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很能耐吗?不是自称万能的光明神向他显圣了吗?”
“如果他真是钦定的君王,那我们的神应该会护佑他的儿子们才对。”
“可你看看你们,不是照样落入了我们的手中?”
“叛徒!”
“神弃之人。”
“忘了光明神跟我们的约法了吗?”
“他会害我们失去神明的眷顾。”
“还记得光明神是怎么对待祂子民的敌人?”
“‘使天使巡行击杀‘。”
“这就是我们对待叛徒的方式!”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棍棒,击打狠戾地落在他们周身。那一刻,他们仿佛已经不是虔诚的教徒,信仰的光芒从他们身上消失,他们的脸异化成了某种凶兽,正从地狱里爬出来,啃噬着他们的灵魂。
崔斯坦看见其中一个男孩举起斗篷护住另一个的头颅。
“停一下,请听我说!”那个男孩高叫道。
暴风骤雨般的棍棒稀疏了一些,他忙趁这机会继续说:“你们放我哥哥走,我留下。”
“以撒!”被他护住的那个男孩道。
以撒微微傍近他耳旁,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哥哥,你是将来的士师,你比我重要。”
而后,他转向教徒们,高声道:“这件事本来就与我哥哥无关,父亲献祭圣婴是为了救我的命,你们可以拿我做抵偿,但请先放他走!”
看到这里崔斯坦坐不住了。
恰好,卡巴他们听闻人声鼎沸,赶来看热闹,被他叫住。
“卡巴,想不想赚点钱?”
卡巴虽然一直看他不顺眼,但一方面对他的神出鬼没着实有些忌惮,另一方面,恐怕傻子才拒绝有钱的提议。
“那两个孩子,是士师家的孩子。一会儿我把这些人引开,如果你们能将他们送回家的话,想来士师大人应该会给你们一大笔赏金。”
此时已近黄昏,夕照的斜阳把暖黄色的光倾在他头顶的屋檐上,使石砌的房顶平白无故地发起光来。
崔斯坦扛着“基路伯”爬上去,卡巴他们从下边托了他一把。他在房顶上站稳身子,小心翼翼地立起“基路伯”,挡住自己,清了清嗓子,努力压着喉咙,用一种从胸腔里发出的滚雷般的低音道:“吾乃光明神之使,尔等可听吾一言。”
“是天使!”一人喊道。
于是,众人齐唰唰跪倒。
草扎的“基路伯”穿着一件拖地的长袍,背后插着用白鹅的羽毛做成翅膀,逆光看时,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崔斯坦继续装神弄鬼:“神对吾说,祂对今年上供的麦饼十分满意,于是决定原谅士师的僭越,不再对人类做出惩罚。为了弥补此前干旱造成的损害,祂会降下甘霖,只不过首先需要尔等提供一样东西。”
为首一人道:“敢问吾主需要的是什么?是十头新出生的羔羊还是二十头?我们定当毫无保留!”
“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祂只需要你们每人一滴眼泪。”
说完他从高处掷下一只银壶。
“就收集在此壶中,要你们所有人的。装满以后,请交至先知约阿施处,吾当来取。”
他用随身携带的切肉刀反射斜阳,撞进他们眼里,旋即身子一仰,随着基路伯一起滚下檐崖。
只是卡巴他们早已不在下面等候,簇拥着两位尊贵的“士师王子”回宫领赏去了。
众人只见屋顶上光芒一闪,天使不见,不由得大呼神迹,于是争先恐后地上前捧起银壶就往里憋泪,一时间“哀声遍野”。
崔斯坦直挺挺地躺在房子背后的石子路上,草扎的“基路伯”掉在他身上,毫发无损。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半天,这才慢慢抬起手臂,将“基路伯”从身上推下去,可能有一根肋骨摔断了,他侧身爬起来的时候非常疼,但他咬牙忍了过去,没吭一声。
他艰难地站直,拿“基路伯”当拐杖,继续往前走,远远看去,就好像基路伯背着他一样。
是夜,他还是如约出现在了圣所,只不过跪在约幕前的姿势有些僵硬,而且只有单边膝盖着地。
“请原谅我无法像往常那样跪拜在您面前,我的肋骨受了点小伤,应该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到时候我一定会弥补今日的失礼。
“今天我见到了士师的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并不像人们通常形容的那样陆梁放肆、言行无状,尤其是以撒,他是多么勇敢啊,在暴徒面前,甘愿以自己的性命交换哥哥的。我钦佩他,也羡慕他,他拥有值得他为之付出一切的家人……”
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
“我想我本来也应该恨他们的,因为他们的父亲违背了人类最初对您立下的誓约。但当我看到他们也只是两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之后,我却怎么也恨不起他们。相反,我认为那些自称是您最忠实信徒的人并不真正了解您的意图,他们不清楚您最初设立约法是希望让他们心中永存着对善的向往和对法的敬畏,他们只是将对您的信仰当成了一种谋求权力的工具,打着您的名号欺行霸市,甚至伤害无辜之人。”
他的声音逐渐坚定,脸上的表情也隐约显现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深谋远虑,深棕色的眼睛慧光闪耀。
“经过这件事,我认为过分虔诚未必是件好事,事实上,我觉得这种宗教狂热相当可怕。如果我有机会,未来我想彻底废止这种狂热。”
说罢,他的声音又回归孩童的稚嫩,细软轻柔。
“我还想向您请求一个恩典。我听老师说,五旬节是和家人一起过的节日,那一天要用鲜花妆点房子,一家人齐聚一堂。老师本想留我在家里吃饭,但我不想去搅扰他们一家的团圆。我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家人,我也想感受节日,而不是把每一天都当成稀松平常的日子来过,没有期盼、没有愿望。所以,我可以把您当做我的家人吗?或许明年的五旬节,我可以邀请您到我的餐桌边坐坐,一起享用新烤的麦饼?我想用您的本名来称呼您,就好像您是我的朋友一般。这会使您感到冒犯吗?”
一阵微风自帐外吹入,掀动约幕轻微摇晃,就像神明真的在后面似的。
崔斯坦又低低唤了一声:“约书亚。”
他面前的烛光摇曳一下,萤黄色的火苗倾向他,仿佛一声回应。
崔斯坦伸出指尖,轻触那火苗的外焰,不烫,竟是丝绒一般的柔软触感。
紧接着,那烛火自顶端裂成六瓣,一朵白花悄然盛放,静谧似雪夜,典丽若新娘。崔斯坦认得这种花,“伯利恒之星”,花语是:守护。
崔斯坦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肋骨,不疼了。
自从当了士师,亚伯兰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每天只要一闭眼,耳畔仿佛就会响起那个疾言厉色的声音:我会使你家宅不宁,兄弟阋墙;眼前便会闪现那道锐利的光芒,仿佛要把他曝晒至死,而自己无处可藏。
醒来必是大汗淋漓,衣衫尽湿。
为了调和这种心灵与精神上的不安,他变本加厉地虔诚,谨小慎微到了极致。每天的头等大事便是燔祭,从来不靠自己做任何决定,完完全全遵照神示,亦步亦趋。碍于光明神已不再同他对话,亚伯兰在宫中豢养了数十位先知,通过他们来获悉“那一位”的意志。
人类对“向上负责”的偏好古已有之,这件事体现在统治者身上就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后来,当他的两个儿子在五旬节被送回宫殿,遍体鳞伤,几乎是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他感觉自己眼眶在发烫,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他重重赏赐了那几个护送自己儿子回宫的少年,并向他们保证,若是未来宫廷需要人手,他们会被第一时间考虑。
才刚走进内室,他便一个踉跄撞在一根柱子上。士师宫内有八根这样的大型立柱,全都绕柱雕刻了飞翔的基路伯,典雅富丽,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办法好好欣赏这些杰作了。
他扶着柱子大哭起来,哭声回荡在士师宫的穹顶之下。
他其实完全可以退位,但就是心有不甘。难道那天从约幕后伸出的那双手不是真实的吗?难道他听见的回应他的声音是幻觉吗?难道他幼子的消失、次子的康复都是骗人的吗?难道圣恩是假天命亦是假?
那蒙受圣恩的人将带领百姓走入应许之地。典籍上如是说。
难道他不是那个天定之人吗?他也曾蒙受祂喜爱,可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到底还要怎么做,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获得祂原谅?
一位被他豢养的先知听见哭声走了进来,朝他略一施礼:“很抱歉士师大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认为,光是遵循祂的旨意行事,已经不够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亚伯兰抬起那双充血的眼睛,心力交瘁地盯着他。
“你需要想想自己能为祂奉上什么,比如说信众、土地。”
是了,应许之地不会主动走到他面前,应许之地在等他发现它。
示剑城是应许之地吗?显然不是。这里高山太多,良田太少,而且背靠荒漠,动不动就刮沙尘暴,若不是祖祖辈辈生活在此,恐怕没有人愿意迁入这样一个地方。
反观比邻的几个城镇,他们的信仰虽然杂乱无章,而且朝秦暮楚,毫无虔诚可言,但土地却要比示剑好得多,牧草丰美,牛羊肥壮。
亚伯兰决心去征服他们,将那里的土地分享给示剑人,将那里的信众敬献给光明神。
他还有一个想法,他要让示剑城横跨千里,成为名动天下的圣城,万民来朝,四海宾服。
等到那时,光明神一定就会原谅他了!
接下来几年,士师大人频繁御驾亲征,以信仰之名征讨那些异教城镇,将神的荣光带给那些被黑暗笼罩的土地。
起初只是规模很小的杂牌军,甚至连士兵们手里的武器都有一半是农具。或许是因为光明神这次真的站在他这一边,又或许是因为信仰的芬芳沁入骨髓、一力万钧,不过主要原因还是对手太弱,总之,他们战无不胜。
随着被他征服的地方愈来愈多,他的军队也像滚雪球似的壮大。示剑城幅员辽阔,兵强马壮,所向披靡。
只是传说中那流淌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尚未出现。
亚伯兰发现自己在军营里睡得非常踏实,那些在士师宫侵扰他的噩梦再也没有来纠缠过他。看来,光明神的箴言不仅对崔斯坦有效,对被祂厌弃的士师也一视同仁地立竿见影。
等两个儿子大了一些,亚伯兰开始带着他们一同远征,因周边地区已尽数归入示剑。父子三人一同为光明神的国度开疆拓土,东伐西征,带着无数被迫归顺的信众和无数战利品归来。
当然,荣耀归于约书亚,而战利品归于士师。
士师某一次凯旋归来,路旁夹道欢迎的人群中,就有崔斯坦。那一年他十四岁,以实玛利十九岁,以撒十七岁。
亚伯兰和他的儿子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浑身披挂着白银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神明一般。
两旁的人们拼了命地伸长双臂,想要够一够他们的衣角。亚伯兰一点头,两个儿子从马背上抛出花束,人群中立刻就有年轻女子昏倒,也有人为此大打出手。
稍后他们将在士师宫门前的广场上举行盛大的祭祀,冲天的燔烟带着牺牲的魂魄飞上九霄,直抵神明面前。
很快他们就将迁都,新的宫室即将竣工,据说金碧辉煌,华丽无双。
崔斯坦逆着人群,独自走进空空荡荡的圣所,跪在约幕前,双手合十。
“今天士师大人班师回朝,带回了敌人的头颅和无数战利品。我看到人们为他夹道欢呼,看到跟在他身后的两个儿子——据说都非常骁勇善战,看到您的疆域越来越广,看到新的信徒和新的圣所如雨后蘑菇般遍地生长……这话我不敢对老师讲,怕他骂我,但我确实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神圣,就仿佛他的行事都是来自您的授意,是您使他成为万民之长的士师。
“或许,我们是真的需要一个士师,普罗的大众需要引领,就像羊群需要牧首。在我十四年的人生中,曾有无数次险入歧途,若不是您一再给我指引,守护着我,恐怕我早就万劫不复了,更何况,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幸运的。
“如果能有这么一个人,他不是虚无缥缈的够不着的神祇,他就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生活在我们中间,他遵循您的圣意教化我们崇爱,引用您的箴言带领我们尚智,借助您的力量驱使我们向善……他能成为普通信徒与神明之间沟通的桥梁,让我们的所思所求所愿,真正能够'上达天听'。
“尽管我知道,您始终在那儿,看顾着一切,也看顾着我们每一个人,但您的沉默,容易让人误以为缺席。我还是忍不住时常会想,难道您不会疲倦吗?您就没有需要闭眼、休息的时候吗?您不需要人疼惜吗?
“或许亚伯兰是对的,我们的确需要一个像他那样的君主。但这并不代表当初立下的《约法》就是错的,那句'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拥立君王'是毫无意义的。因为,当我们看着他的时候,我们并不是真的崇拜他、信仰他,我们只是通过他,感受到来自您的爱。”
于是,祂决定回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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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章不是作者没有放约书亚出来哦!光明神回忆里的故事都是以祂的视角讲述,也就是说,崔斯坦做的一切祂都看在眼里哦!
以及,前面那篇七夕番外就接在这章后面。
第113章 第七日(11)
如果祂的子民们需要一个君王,那祂会给他们一个。
出于对天下人的公平,祂封住了自己的喉舌,这样即使祂心中充满了对未来一切的洞彻,崔斯坦亦不能从祂这里获悉;为了降低他的怀疑和戒备,祂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装进一具儿童的躯壳,平平无奇,如假包换。
祂身体里的灵已经所剩无多,要撑起两个分身并不容易,若只是沉默地听听祈祷倒也无妨,一旦遇上什么需要祂集中精力处理的事件,祂便必须收回这个分身,所以三不五时的,这具躯壳便会陷入怎么也叫不醒的昏睡,就仿佛他身体不太好一样。
而崔斯坦也的确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哑巴当成自己梦寐以求的家人一样来照顾,只要是他有的,就都会分他一份,不能分的,就先满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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