祂引着他的手指轻触琴弦,立即就有一股如涓涓细流一般的乐符从十指汇入他的身体,充盈他心间。他便如天生是个音乐家般弹奏起来,琴声悠扬古朴,清雅致远。
祂使他面貌坚毅,眉宇平和,气象开阔,使他身形魁伟,身姿提拔,步态俊逸……
祂使他对万事万物都心思细腻、明察秋毫,却唯独对自己迟钝。
他注定要成为人类的王,而祂将一力促成,确保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手都成为他的助推,不论有意无意、主动被动,直至他坐上王位。
因为,他是祂钦定之人。
当是时,亚伯兰正在决定士师的继承人。
尽管两个儿子在战场上的表现难分伯仲,但长子以实玛利敏感多疑,次子以撒强壮善良,亚伯兰想让次子继位。
以实玛利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难免不是滋味,毕竟从小听着宫里的先知对他讲,将来士师的位子一定是属于长子的。
可是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使以撒失掉了父亲的偏爱。
起因是北边的策乌人公然宣扬他们的太阳神邪教,甚至带着武器冲击域内光明神信徒设立的圣所,还将约幕扯下来践踏在脚下。当地的信徒遭到迫害,纷纷逃入示剑,向士师求援。亚伯兰听闻此事,决心替光明神惩治这座罪恶之城。
亚伯兰每次出征前都会燔祭,一来敬告神明出兵缘由,二来献上祭品祈求庇佑。在燔祭时,他向万军的光明神起誓,自己和全体将士将不吃不喝,直到打赢这场维护唯一真神的战役。
军令一下,违者枭首。
众所周知,打仗是需要体力的。刚开始饥饿的士卒们确实杀红了眼,为早点结束就可以早点吃上香喷喷的烤麦饼而加倍奋勇。但战争不是一蹴而就的,到了第二日,饿了一整天的士兵们已经没有力气,只是硬着头皮死撑。亚伯兰坐镇中军,同样空着肚子,高声为大家鼓劲,以实玛利那边也是,主帅带头滴米未沾。但在以撒这边,由于他实在太饿,便偷偷吃了一只麦饼,还叫手下的士兵们一起吃,吃完果然力量恢复,很快就摧毁了策乌人的左翼防线。
左翼被攻破后,策乌人的中军和右翼也相继出现破绽,被亚伯兰和以实玛利分头击败,只不过稍微花了点时间。
在战后的庆功宴上,以撒洋洋得意地说出了自己偷吃麦饼的事,还大言不惭地说:“能不能赢得战役靠得不是赌咒发誓,而是力气。士兵们都空着肚子,哪有什么力气打仗?”
亚伯兰十分生气,他气愤的原因不仅是以撒表现出的对神明的不敬,更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不把他这个士师父亲的话放在眼里,带头违抗军令,事后还指责统帅决策有误。
尽管如此,他还是他的儿子,他是不希望他死的,无奈军令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亚伯兰强忍着悲痛命人将次子推出账外斩首,以实玛利和各路官兵纷纷上前劝阻,终于作罢。但不惩罚他难以服众,也无法弥补神明受到的轻慢。于是,亚伯兰褫夺了以撒作为士师继承人的身份,更立长子。
以撒倒是没什么不高兴的。在他眼里,哥哥做士师和自己做士师是一样的,并无分别。
但亚伯兰却因此事染上了头风,好不容易才驱走的梦魇也都回来了。当夜睡在军帐中,他只觉四面透风,不断有声音钻进他的耳朵,用讥讽的语调一遍遍重复:家宅不宁、兄弟阋墙……
以至于第二天,剧烈的头痛已经让他无法上马,只能坐在士兵们抬的肩舆里,头靠着舆柱以减少晃动,四面用帘子遮蔽。
回到皇宫,经过马厩时,他听到一种清越幽远的曲调,如同丝绸一般光滑,又如羽毛一般柔软,抚慰人心。
他连忙掀开舆帘,却见崔斯坦穿一身朴素的旧衣,坐在马厩前弹奏竖琴,身正影直,姿态清绝,每一抬手拨弦间,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非凡气度。
亚伯兰甚是欣喜,当即宣他进寝殿为自己弹奏助眠。
那一夜,他果真睡得特别安详,甚至少见地做了个美梦。梦中,他那个被献祭掉的幼子回到他身边,已经长成了一个器宇轩昂的少年。亚伯兰朝他伸出手,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则掀开身后圣所的帐门,邀请他进入。
他说:“父亲,光明神已经原谅你了。祂决定,要给人类一位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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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各族神话大乱炖,圣甲虫在埃及神话中寓意着神明庇佑。
第114章 第七日(12)
这一年,宫里传出消息,士师亚伯兰认了一名义子,就是那个他无论去哪里都要带在身边,离了寸步就无法入睡的琴童崔斯坦。
以实玛利和以撒则多了一个义弟。起初,以实玛利并未将崔斯坦放在眼里,没有将他当做士师继承人地位的有力争夺者,相反,因他也有着与父亲同样的毛病,三不五时便会叫他来弹奏一曲帮助自己入梦。以撒在失去父亲的宠爱后多数时间都征战在外,一方面,他急于向父亲证明,无需依靠神明,自己也能获得胜利;另一方面,他确实也不想整日在父亲面前晃荡讨嫌。如今,西缅一战刚刚告捷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南方去讨伐克里特人,对于多了崔斯坦这个义弟更加不以为意。而亚伯兰更是从未将五旬节那天发生的事告知他们,出于对崔斯坦的保护。
因为崔斯坦的“今时不同往日”,约书亚也得以进入宫廷,在他的荫蔽下平安长大,以他侍从的身份——但崔斯坦却从未将他当侍从使唤,只是珍重地养在身边。反倒是崔斯坦自己,明明身上的衣服已从车夫的麻布制服换成了丝质长袍,却依然逃不脱被义父兄因顺嘴而呼来喝去的命运。
一个名义上的“王子”被当成了侍从,而一个名义上的“侍从”却被当成了王子。
得益于崔斯坦的义子身份,他们可以经常进入到宫廷内一些闲人止步的地方,比如说宫殿后面的流水花园,那是专门建造给士师及他的家人们宴饮休憩的地方。
流水花园里有一棵树龄百岁的橄榄树,据说它最初生根的地方就在当年光明神与人类订立约法的那座山头,后被迁移至此。
这里通常人迹罕至,士师和他的家人们不来时,便没有人会经过这里。花园里所有精心装扮的小景、应季盛开的鲜花和橄榄树下苍翠的浓荫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空待着,无人过问,无人欣赏。
却成了崔斯坦与约书亚的世外桃源。
在亚伯兰父子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们便会躲进这里,看书、嬉戏、练琴、习武,自由自在。他们最热衷的一个游戏便是扮演书中的角色。
一天,崔斯坦从士师的图书馆里借了一本《晓预集》,两人一起趴在青翠欲滴的草甸上翻看。
这本集子据说是由示剑城内大大小小数十名先知联合编纂的,记录了他们最著名的布道和预言,其中有一则预言让两人印象深刻。
预言称:如果有一天,人群中诞生使祂青睐之人,祂将亲自为其膏立为王,将以月桂、荆棘和橄榄三种树叶编织成的宝冠戴到他头上,分别象征着荣耀、痛苦和希望。
于是,崔斯坦便邀请约书亚扮演光明神,而自己则扮演那位即将被膏立的人王。为了让表演显得煞有介事,约书亚会赤脚爬上高高的橄榄树,坐在树枝上,而崔斯坦则会站在他脚下,抬头仰望着他,就犹如神明俯瞰人世,而君王仰赖神明。
流水花园里没有荆棘,他们便用玫瑰花枝代替,将三种植物的枝条拧到一起,编成一顶宝冠,约书亚便从树枝上丢下去,正巧落在崔斯坦的头发上。
而后,那书页上的咒文便不出声地在两人耳畔回想,沉默而厚重,犹如暴雨前的闷雷,隆隆只在云中。
以神之名,令汝为王,赐尔桂冠,莫辱荣光……
他们很爱这场游戏,约书亚尤其喜欢。因此崔斯坦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他一遍遍扮演,一遍遍磨合,直到将整个仪式完成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即使光明神本人来了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约书亚第一次展露出自己的天赋便是在那以后。
他预言,这一年秋天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让农夫们赶紧收割小麦,让牧民们提前屯好草料。于是,当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后,天空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水使河流暴涨,淹没了两边的农田,而牧民们经常放羊的山上发生了泥石流,幸好当时没有人在上面。
后来,与亚伯兰连理同枝的发妻偶感风寒,久治不愈,竟致肺痨,日销月铄,虚弱到下不来床。这种病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宫廷医师们接连摇头,约书亚主动提出愿意一试。他用浸润了油膏的手轻轻放在她骨瘦如柴的胸膛上,竟使她奇迹般地痊愈。
这一件事后,亚伯兰将约书亚封为先知,也将其加入到自己豢养的宫廷先知之列。同一年,以撒在克里特的战役迟迟未能结束,亚伯兰决定再次御驾亲征,去支持儿子。他当然带上了崔斯坦,约书亚则作为先知随军。
克里特人很顽强,示剑军队久攻不下,而使克里特人如此难以战胜的原因是他们有一员大将,名叫米诺陶斯。
克里特人崇拜公牛,认为耕种的公牛是力量的象征。他们将一头通体雪白的公牛奉为神明,并将城内最美丽娴静的处女献给它。为了促使公牛发情,他们甚至将处女藏在一个母牛形状的盒子里,后来处女怀孕,生下了牛头人米诺陶斯。
他是邪恶交合的产物,因此相貌畸形丑陋,脸上两道细缝便是他的眼睛,鼻子又粗又长,嘴唇歪斜且有豁口,露出里面血红的牙床和参差的门齿。
但这也赋予了他超出凡人的体魄。米诺陶斯身高两米有余,浑身肌肉发达健硕、力大无穷,脖子有烟囱那么粗,吼一声地动山摇,足以叫所有敌军肝胆俱裂,更加上他两只雄伟壮观的牛角,克里特国王特意为他在角上镀了黄金,璀璨夺目,阳光直射下甚至能直接晃瞎对面人的眼睛。
在战场上,米诺陶斯更是勇猛无双,他不仅能依靠自己的臂力将人活生生撕成两半,他的双角更是能像烤肉时的串签那样将敌人刺穿顶在头上。
示剑士兵几乎闻米诺陶斯色变,尽管士师带来的增援使他们的人数比原先扩大一倍,却依旧无法战胜对牛头人的恐惧。
而克里特人有恃无恐,有米诺陶斯冲锋陷阵,他们跟在后面如入无人之境。亚伯兰和以撒嗓子都喊哑了,却还是无法阻止兵败如山倒的颓势。
眼看着他们就要败北,光明神不敌公牛,祂的军队居然害怕一个人牛交媾后的邪恶产物,传出去必然会贻笑大方,也会动摇信徒们信仰的根基……
就在这时,一直跟亚伯兰坐在一辆战车上的崔斯坦主动请缨:“让我去杀了牛头人吧!”
亚伯兰愣了一下,看着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
“我说,让我去吧,我会杀死牛头人,这样我们的士兵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这一年,崔斯坦刚满十九岁,身量颀长,比以撒还高一个头,只是有些精瘦,不如他看起来那么强壮。
亚伯兰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难道不害怕吗?”
“我不怕,因为我相信祂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崔斯坦目光灼灼地道,“牛头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对祂是‘不可战胜的’产生怀疑,一旦怀疑就会心生恐惧,而恐惧只能带来更多怀疑。”
“那你准备怎么杀了它?”亚伯兰又问。
“请借我一辆战车、一块红布和一支长矛,还有一样东西……”
崔斯坦忽然顿住。
“什么?”
“您的信任。”
亚伯兰沉默不语。
“如果您信我的话,一会儿请将红布系在您的车架上,我将驾驶战车绕到他身后,米诺陶斯的正面因有角而无人能敌,但他的后颈是软肋。他见到红布一定会发疯似的追过来,届时我便将长矛捅进他的后颈。”
他说这话时,目光却没有看着士师,而是径直穿过他的肩头,征求意见似的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先知约书亚。
亚伯兰也侧身转向他道:“先知,这个方法可行吗?”
约书亚点点头。
见亚伯兰仍是游移不定,一直静候在旁的以撒终于按耐不住:“父亲,连先知都首肯了,快答应他啊!你若是还有什么顾虑,红布可以系在我车上的!”
虽然再一次被儿子点破自己的优柔寡断让亚伯兰非常不快,但他还是为争一口气似的,将红布系在了自己车顶。
果然,当红布随着撤军时的风尘猎猎飘飞,米诺陶斯便像疯了一般追击而来。
崔斯坦趁机绕到他身后,斜切进牛头人和他身后的克里特人之间,以撒为他掩护,雨点似的弓箭拦住克里特人的去路。他的单骑战车迅捷而灵巧,眼看着离米诺陶斯只有一箭之遥,他一脚踩住战车外侧的栏杆,一脚猛蹬车底,纵身一跃,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手里那杆长矛上。
长矛扎进了牛头人的后颈,温热的鲜血溅了崔斯坦一脸。米诺陶斯抬头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同时大力扭动身躯,要把背上的长矛和人都甩下来。崔斯坦却稳稳地抓住了他背后的颈鬃,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割肉刀,从锁骨处狠狠刺入,连捅数刀。
牛头人惨叫倒地,他的血浸染了沙场,竟一直将红色蔓延到了约书亚脚边。
崔斯坦拔下长矛,牛头人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已无力气翻身。他望着牛头人那对畸形的眼睛,饱含慈悲地说:“现在睡吧,让我来解脱你的痛苦。”
他最后将长矛插入牛头人的咽喉,米诺陶斯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吼,终于断气。
崔斯坦割下他的头颅,高高举起。于是,示剑人士气大涨,而克里特人溃不成军,以撒带头冲入敌阵,亚伯兰大军压上,光明神的军队又一次实实在在地向世人证明了它的所向披靡,而在信徒们心中也进一步巩固了“祂不可战胜”的印象。
庆功宴上,以撒揽着崔斯坦的肩膀称兄道弟,对他的智勇双全大加赞赏,连亚伯兰都忘记了前面发生的不快,多喝了几杯酒,甚至失口将“义子”叫成了“儿子”,就仿佛他真的记了起来,面前这个青年就是十九年前被他献祭出去的那个幼子。
只有崔斯坦并不快乐,因为约书亚推说自己身体不适,没来参加庆功宴,却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放弃庆祝属于自己的胜利。他实在放心不下,就找了个借口,早早离开,回到自己的营帐。
约书亚睡着了,又是那种怎么也叫不醒地昏睡。每一次他陷入这种状态都叫崔斯坦心慌意乱,寝食俱废,整日整夜地守着他,生怕他再也不会醒来,生怕他像养父那样不留下只言片语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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