
“真的?”他有些怀疑,毕竟从我手里吃过的亏不小。
我故意道:“只是,我也不知道君心所悦何……”
“你。”谢驰没有一点犹豫,“心悦你。”
这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他不依不饶:“你呢,清清。”
“跟你一样。”
“跟我什么一样?”
我瞪了一眼这人,真是越发得寸进尺。
“我也是,心悦你。”我觉得半辈子的脸皮都用在这儿了。
“朕来得不是时候啊。”一个含笑的声音飘进殿来,随即一道高挑明黄的身影出现在我眼里。
“陛下。”我喊了一声,被谢驰按着,没能起身行礼,他在我耳边低声:“不要乱动,小心伤口。”
这厮,迟早要被治一个不敬之罪。
皇帝并未在意这些,依然笑着同我说话:“可好一些了?”
“好多了,谢陛下。”
“能醒自是好的,不然我这皇宫就要被安王拆了。”他笑道。
“您言重了。”
“我可没严重,满朝文武都知道谢驰抱着你径直闯了宫,差点掀了太医院。”
我被打趣得脸上臊得慌,手背过去拧了挟持一下,他疼得龇牙咧嘴,没敢冲我,瞪了一眼笑眯眯的皇帝。
“瞧瞧。”皇帝指着他,“这便是了。”
皇帝例着问了几句便走了。谢驰担心我初醒过来,身子受不住,不一会儿就遣散了所有人门外候着,然后爬到床上看着我。
“你又想干什么?”我被他看得不自在。
“清清好看。”
……谢驰是不是魔障了?这还是谢驰吗?
“你睡吧。”他说,“我一会儿叫你起来喝药。”
我放心得很,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傍晚被谢驰叫起来喝药。
药很苦,我一喝完他就往我嘴里塞了蜜饯,冲淡那股苦味。
“现在只能吃些清粥小菜。”谢驰说,“等你好了,带你去吃酒浇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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