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克多给他指了一个方向,让约书亚自己过去。他没跟上是因为他发现前方有两群威瑟维尔为了同一片云海谁有权先动口而争执起来,气氛剑拔弩张,空气中隐隐响着暗雷,从它们半张的嘴里滴下的口水都快把云染成了黑色,他赶紧飞过去,将它们各自赶开。
约书亚一个人在兽群里闲逛,眼睛漫无目的地乱扫,忽然,他看见了一头长着双角的雌兽。
它很显眼,因为它的尾巴十分修长,比周围任何一头雄兽都要长,它独自一个在群落与群落之间逡巡,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然而所有的头兽在遇见它的时候,都会退避三舍。它不在最前面,也不在最后面,它在整个庞大的兽群腹地游弋,像一个中军将领,它吻部长长的双角昭示了它的万中无一,绝无仅有。
他收起翅膀,一个敏捷地下潜,来到王兽的面前。
威瑟维尔的女王用一双空蒙的灰色眼睛戒备地望着他,它的瞳仁很大,几乎有一只西瓜的直径。
它的喉咙深处,发出缥缈的低吟,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呼唤,既像摇篮曲又像威胁。
约书亚抬起手掌,贴上它的眉心。
维克多好不容易调解完两个家族群之间的争斗,抹了把头上的汗刚想歇息一下,就听见了这不祥的声音。
他认出这是维纳斯的声音,整个兽群中最受他偏爱的女王。紧接着又是一声高远而凄厉的哀鸣。
维克多立刻像旋风一样循声赶来,他看到约书亚把手掌贴在双角王兽的额头上,浑身散发出一种蓝黑色的光,源源不断的灵流透过手掌注入那头王兽体内,以至于它两颗长牙间开始有噼里啪啦的火星闪烁,散射着如圣艾尔摩之火[注]一般诡异的光芒。
“你在做什么?住手!”
维克多挥着翅膀扑过去,挥舞手里的曲柄牧杖——那是他的武器。
约书亚抬起另一只手对准他,掌心放射出蓝紫色的闪电。
维克多用牧杖接下这一击,转向一边,挥动牧杖重重砸在他的后腰上。约书亚身子向前一倾,却没有松手,他的双眼变成了血红色。
维克多虽然常年待在天气区,在潘瑞戴斯算是一个边缘人物,但到底也是个千年的狐狸,没那么好欺负。
他想指挥维纳斯挣脱约书亚的控制,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类似吟唱的声音,低回空灵,维纳斯的身子骤然一紧,尾巴开始微小地左右摇摆,接着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有力,连带着如重锤一般的头部,把约书亚甩出了老远。
“你不是约书亚。真正的约书亚我认识,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绝对不会做出你这等卑鄙下作之事!”
冒牌约书亚嘴角浮起一个冷笑,像有人用铁钩掀起了他的皮肤一样令人寒毛直竖。他喉咙里发出不似他的声音:“怎么他们问你借就肯了,我问你借就不借?”
维克多立刻就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借威瑟维尔的事情,厉声回答:“他们问我借,是有正当理由的。你的理由又是什么?”
正说间,约书亚闪现在他面前,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我的理由更好,我要毁灭这个世界,连同人间、黑尔、珀迦托雷、潘瑞戴斯,都一起消失。这样,就不需要信仰了,也不需要什么神了,既无生,何来死?没有爱恋,也就不会有憎恶了,你说是不是?”
维克多脸色紫涨,他拼命屏息,手里的曲柄牧杖缓缓举起,然后出其不意地射出一道闪电——巧了,他的本源之力也是雷电。
维克多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就是个被放逐到世界尽头的末流大天使,一个胸无点墨的牧人,一个没有半点脾气柔顺似水的温和派。然而潘瑞戴斯又怎会真让一个身无长物的人成为执掌一方的大天使?他刚才的隐忍不发只是为了看看自己的对手究竟有多少实力。
黑发约书亚露出一个棋逢对手的笑容:“好嘛,潘瑞戴斯居然把一个能够控制雷电之力的角色安排在这般不重要的位置上,啧啧啧,可悲可叹……”
他的手臂被闪电击穿,桡骨上多了一个焦黑的大洞,他端详着那个伤口,痛苦地皱起了鼻子。
维克多用手里的牧杖指着他道:“还不束手就擒?要等我把你全身都烧出窟窿吗?”
约书亚动动手指,轻柔缓慢,一根肉红色的丝线就从大洞顶端垂落,自上而下牵起一座桥梁,紧接着,源源不断的骨骼肌肉筋脉开始沿着同样的方向生长,直到完完全全将那个大洞布满、填平,最后连皮肤也愈合如初,看不出任何一点受伤的痕迹。
“你……怎么会是……”维克多震惊地上下牙打着颤,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啊,我猜你想说的是神族?”约书亚用刚恢复过来的手轻浮地拍拍他的脸颊,“不错,我确实是。现在你同意借我了吗?”
“除非我死了。”维克多双手握紧了牧杖,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很遗憾,我本来不想这么做的。既然这样,不如让你顺便为我送封信吧?”他欢快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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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艾尔摩之火:是古代海员观察到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来自百度百科)
第75章 第五日(6)
约书亚的翅膀在缓慢生长。
刚开始,他只觉得像有一对小小的犄角在钻他的骨头,就像下雨天的老寒腿,总是隐隐作痛,但要说特别难受倒也不至于。
直到有一天,他从梦中惊醒,身体像被刺穿一样疼,身下的床单已被血水浸透,这才发现那对翼骨竟然趁着他睡觉的时候“破肉而出”了,像顶荆棘皇冠那样扎在他后背上。
他从那再也无法平躺,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趴着,血淋淋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尖锐的翼骨傲然挺立,像两根白森森的旗杆。
崔斯坦一直在忙前忙后地照顾他,给他擦身,帮他清理皮肤上结痂的血块,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伤口,他陪着他,给他念《珀迦托雷爱情故事集》。
约书亚坦然地被他照顾着,在这样恬淡宜人的日子里流连忘返。
他的旧部们来看过他许多次,女特工每次都带来一大堆人间才有的营养品,名目繁多,功效花哨,绝大多数都只具备安慰剂作用,至多能帮他补补钙。
"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骨骼要多吸收点钙质才能长结实。"娜塔莎一脸七大姑八大姨的殷切。约书亚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大岁数,居然还会有被人说“长身体”的一天。
马克的服务就比较个性化,他把他拉到一边,悄悄从外套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私藏,像个卖盗版碟的小贩:"怕你无聊,跟你分享我的珍藏小电影,什么题材姿势的都有,全都经本人一一过目,保证精品。"
约书亚:"……"
看来这家伙平时在"扫黄"上没少花时间。
小汤米带来了他自己烤的小曲奇,仿照他姥姥的食谱,苦练了许久,过程中可能差点炸掉他的公寓,所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这些都是从卡梅拉毫不留情的吐槽中得知。不过她自己也没省事到哪里去,在帮小汤米料理厨房善后的时候,她一连打碎了好几个碗,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黑尔公主,总算也知道了些人间的洗碗疾苦。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会趴在床上钻研一些魔法书籍,练习一些咒语,崔斯坦就在厨房里捣鼓一些营养的汤羹,帮助他尽快恢复身体。
翼骨一节一节生长,越来越修长,也越来越粗壮,他后背上的皮肤,经历着日复一日的流血结痂,再被更粗壮的一节骨头撑破,再结痂再撑破的过程,他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苦痛,若不是背上的伤口有血水渗出,恐怕根本没人知道他在忍受怎样的折磨。
痛极了他就把脸埋进枕头里,双手抱紧,建起一道隔音的屏障,然后在里面无声地嘶喊,直到自己快要窒息。
他抬起头,看见一截结实的手腕伸到自己面前。
"你咬我吧,别用枕头,我怕你把自己闷死了。"崔斯坦说。
可他又如何舍得真咬,只不过是轻轻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下来,在床边坐了,然后侧身枕在他的大腿上。
崔斯坦梳理着他的头发。那一根根细软的发丝单独拿出来看都是金色的,像绣在华服上的金线,然而汇在一起,却是一片雪地似的银白,又圣洁又美丽。他爱不释手,就像在白色沙滩上抓着那些会从指缝滑落的沙粒那样,一把一把轻柔地抓起他的头发,然后看它们从指间溜走。
约书亚的脸十分耐看,是那种看几百几千年都不会厌的美人脸。他的眉宇间总有一抹倦容,就仿佛早已勘破人世间的种种不幸,知道无法避免、退无可退,走下去,只能被迫接受熵增的命运,一切都只会越来越乱、越来越坏,但总也不忍心放弃,呵护着那一点小小的希望之火,强撑着精神,继续走走看看。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质,崔斯坦说不好,就是他明明可以遗世独立、远走高飞地去享受一份自由清净,可是他却选择甘之如饴地和遍地泥泞搅和在一起。
身体的疼痛让他吃不下东西,故而最近又清减了不少,两颊消瘦下去,刀刻斧凿的颚骨越发清晰,崔斯坦隐隐觉得,这样的约书亚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你以前告诉过我,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把你逼到墙角,嘴里还在说一些没头没脑的话,你还记得我那时候说的是什么吗?"
约书亚努力回忆道:"大致就是一些利剑、戒尺什么的,还说了一些忘记啊、想起之类的话,我当时被你吓到了,没仔细听。"
"你是我在人间的利剑和戒尺,是我钦定的君王……"崔斯坦忽然低声念诵。
"对,好像就是这一句。你都想起来了?"约书亚吃惊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瞳焦灼地在他脸上寻找痕迹。
崔斯坦遗憾地摇摇头:"不,我只想起来一些零星的片段,我没法把它们都拼凑完整,但在这些片段当中,不停地出现一个人……"
"一个什么人?"
"一个面部笼罩在金光中的人。"
约书亚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挂在墙上的那幅挂毯。
"他总是出现在我的梦境和记忆中,反反复复,以各种各样的身份陪在我身边,保护我免受伤害,提醒我防御危险。我曾经一直以为他就是光明神,可后来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他有时是一个小孩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好像还是个哑巴,跟着我露宿街头,有时又会是一个年轻人,和我一起被困在一个山洞里,奄奄一息……我想,他不可能是光明神吧?光明神怎么会让自己落入如此的境地?"
约书亚伸手指着那挂毯问:"你有做过与那挂毯上的图案相似的梦境吗?"
崔斯坦抬头看了看,即便他每天都要看到它无数次,可这一眼,依旧让他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仿佛被什么东西勾走了魂灵。
半晌,才回过神来:"好像,做过类似的。"
"你梦见了什么?"约书亚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金色的虹膜里射出剑雨,无端得让崔斯坦紧张。
"就好像,我和那个面孔被金光遮蔽的男孩在一起,我站在树下,他坐在树梢,我仰望着他,就好像在仰望天空上的星星一样,他将一顶用月桂树枝条编织的王冠戴在我头上,嘴里念着一句什么……"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他一下子想了起来。
约书亚垂下眼帘,缓缓地说:"其实,我也做过同样的梦。只不过,在梦中,我的视角是坐在树梢上的那个男孩,而树下站着的那个,却面容模糊,掩藏在金光中……"
崔斯坦恍然笑了起来:"这就是了,这个梦是属于我们俩的,我就是那个在树下的男孩,你就是那个在树上的男孩。这是被我遗忘的记忆,也是你被天使们封存起来的记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即使我把什么都忘记了,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约书亚苦笑了一下:"哪有这么简单,你忘了,在人间还有你的养子了么?"
"哦。"崔斯坦低下头来,像个泄气的皮球那样干瘪下去。
"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在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我就是你,但你却不是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给你的那个盒子,里面装的那些东西到底都代表了什么?我很怀疑我和他有一段重合的记忆,那段记忆是关于你的,所以他才会在得知你找到我之后性情大变,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我们肯定也有分岔的记忆,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事,我也知道他所不知道的事,所以他才会说'你却不是我'。"
崔斯坦听得云里雾里,也不明白他在绕什么,只是光顾着点头。
"而且,上次在约瑟芬那里看到的我的空白档案,她说出现这种情况只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他就是不死之人,二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个是神族,能够自己产生灵。现在他是不死之人情况已经可以排除,那么只剩下了另一种情况。"
崔斯坦感觉自己的世界观都颠倒了。
如果约书亚的猜想没错,自己在人间的养子是个神族,那自己岂不是亲手培养了他,自己就是神族之父……
妈呀,罪过罪过,这种想法是亵神,要不得。
“他是神族?所以现在究竟有几个神啊?”
“严格来说,只有两个神,光明神和阴影神,然而由于始神的血脉培养了初代天使,所以路西法也可以算得上神族,但是神族的血脉到暗天使就稀薄了,所以暗天使和由凡人改造而来的天使充其量只能算得上是神族的亲戚,不能算到正统血脉里。”
“所以一共就只有三个神族,路西法肯定不可能,那他就是两位始神之一?可是,这怎么说得通呢?”
约书亚望向燃烧着的潘瑞戴斯之心,无数天使将在这里献出他们的生命。
羊皮卷上流传,光明神在万年前的末日浩劫中以全部的神力封印了巨龙和阴影神,自己遁世而去,进入到潘瑞戴斯之心圣殿。然而这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既然阴影神与巨龙被封印在一起,那为何巨龙死亡的时候那位掌控着阴影之力的神祇没有重现天日?既然光明神如传说中一般厚德载物,那为何在目睹人间发生了这么多惨剧和灾难之后,在听闻了潘瑞戴斯之心的重燃需要祂的孩子们前赴后继的牺牲之后,依旧不肯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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