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还做了饭?”
“对了,那顿饭……”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仿佛身体的分崩离析终于拉扯到了他的魂灵。“对不起,那顿饭太简陋了,配不上你让我感受到的那些善意……可是,那些是所有我能寻找到的食材,我没有力气,也没有时间,再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你这个傻瓜!”约书亚的眼睛里含着泪,这让他金色的瞳孔看起来更加失真,仿佛是圣象上那些用金箔贴出的神祇的眼睛,“傻瓜傻瓜傻瓜!”
崔斯坦虚弱地笑笑:“但是看你吃得那么开心,我心里真的好受多了。”
约书亚用力擦掉眼泪,甩开他的手道:“你在这儿等我,我现在就去灵魂档案中心。”
“别走,别离开我。”崔斯坦身子向前一扑,抓住他的裤脚。
“不行,你答应我的,活下去才最重要,记得吗?”
“求你,求求你……”他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间,仿佛全部的温柔都跑到了他棕色的眼瞳里,他既像密林中中箭弥留的牡鹿,滚烫的悲伤在眼眶内流转,又像雨天里跑到你伞下的一匹湿漉漉的狼犬,用哀怜又不失矜持的眼睛盯着你看。
“别让我一个人呆着……”
约书亚失掉了所有的坚持,他猛跪在地上,将他揽入自己怀中。
“可是,我总得试一试,我不能什么都不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消失!”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崔斯坦抬起一只手,捧住他的面庞道,“就让我像这样,躺在你怀里,静静地度过生命里的最后几分钟吧……”
啪嗒啪嗒。
约书亚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可惜那些逸出去的光斑不是沙粒,眼泪没有办法将它们凝固成型。
“你好傻啊!明明只有最后一口力气,为什么不和我说呀?为什么还要跟我下来找‘不死之人’?为什么还要假装答应我?”
“我……不想看到你伤心。我想尽我所能,再守护你的希望,久一点……”
“傻瓜……”
约书亚抱着他,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额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但从看到你第一眼起,就特别愿意和你亲近,仿佛你是除了光明神以外,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们之间,似乎拥有不止一辈子的缘分……”
“别说了,你认出的是那个约书亚啊,你的养子!”
“不,不是他。”崔斯坦的神态忽然变得非常肯定,斩钉截铁,“绝对不是他。你们俩的区别,我看得出来。我更喜欢你,而不是我的养子,所以当他说我们感情很好时,我有些奇怪……”
约书亚的心中,涌起一种荒诞的胜利感,但他立刻就把它压了下去——在这种时候还争风吃醋,实在是没道理。
“我恐怕是没机会见到光明神了。”崔斯坦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气若游丝,“如果有朝一日,你有机会见到祂,麻烦转告一声,曾经有个卑微的凡人,是如此虔诚地仰望着祂。”
“我不说,祂连你也不肯出手相救,我同祂势不两立。要说你自己去说……”
“诶,你这样是亵神,万一被听见,是要受到神罚的。”
接着,他合十双手开始祈祷,“全知全能的神明啊,请您原谅我朋友的鲁莽,他并不是有意说出那轻渎的话语,他只是因我即将离去,而过度伤悲……”
第42章 第三日(6)
草坡下的湖面波光粼粼,月影在水中颤动,好似沸腾一般。那两只长颈相交的天鹅不知什么时候漂到了对岸,正站在芦苇荡前互梳背羽。
崔斯坦的头颅低垂至胸膛,摊在大腿上的手没有知觉地滑落。
“醒醒,别睡……”
约书亚捧起他的脸,月光映照着那人卷曲而浓密的睫毛。即使在这种时刻,他的模样依旧有种叫人说不出来的力量,仿佛是历尽浮沉,却难能可贵地保持了一颗没有被玷染的水晶般的心。
“你知道吗?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在你第一次吻我的时候,只想找个地方躲开。那本可以是我们之间一切美好的开端……”
他俯下脸,将一个轻吻印在他唇上。
“可是我却搞砸了。现在连告诉你,我不在乎你当时到底想说什么,我也不在乎你过去是什么样子,是和谁过的,那些话是对谁说的,我只想和你从头开始,重新创造属于我们的记忆,都没有机会了……”
拇指指腹细细摩蹭着他的脸颊,来来回回,仿佛要记住指尖的触感,仿佛要将他灵魂的微粒,藏在自己的指纹之间,瞒天过海带回去,骗过那洞察一切的命运之神。
“这一下,世界那么大,我要到哪里去找你?”
黑色的翅膀掠过树梢,将树影中的那枚月亮切割成两半。
一只硕大的乌鸦落在他们背后的树上,黑色的脚爪握着树枝,张嘴发出两声凄厉的尖叫,企图引起树下人的注意。
紧接着,这只黑鸟开始融化,像一滩漆黑的沥青,从高高的树梢上淌落下来,滴在约书亚脚边,汇成一汪粘稠的墨色小池。稍事片刻,沥青中央忽然异军突起一座高峰,渐渐勾勒出一只猫的形状。
“赫尔墨斯?”
黑猫敷衍地喵了一声,原地伸了个懒腰,然后举起前爪开始舔毛。舔了一会儿忽然停住,毫无征兆地干呕起来,直至吐出一卷类似牛皮纸的东西。
约书亚捡起来看时,却发现是一份簇新的档案,封面上该属名的地方还空着,往后翻几页,全是白花花的纸,却在扉页上需要顶楼那人签字的地方,赫然用金色的笔迹倒画了一个三角形。
“这是……已经签字了吗?”
猎魂兽瞪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像看傻子一样注视着他。
约书亚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崔斯坦,又看看赫尔墨斯:“我现在就去一趟灵魂档案中心,这里就交给你了,替我照看好他,赫尔墨斯。”
他伸出手,想要摸摸它的脑袋,不料却被躲开,显然猎魂兽并不想被当作宠物猫咪一样对待。
它走近崔斯坦身旁,不情不愿地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身形骤然变大,继而化作一团黑色的旋风,将崔斯坦残存的灵体裹挟进去,又腾空而起,去追逐那些已经飘散在广袤天地间的灵魂微粒。
约书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
猎魂兽显出原型——一头优雅健美的巨型猫科动物,蹲在后腿上,开始优哉游哉地舔爪子。
约书亚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依然愣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那卷新档案。
赫尔墨斯忽然口吐人言,但并不是真的用嘴说,而是像肚子里有个发声器一般:“别担心,一会儿会把他囫囵还给你的,猎魂兽的肚子是优越的容器,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灵过多流失……”
约书亚认出这声音的主人应该是路西法,急忙迎上问道:“是你帮我要到了上面的签名吗?”
“不用谢,就算你我两清——不对,这么算,好像你还欠我?总之,希望你能永远记得,我路西法这个朋友,交得很值。”
赫尔墨斯绕到约书亚身后,用吻部拱了拱他的屁股,示意他骑到自己背上来。毕竟,这里距离通天塔,有一段不小的里程,如果能借助猎魂兽的足力,肯定比那一双仅靠人力驱动的翅膀要省力得多,也快得多。
马克、卡梅拉和小汤米终于找到了一扇各方面条件都十分完美的窗户,这里背向那枚光球,宽度也足够他们几个毫不费力地通过。
马克目测了一下距离,回头朝着他们大喊:“注意了!我数到三,所有人一起跳,晚一秒他们可能会用魔法把窗户封起来,那就出不去了,所以千万别掉队!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不性命攸关,就都放下先跳窗,出去了再说。我要开始数了!一——”
数到“二”的时候,他拍下了手中遥控器的按钮,电子狗射出一道明亮的电光,像闪电般击中那块玻璃,霎那间,反光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
“——三!跳——!”
马克和卡梅拉几乎是同时扑向窗户,并排跳了出去。小汤米落在后面,他还在等小金。
小金正变得越来越大,而且没有停止的趋势。它的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它,它的主人希望它变得更大,大到能挡住所有力天使,因此,它正向这个目标努力着。走廊已经快要装不下它了,它只好肚皮贴地地趴下来,脸朝向追兵,露出它最凶狠的表情,只有对着小汤米的尾巴,像个巨大的鸡毛掸子那样摇来摇去。
“小金,该走了!”小汤米冲着它的后背小声说。
小小的声量,却穿透所有嘈杂的噪音,被小金接收,只因为这是主人的声音。巨大的飞犬站起来,脑袋狠狠撞在天花板上,它哀叫了一声,试图转身,却无奈身形太过庞大,必须要先缩小才能调过头来。
力天使们面对它不敢有什么动作,毕竟,律法上除了禁止投喂飞犬,也明令禁止伤害它们。
但是,小汤米就不一样了!
小金刚开始有一点缩小,小汤米就被暴露在了力天使们的攻击范围内,几支光箭嗖嗖朝他飞来,马克在窗外朝他大喊:“你先出来!”
小汤米手撑窗台跳了出去,躲过多如牛毛的光箭雨,十指扒在窗棱上等待小金:“小金,快一点!”
飞犬刚开始还有点无所适从,不知是应该继续挡住那些伤害主人的讨厌追兵,还是跟上主人,听见这句,立刻扭头奔向窗外。
它的体型随着奔跑慢慢变小,但仍旧以比一般飞犬大得多的体型跃出窗户,窗框被它整个撞飞,担心接不住它的小汤米不得不松开双手,用自己的整个怀抱去迎接它。
而后,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了张开翅膀……
但是他的身体却没有下落,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似的,稳稳悬停在半空。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首先看到的是一条粉红色舌头,劈头盖脸地给他涂抹了一层口水,等他终于“制服”住过于兴奋的小金朝上看去时,才发现是卡梅拉正奋力挥动着她被灼伤的翅膀,死死拉住他的背包。
“傻子,你的翅膀是个摆设吗?”
小汤米感动到结结巴巴:“对……对不起,我……我不太会……一心二用……”
另一边,娜塔莎被天使长强大的法力扼住咽喉,她十指徒劳无功地乱抓,却只能在自己脖子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印。
她还不知道马克他们已经逃了出去,濒临生死的边缘让她漂亮的碧眼里闪射出绝望的光芒。
路易冰冷地看着她,连同他那一丝不乱的银灰色波浪状卷发,仿佛一尊没有悲喜的石雕。
突然,一道墨绿色电光凭空闪现,不偏不倚,恰好劈在天使长的手腕处。路易一个措手不及,法杖掉落在地,那股使娜塔莎窒息的力量也瞬间解除。
女特工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这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从未像现在这般甘甜。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刺痛让她皱起眉头,不过万幸,什么都没断。
路易捂着手腕,脸色有些苍白。在他和娜塔莎之间,空气出现一道裂口,路西法从中走出。
在没有参照物的情况下,对于数字、距离、大小这些概念感知比较模糊的人可能会惊叹于路易的翼展,也难怪,天使长的翅膀确实是所有天使中最大的,不过在看到黑尔女王路西法的翅膀之后,所有人恐怕都会同意,自己之前是小巫见大巫了。
她那一双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黑色翅膀如同是夜的裙裾,所到之处足以遮天蔽日。她依旧优雅地站在娜塔莎面前,毫发无损,挺着她纤细的腰肢,宽大的裙摆拖曳在身后。
“路易,你不自量力也该有个限度吧?”她款款走向天使长,手中折扇轻摇,“我平时不过问潘瑞戴斯的事,是因为不屑知道你们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心机。我不管,是因为我懒得管,不代表我不能管。你如今翅膀硬了,作威作福到我头上来了,先是囚禁我的女儿,再是欺负我的女人——”
手中折扇一挥,路易就像被一股神秘力量击打了一般,瞬间坐出去好远。
她并未就此收手,而是将手中的折扇拢起,轻叱一声,化作一条火星噼啪的长鞭。稍一挥动,鞭梢就像有意识的触须,自动缠紧了天使长的脖颈。
“怎么样?窒息的感觉,是不是很享受?”
长鞭轻而易举地将天使长拎了起来,路西法手心发力,一道肉眼可见的滚烫热流顺着细长的鞭身传递过去,天使长随即发出有失身份的惨叫。
直到在他的脖子里烙下一个血红的“项圈”,路西法才终于放过他。
“这是惩戒的印记,以你的法力无法祛除。现在,带着你的破烂树杈给我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染指我的人,就不是烫个烙印那么简单了。”
天使长从地上爬起来,将散乱的碎发拢回原位,再抖抖翅膀,飘落了几根残缺的翼羽。脖子上的伤痕通红醒目,他只能立起衣领遮挡,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杖,朝路西法略一欠身,就消失不见。
长鞭顺从地缩回路西法手中,又变成了那把无害的折扇。她刚转过身,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东欧女特工就忽然朝她扑去,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黑尔女王捂着脸孔惊愕地看着她。
“我一介小小灵魂打捞员,劳动不起您这位‘初代天使’、‘黑尔女王’大驾,谢谢!您要是真为救我出了什么事,我恐怕会成为上下两界的罪人……”
路西法立刻就反应过来,她这话里有话的,是在影射自己上一次的不辞而别,神态立刻就柔和下来。
“噢~看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嘛?”
“关心个屁!你要是死了,你猜我会怎么着?被你的女儿们追杀?还是被那个天使长扣个大帽子关进天牢?你觉得我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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