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立刻乖巧地堆起笑容:“谢驰哥哥。”
“清清真乖。”他拽着我重新下水去。
我早就知道……这人,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泉水清冽,谢驰是暖的。他手握着我去抓鱼,我浑身软得没有力气,指尖次次从光滑的鱼身上划过。
池面漾出粼粼光圈,垂头就可以看见潮湿的散发,一下一下拂过水面。池下鱼水交融,紧密得不可分。
那束花也被摇曳着撞散,破碎凌乱的散铺在水面上。
我跟鱼一样,内里都被破开,被谢驰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一个扔到床上,一个下进锅里。谢驰熬了鱼汤,端到我面前,吹凉了送到我嘴边。我嗓子还是哑的,身上浸到了骨子里的凉,因而不想跟谢驰计较,若是害了寒病,得不偿失。
谢驰抱着我,一点一点用内力为我驱寒。
我忽然问谢驰:“那位杜姑娘,棋艺当真很好?”
“确实不错。”谢驰想了一下,“缜密有大局,进退有分寸。”
我眯眯眼没说话。我不笨,世家公子该学的被我爹逼着一样没少学,除了不爱练武,旁的也还算不丢人,唯独下棋特别烂。偏偏谢驰最喜下棋,也独有天赋,书房里至今还有先帝亲赐的一副金棋。
“那位姑娘绣工不错。”我没话找话,“我瞧她那绢帕上绣的彩荷,很是精致。”一想到荷,我脑子里又忽然想起她说和谢驰荷亭一别。荷亭一别是么,再见时绢上绣荷,小女儿家的心思昭然若揭。谢驰当真没看出来吗?
“你没事看她绣帕看什么?”谢驰皱眉,捏我后颈大了力。
“嘶。”我躲了一下,“看看啊,挺好一姑娘家。”
谢驰松了手:“那正好,一会儿她过来了,你正好多看看,回了京可没这机会了。”
“她过来干什么?”
“下棋。”
“你告诉我们在这儿?”
“不是正和了你心意?”谢驰甩手出门。
我闷了一瞬,重新裹了被子侧蜷着。早先说好了不告诉别人的。我连贺听和徐岸都没说过,他倒好,张口就给杜轻笙说了。下棋下棋,跟棋过上一辈子去吧。
第13章 下山
我闷在被子里好一会儿,越想越气不顺得很。门外突然有人敲了门:“王爷在吗?”
是杜轻笙的声音。我心里虽然不悦,也不至于迁怒,披衣挽发打开门。她看见我眼里一丝惊讶:“舒公子。王爷呢?”
“不知道。”我靠着门,“杜姑娘找他有事?”
“王爷邀我下棋来。”杜轻笙轻笑,看我的眼神有分明的敌意。倒也谈不上敌意,小姑娘家还不至于有这么多心眼,只是任谁瞧见自己心上人跟一个男人暧昧不明的混在一块儿,都会不太高兴。
“那你等等吧。”我让了身,“进来坐吗?”
“谢谢舒公子。”她并未客气,坐到桌前。
“要喝茶吗?”
“不必,多谢舒公子。”
其实我也没太想给她泡,我最是讨厌的事情,除了下棋,泡茶还算得一样,更何况这位姑娘与我素无交集来,我也不是很想招待她。
“姑娘的侍女没跟过来?”
她落落一笑,大方从容:“阿碧有些不舒服,我让她在寺中歇下。”
官家的女子最是需要避讳,若是没我在这儿,她与谢驰这样孤男寡女要是传出去,明日陛下赐婚的诏书怕是就落下来了。
我都不知道是说她多长了心眼还是少长了心眼。
“听闻殿下与公子旧时交好,舒家出事,殿下……”
我放下手里的杯子,打断她:“舒家出事乃是废相心怀逆端,我得一命乃是殿下保避。”
“如此恩情,只怕是尝也尝不清。”杜轻笙笑道,“我得闻公子旧诗,公子是自由的人,心怀旷野长风,轻笙心中常有敬意钦羡。只可惜现下受缚,轻笙心中慨叹。”
我笑得特别假:“姑娘过赞了,在下不敢担得。长空近马,其实也比不得淡茶粗麻。”
“那也是无可奈何了。”杜轻笙总话里有话,语气听得我不自在,看她一眼,准备出门透口气,她忽然问我:“外祖父同我提起殿下,才绝京都,文冠天下,是天下女子不可多求的良宿。公子以为呢?”
我怔然一瞬,笑道:“自然是的。”
“若是寻得这样的归宿,也是轻笙心中的期想。”她眼神直直看着我,像某种无声的逼问。
“挺好。”
“陛下也常说殿下如今已是最好的时候,侧王妃进府五年也未有所出,陛下忧心。我心悦殿下,想为殿下分忧。”
“嗯。”我看着杜轻笙,脑子里突然开始想别的。我和谢驰遇见她时,她身边只有一个小侍女,这明显十分不合理,杜轻笙毕竟是丞相府的小姐,虽是杜丞的外孙女,但也是十分受宠的。杜家怎么放心两个弱女子就这样驾车出门远赴宁安寺祈愿?
谢驰身为王爷,从不会刻意隐藏行踪,有心人若是想查,一查就可知。若是杜轻笙早就已经是筹谋好了,在路上等着,今日种种,只怕也是试探了。
她想做王妃,谢驰身边就最好不要有我。我若是走了,自然最好;我要是不走,也不要碍着她。这是目的。
“听说公子与殿下感情甚笃,想必公子的话,殿下应该多听得进去一二分。”她笑意盈盈地给我倒了杯水。
我喝了一口:“姑娘想做什么便去做就是了。王府冷清,多添些人气,王爷应该也很高兴。”
话音刚落,目光转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门边站着的谢驰,他面容冷淡,身子没动,也不知站了多久,听了几分。
杜轻笙站起来,有几分小姑娘的娇态:“殿下。”
“你先回去。”谢驰没看她,紧盯着我,下了逐客令。
“殿下……”
“出去。”
杜轻笙轻咬了唇,又看了我一眼,行了礼:“那轻笙告退。”
谢驰走进来,蹲下来与我平视:“舒清之,你什么意思?”
我很久没怎么见他这种生气了。不是那种跳脚,张牙舞爪的恨不得咬我的那种气。这种眼神,就很像五年前他娶侧妃时,我对他说恭喜,贺喜,祝王爷和侧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一样。我斟酌着开口:“王爷如今也有二三了,想来英平长公主殿下也是很想……”
“我没问他们!我问你!你怎么想!”他眼睛死死盯着我。
我手就放在膝上,一动不动,神态自若:“自然恭喜王爷。”
“你想我娶妻生子?”
我想他娶妻生子吗?我看着谢驰。他脸颊上有一点点泥,鞋上沾了湿土,走进来的地板上有一个个泥印。他眼眶红了,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都在颤。
我忽然想起那老僧说的,所见鸟非鸟,所见鱼非鱼。
那所见什么,可以成真呢?
“清清。”谢驰的声音软下来,“你想要什么?”
我这个人就是得到的太多了,所以不知好歹。我从未缺过什么,我又怎么知道我要什么?
我感觉很多话,就这么堵在喉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和谢驰说。
“满枝成木,木长于山。”
“草木长青,顽石无心。”
谢驰眼里的期待缓缓熄下去,有一种骇人的死寂。
“顽石,无心?”他低笑一声,“顽石无心。”
他起身朝门外走,我喊了他一声:“谢驰。”
“你去哪儿?”
他没回头,声音都听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区别:“去找你的安王妃。”
我呆呆地看着他走出去,走远去,才从屋里出来。门口的石桌子上放着一堆野果子和野菜。我原先和谢驰说鱼汤太腥了,晚上摘一点野菜。他说我麻烦,不摘。我说想吃去年那种果子。他说太远了,不摘。
今年的果子一点都不甜,酸得我牙都倒了。我要让谢驰把那几棵树砍了。
走下山的路其实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可是年年都要他扶着牵着才走得下去。现在不一样了,我很快就自己走下去了。其实脑子里有一点茫然。
我花了银子买了村里唯一匹马。
老农拦住我:“你这是做什么?”
“福满楼的酒浇羊,我馋得很,先回去吃一轮。”我笑笑,摸一摸兜儿才想起平安福落在山上了,“过几日得闲了再来瞧您。”
他一脸不信:“安王呢?”
“找他的安王妃去了。”我一夹马肚就走了。毕竟我再多呆上一会儿,肯定会被这个执拗的小老头强行扣在这儿。
马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速度和耐力都很不错。日已半山斜,林间阴影散光绯红,风扯起衣角猎猎作响,马蹄声急促溅起泥土,留下一串串明显的印记。
谢驰追不上来了的。等他发现我不在,大约就知道我自己下山了,等他下山了,就会有人告诉他我已经骑马回城了。那时天就黑了。来不及了。
我不知道等谢驰回去了,我们之间又会怎么样。眼下我所有专注全部都在马背上。
“少爷。”小亭看见我有些惊讶,也有些欣喜,高兴地迎上来,“公子用过晚膳吗?”我想起来有许久未见他了,又长高了不少,瞧着更懂事些,欣慰地摸摸他的脑袋,温声道:“饭菜端我房里吧。”
其他人则都是惊讶,临渊皱眉:“公子怎么独自回来了?”其实都不必问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定是又有了不合。人就是近亲的偏心的,我独自撇了谢驰回来,他们不高兴;小亭瞧我回来了,他就高兴。
“王爷与杜姑娘想必还要祈念几日,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从容容扫他一眼,回了自己院子去。
临渊一脸愕然:“什么?”
小亭趴在着边上看我吃饭:“公子要走了吗?”
我拿着夹菜的筷子一顿,片刻后收回来:“怎么这么问?”
“我就是问问。”小亭挠挠头,“先时公子说总有一日要离开王府的。师父夸我我最近功夫大有长进,可以保护公子。”
“公子若是想回川城,小亭一定随着公子。”他眼神认真。
我先时说过这样的话吗?我细细想了,大概是真的说过吧。
“那位杜姑娘,是未来的安王妃吗?”
我怀疑地看他一眼,小亭连忙又说:“我是听堂里同学说的。”
“是吗?”百教堂里不乏当世大阀后族一辈,既已传到了学堂去,想必……我吃干净一碗饭,叫小亭把饭菜撤了,坐在榻边上看书。
“公子若是愿意走,小亭随时陪着公子。”小亭像是发誓似的,认真又说了一遍。
我失笑:“知道了。”我心里又有些疑惑,从前小亭也未曾表达如此强烈的想要离开王府的愿望,于是又问他:“最近可是受了欺负?”
“没有。”
我放下心来,又听他问:“若是身边亲近之人做了错事,公子可会原谅?”
我脑子里倏地浮出谢驰的样子来。
我也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
“应该会吧。”片刻后回过神来,才响起问他:“怎么这么问?”
他眼神明亮,几分纯稚,又同我说:“昨日先生问起,君子何谅?”
我想了想,最终也只说了五个字:“君子不愧心。”
第14章 马车
困意泛上来,我也懒得再强撑着,若是明日谢驰回来了,只怕还有得好吵和折腾。不如早早养精蓄锐,争取不落下风。
若是他问我为什么独自下山回来了,我就说想回来吃饭,睡不惯那儿。
那他接下来要是说,年年都是这样,怎么今年就睡不惯了。
我如何说?我就说身上着了寒,颇感不适,回城寻个大夫来。反正是他将我按在水里的,左右是他理亏。
他要是问我怎么不找他,我就说不敢耽误他去找安王妃。他势必又说不出来了。
行,如此便完美了。我想好了托词,便心情畅快许多,不再逆着睡意,裹了裹被子,安然睡去。
醒时还像在做梦。
我仿佛置身于一个狭小的马车厢,摇摇晃晃的,晃得我有些懵。身子绵软无力,绝不是我自己刚睡醒的原因,依我之见,大概率是被下了药。只是谁这么大胆,敢在王府劫了我去。再说了,临渊他们几个怎么可能没有察觉,莫不是个顶尖高手?江湖大侠?
只想想我一未结交江湖人士,二不曾有什么要命仇家,劫了我去做什么?找谢驰要赎金?那他胆子也太大了。
这药效还挺猛,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竟连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听马蹄踏声和车轱辘子一圈一圈的,只怕不是在城里。我咬着牙,努力弄出些声音来,外面果然停了车,片刻后帘子被掀开,一盏小灯映亮了黑暗的车厢。我有些茫然,竟然是小亭?
我第一反应是,他怎么也被拐了?乍念一想就知道不可能。
“公子,您醒了?”小亭笑笑,替我将刚才挣扎掀开的薄毯盖好。
“你……”我声音微弱得自己都来气,连坐起来大声说句话都不能。这感觉实在不好受。
“公子再睡会儿吧,一会儿天就要开始亮了。”小亭说着又退出去,掩上帘子,马车重新动了起来。
我视线里一片黑暗,想要努力保持清醒,药效的后劲儿又涌上来,铺天盖地的晕眩感。
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了。虽身子不爽,但好歹说话不成问题。我勉强扶着坐起来,朝外面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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