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也是骗人的吧?”
“拿出证据来!”
“既然你说见过祂真容,那祂是什么模样?”
“是不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肯定骗人的,你们别信他。”
“可这是我们村的亚伯兰!他本来就是先知,先知为什么要骗人?”
……
亚伯兰摆摆双手压下众人的质疑,眼神发光,声音洪亮地答道:“我没有见到祂真容,但祂真的向我显圣了!”
人群中一阵嘘声。
“嗐,我早说了,又一个招摇撞骗的。”
“没见到本尊叫什么显圣?”
“我还以为先知说话会靠谱些,没想到也是个吹牛不打草稿的。”
……
亚伯兰生出了一头急汗,他高声嚷道:“我摸到祂的手了!千真万确!”
人群刚要散去,闻言又聚集回来。
“你说你摸到祂的手了?怎么做到的?”
“祂的手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细腻光滑?像有钱人那样?”
“你都没见到祂真容,怎么可能摸到手?笑话。”
……
亚伯兰只好再一次提高嗓门:“不是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把次子病重,自己到圣所内向神明祈求庇佑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最后他说:“我想用我的第三子献祭,用以交换次子的性命,祂就从约幕后面伸出手,把孩子抱了过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喊道:“他说的好像是真的,我刚才的确看到他抱了一个婴儿进去,出来的时候婴儿没有了。”
“我和他是一个村的,亚伯兰的小妾昨天确实为他产下了一个儿子。”
“对,我也见过这个孩子。”
“万一是他把孩子藏起来了呢?”
“说不定,是当祭品烧了!”
“反正没有亲眼看见,我不信。”
……
亚伯兰道:“我以我的性命起誓,我绝对没有撒谎!若有半句虚言,愿光明神约书亚惩罚我,让我全家暴毙。不信的话,你们可以随我一起到里面看看,看是否有婴儿的踪迹。”
于是,好事者涌入圣所,到处搜寻一番,都没有发现那孩子,连燔祭的火盆也没有放过,里面没有婴儿的尸骨。但人们却始终不敢揭开约幕到后面看看,唯恐会触怒圣颜。不过即使他们当时掀开了约幕,也不会发现什么,因为,祂早已不在那个地方。
远处的树林里,有一座茅草搭的小屋,乍一看,与附近村镇上的房子没有分别,硬要说的话,这间更小、更旧、更漏风。
小屋前,祂低头看着怀中的婴儿。
他长着一头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深色卷发,浓密茂盛,生机勃勃,一双棕色的眼睛又大又圆,亮得惊人,像绿林深处精灵般的野鹿。
小小的婴孩不懂得惧怕神明,他只管在祂怀里踢蹬着粗短的小腿,咧着没牙的嘴咿咿呀呀地笑,肉肉的小手抓住祂的食指就往嘴里送。
约书亚叹了口气,抽回食指,将婴儿放在草地上,指挥一头野生的母牛伏下身子给他喂奶,几只鸟雀扑到他身上,用羽毛为他御寒。
祂背过身去,金色的瞳仁里闪烁着失望而漠然的光,不怒自威。
祂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从出生起父亲便不要你,用你的命为自己的次子续几年阳寿,可悲可叹。”
祂提高音量,对那个婴儿说:“从今天起,你就叫崔斯坦,意思是‘悲伤却勇敢的’,或许你不能选择自己悲剧性的出生,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变得勇敢。希望你不要辜负这个姓名。”
沉吟了一会儿,祂又接着说:“至于被你二哥借走的寿数,放心,我会替你讨回来。”
亚伯兰回到家中,妻子立即迎出来,欣喜地告诉他,以撒的病已经好了。
这件事后来传出去,所有人都信以为真,认为约书亚真的在那间圣所里向亚伯兰显了圣。于是,信徒们不惜跋涉千里,蜂拥而至,踏破门楣,只为在光明神伸出过手的约幕面前倒身一拜。
这里是被证明过确有神灵的地方,说不定此刻祂仍待在约幕后面聆听祈愿,总之,这里的灵气就是比别处要旺盛。在之后的几十、几百年中,这座圣所几经修缮扩建,黄金贴面,宝石做底,早已面目全非,但始终门庭若市、生意兴隆,此是后话。
亚伯兰经此一事后威信大涨,慕名前来瞻仰他、听他布道的人也排起了长龙,甚至有人向他献上了礼物,希望能通过他,向光明神递上话。
很快,就没有别的先知能与他相提并论了。作为当今世界上唯一一位亲眼目睹了光明神显圣的人类,他本身就是一个行走的神迹。
于是,斋月后的第一日,在乡里乡亲的拥护下,亚伯兰宣称自己为士师,地位要高于所有普通先知。
有人专程带着工具赶来为他新建房子,因为作为人类在神明面前的代表,他必须住在像样的房子里,以彰显自己崇高的身份。
那些粗布衣服,他和他的家人自然不能再穿了。作为随时可能会被神明召见的人,他们必须穿上镶满宝钻的礼服,时刻做好准备。
至于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神土”,哪个农人不希望自己的田地上产出丰厚,硕果累累?如果能让光明神赐福于自己的土地,使土壤肥沃,年年丰收,那交由祂的代言人来掌管,何乐而不为呢?
而土地上长出的物产,无论是稻米蔬果,还是牛羊骡马,自然也应该分他的一杯羹,因为分他就等于献给光明神。
乃至为他工作,成为他的仆从,跟随他,拥戴他,无条件地信赖他,倚仗他,尊崇他……
相比于遥不可及的神明,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能看得见摸得着,能亲口对他说上话,亲耳听见他回答的亚伯兰显然更真实一点,更具可操作性。人们的信仰逐渐剑走偏锋,转而崇拜起了士师。
而人的心态是会发生改变的,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的亚伯兰开始信以为真自己就是光明神钦定的君王,生来便背负使命,与众不同。
而他的家人,更应该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他的两个儿子,将来会有一个要成为士师的继承人,至于那个被献祭的无名幼子,他将其追封为圣婴,又昭告天下,说他跟从光明神,成为了圣徒。
第110章 第七日(8)
光明神很忙碌。
人间遍地是圣所,祂不能老待在同一个地方,总是辗转于各个圣所之间,疲于应付各式各样的祈愿。
至于那个被献祭给祂的孩子崔斯坦,祂是准备等他长到五六岁左右,能依靠自己讨口饭吃了,就把他带到邻近的示剑城“放生”,那里有一伙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流浪儿。
祂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来花在这个孩子身上,在他学会走路之前,祂将他放在茅屋的榻上,托母牛喂养和看管,等他学会走路以后,祂就打开柴扉,放他进入后面的树林——祂早已赶跑了那里的凶兽,并设立了结界,崔斯坦在那里不会有任何危险——天黑时再自己回家。
祂是在约幕后面第一次听闻了亚伯兰在示剑自封为士师的事,当即十分震怒。要知道,在祂最初行走于人间,与人类签订约法的时候,曾经有一条再三严明: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拥立君王。
人类依旧对祂的话音置若罔闻!
但念及亚伯兰曾是祂的先知,是从千百万人中挑选出的值得祂另眼相待的极少数,祂还是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于是,约书亚进入到士师的梦境。在梦中,祂以一团耀目的金光显形,严词厉色地向亚伯兰揭示:“若你执意违背,称雄称王,我会使你家宅不宁,兄弟阋墙;若你退步抽身,谦恭礼让,我会使你子嗣昌盛,福泽绵长。”
遂即,亚伯兰梦醒,从卧榻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
难道是光明神又一次显圣?
可上回是从约幕后面伸出的是一双货真价实的手,还带走了他献上的祭品,而这一次只是在梦中,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表明祂真的来过,其真实性还有待商榷,或许只是他白日里思虑过重,连带影响到了夜间的梦境。
他不敢把这个梦说给自己的家人仆从,更不敢让那些推举他为士师的乡里乡亲们知道,只好派人偷偷请来了城中与自己关系亲近的另一位先知约阿施。
约阿施比亚伯兰年长,也比他睿智,听完他诉说梦境后,立即表示:“这是神给你的预兆,要你马上退位,否则你会给你的家人带来灾祸!”
亚伯兰听完,却觉得约阿施是在嫉妒他,因为示剑城中有那么多先知,却只有他亚伯兰得以获封士师。
虽然如此,他还是重重赏赐了约阿施,并挽留他在自己家中——现在应该说是宫殿了——长住,担任他的谋臣。但约阿施拒绝了,仅仅从亚伯兰那里收取了两块面包和一串葡萄作为建议的酬劳,就骑着自己的骡子回家,因为他谨记着约书亚的箴言: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拥立君王。
约书亚十分感动,使他成为王的老师,此是后话。
约阿施离开后,亚伯兰虽并无听劝之意,但内心却难以获得平静。于是便夤夜前往神明第一次向他显圣的圣所,跪伏在约幕之前。
“光辉的约书亚,我如何才能消弭您的怒火,弥补我的过错?难道就一定要我退位吗?”
神明不答。
“可是我难道不是您钦定的人选吗?您于亿万人中选择在我面前显圣,这难道不正说明了我的与众不同吗?我难道不该领受您对我的嘉奖?不该骄傲地肩负起您在人间的重托吗?”
神明依旧不答。
不是祂闭目塞听、充耳不闻,实在是给的暗示已经太明显,而他却叫祂失望了两次。祂认为,如果亚伯兰仍旧执迷不悟、一意孤行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再拯救他的必要了。
神弃之人,虽悔晚矣。
亚伯兰等不到神言,便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如果您现在不认可我,没关系,我会尽我所能获得您的认可。我会为您献上数不胜数的牛羊牺牲,让每一座圣所都燔烟不断,我会开疆拓土、东伐西征,让所有不信你的子民都前来朝拜。”
说罢,他站起身,朝着约幕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圣所。
崔斯坦长得很快,聪颖过人。
祂几乎从来没有时间陪伴他,教他通晓事理,但他在小小年纪就学会了体谅人,经常天黑后在茅屋里烧好热水等养父归来,为他涤足。
约书亚因为总是穿着一双破烂凉鞋四处走,双脚经常满是尘灰,脚趾间夹杂着青苔和泥土。
小小的崔斯坦用自己稚嫩柔软的小手为他拭去那些脏污,使肌肤露出本来的颜色,他的小手连祂的一个脚跟都托不住,只能双膝跪地,双眉紧锁,双手使上吃奶的气力。
每到此时,约书亚都会有一丝心软,犹豫着,或许不要太早将他抛弃在街头,因为年纪太小的流浪儿容易被大孩子欺负,运气不好可能就活不下来了。
祂不曾向他的耳中灌输过一点关于自己的事情。在他面前,祂永远是一个疲惫的青年男子的模样,瘦骨嶙峋,恹恹似病。祂希望崔斯坦随时做好自己会离他而去的准备,不要将过多的情感寄托在自己这样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不要依赖自己,尤其是自己。
因为神祇无情,如果有一天,他如自己父亲一般让祂失望,祂便也会立即如同对他父亲一般将他舍弃。
如果他要活下来,他就必须要勇敢,如果他要勇敢,就必须不能有恃怙。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他可能会了解到关于自己父亲将他献祭的真相,祂希望他能够挺住,不要被痛苦摧毁。
可就是这个小人,终究在祂的心底燃起了一束火苗,让祂觉得人类不至于无药可救。连这么小的孩童都懂得爱和关照,那年纪稍长的大人又怎会将那些美好的品质全然泯灭呢?
崔斯坦六岁那年,祂带他进入示剑城——他亲生父亲统治的城镇。
街道两旁商贩琳琅,全都推着自制的木车,叫卖自家生产的货品,绿玛瑙般的葡萄青翠欲滴,新鲜出炉的烤面包冒着热气,自酿的美酒色泽金黄闪耀着琥珀般的光泽。沿街还有杂耍的摊位,有人训练山羊头顶着球后腿站立行走,有人训练猴子表演空中连续抛接五球,还有一只会报数的公鸡,主人每用手指比出一个数,它就叫几声……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热闹非凡。
路旁的住宅门户大敞,时不时出没着女主人忙碌的身影,零星几只家禽就散养在门口,着一条狗看着,风肉干挂在门廊下,也不担心会被人偷走。衣着褴褛的乞丐们有时会在门口逗留,向屋里的人讨碗水喝,或者讨一点面包、碎肉,基本都会得到满足。
随处可见的圣所,门帐鲜亮,支撑起厚重帐幕的,是四根纯金打造的立柱。门帘半掀着,可以看见里面络绎不绝的信徒,并排在最里侧的圣幕面前倒身而拜。
崔斯坦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奇怪的房子,他指着一间圣所向约书亚提问:“这是什么地方?”
祂只略微看了一眼:“这是专门敬拜你们的神的地方。”
崔斯坦疑惑道:“为什么说‘你们的神’?难道您不信仰祂吗?”
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又有谁是真的信呢?说到底不过是期望神明能够附和自己的愿望罢了。”
崔斯坦垂着头想了想道:“那我觉得神明很可怜,出于善意帮助人们实现愿望,可人们却只把祂当工具。”
约书亚觉得好笑,祂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神明可怜”。
“你还太小,不懂得神明无情。”
“祂很无情吗?”
“对于那些祂青睐有加的人,祂予取予求,确保他们心想事成,对于那些被祂厌弃的人,祂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而在喜欢与厌弃之间,并没有什么难以逾越的天堑,可能前一秒还是祂捧在手心的宠儿,下一秒就因为一点很小的事情触怒了祂而失去祂的心。”
崔斯坦认真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十分合理。”
“哦?为何?”
被献祭的孩子正经八百地道:“因为我觉得,祂既然设立了约幕在这里满足人们的愿望,必是希望把这当做一种激励。一个人若是能获得祂的喜爱,一定说明他已经做出了某些事情来证明自己配得上祂的喜爱,而如果一个人失去了祂的喜爱,则说明他做错了,或者做的还不够好,他需要更加努力。如果人人的愿望都能实现,那这一切就失去了意义。我将来一定要成为第一种人,努力获得祂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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