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拉过崔斯坦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别等了,不会有信号的。
崔斯坦:“你怎么知道?“
约书亚:他已经被以实玛利杀害。
他们相互扶持着离开皇宫,一路向北,逃进一片荒漠。本想穿过荒漠继续向前,可约书亚的腿受过伤,再也走不动。
荒漠中有许多巨石,最高的一块有三米多,崔斯坦在背阳处徒手刨了一个坑,正好在两块相抵的岩石下。
两人就在此躲避白天的炽日。
他们靠抓沙漠里的蜥蜴为食,夜里气温骤降,就收集仙人掌上的冷凝水解渴。为了找到足够多的仙人掌装满随身携带的水囊,崔斯坦不得不每天晚上长途跋涉。
而祂必须回到示剑,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了结。祂的灵走后,就只剩下崔斯坦和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在一起。
等祂终于处理完一切回到石穴,时间已经过去六个月。
崔斯坦靠着洞壁睡着了,先知的头枕在他腿上,他的手抓着先知的手,十指紧紧相扣。
祂尝试归入这具躯体,却立刻被腿部的剧痛逼了出来。翻开盖在腿上的衣料,发现伤口已生坏蛆,立刻就意识到,是自己离开得太久,没有灵的滋养,这具躯体就像久无人住的房屋一样迅速衰朽。
伤口周围都是崔斯坦悉心照料的痕迹,虽然溃烂,却没有散发出恶臭。尽管在沙漠这种极端缺水的环境下,他还是想方设法每天为他擦洗伤口,挖去腐肉,但崔斯坦毕竟不是神医,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挚友猝然陷入昏迷,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身边唯有广袤无垠的黄沙,和高挂天空的日月——他们虽是圣徒,却不能对话。而在沙漠之中,连神明也对他噤声,他的祈祷消失在裹挟着沙砾的风暴中,消失在白日蒸腾起的酷热中,消失在望眼欲穿却又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中……
仿佛偌大的世界上,只有他一人。
而他在之后漫长经年的岁月里才会明白,此时的孤寂根本不算什么,至少还能将挚友尚且温热的身体拥入怀中,至少还能通过日复一日的捕猎蜥蜴、装满水囊、清理疮口来照顾他,至少还抱持着一丝只要他醒来自己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渺茫希望。
旁边的泥地上有两个深深的凹坑,显示出曾有人在这里长时间跪拜祈祷。
祂看着这一幕,陷入了持久而负重的沉默。
祂能使他对自己的身份保持迟钝,却无法阻止他爱上自己。
因为爱是人的本能,纵使神明亦无法压制。 祂选择进入这具身体,即使要为此忍受腿部传来的深创巨痛。
这一次,祂拿掉了喉咙上的封印。
当崔斯坦听见昏迷了六个多月的小哑巴忽然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简直欣喜若狂:“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我就知道!”
约书亚开口,吐字逐渐清晰:“回……示……剑……城……”
“你能说话了!”崔斯坦喜极而泣。
“以实玛利彻底疯了,众叛亲离,他的大臣们将他废弃。卡巴现在是军队统帅,他正率军跨过沙漠边界来迎你回城,并宣誓效力。让约阿施当你的先知,在我之后,他会指引你……”
“好,好!但你要答应跟我一起。”
“我怕是难以离开这里了……”
祂在人间的计划已经完成,这具身体也失去了它的用途,神明之灵终究应该回归天上。
“那我也不走。记得吗?你就是我的应许之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先知忽然咳嗽起来,他干裂的嘴唇显现出苍白的死气:“水……水……”
“别说了,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肯定口渴。来,喝点水,一会儿卡巴他们就来接我们!”
崔斯坦把水囊倾向他唇边,可珍贵的淡水却延着先知紧闭的唇缝流下来,被地上的沙土吸收。水囊里只剩下最后一口,崔斯坦想了想,决定造次一回,仰头将水含在嘴里,用自己的唇去撬开他的唇齿,心急如焚地将清水输送进他喉咙。
这是他第一次吻他的先知,却是这样绝望而悲壮的深吻。
当两片嘴唇分离时,他听到先知最后说:“崔斯坦,给自己找一个新目标吧……”
先知约书亚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沙漠,而崔斯坦回到示剑。他的手腕上从此缠着一块白布,那是从先知衣襟上撕下来的,是他的护身符。
一切都如同先知预言的那样,示剑城欢迎他的归来,他几乎没有费任何力气就当上了士师,卡巴和约阿施是他的左右股肱。
不久,天生异象,一条华丽的巨龙自夜空飞过,为人类送来绚烂的焰火。先知们认为这是吉兆,预示着他们终于找到天选之人。于是,崔斯坦接受膏立,戴上王冠,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君主。
而他称王后最大的考验也随即到来——末日浩劫。他率领一支军队逆流而上,不畏烈焰,迎战巨龙。在亲眼目睹了六位基路伯的陨落后,他又毅然决然拿起长矛单挑魔龙——一如当年在先知目光的注视下单挑牛头人一样。
那也是祂最后一次看顾他。
其后,示剑从城邦国家变为当之无愧的帝国,疆域绵延,横跨欧亚非大陆,甚至远赴美洲也有属于它的飞地,都是光明神的疆域。
崔斯坦允许示剑人信仰自由,也允许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崇拜光明神,不拘泥刻板的教义和繁复的仪式,甚至不需要燔祭,只怀着一颗向善之心,终于彻底杜绝了宗教狂热。
他又派出示剑的先知们,前往世界各个角落去寻找光明神的踪迹。随着这些人的身影遍布经纬,光明神的福音也被带往世界各地,形成了许许多多不同教派,这些人后来被称为传教士。
示剑帝国屹立四百年不倒,气数才随一名昏君而尽。据说那位末代皇帝宠幸一名具有控制生死能力的妖僧,甚至不惜与举国为敌。最后,邪不压正,昏君迫于压力将妖僧当众斩首,此后宣布退位,大隐于市。示剑分裂为无数小国,从地球版图上消失,迎来了它的终焉。
只是,后面的这些,祂都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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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第七日(15)
而今,随着尘封记忆的归位,无数段生命中的约书亚重叠在一起,祂仿佛穿行在一条时间的长廊,将这一万年来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高大的圣堂空空荡荡,只有宇宙风间或穿过。
崔斯坦双手撑着跪在地上,身体佝偻成一个受难的姿态,路西法跪在他身旁。
远处,尸体一般躺在地上的拿弗他利手指抽动几下,骤然睁眼,赤铜色的瞳仁亮得惊人,仿佛有人在里面放了一把火。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目望空茫,像个神经病一样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终于!”
话音未落,半空中划过一线亮光,流星似的,却没有立即消失,而是凝固在那里,烛火般幽微。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奔赴同一个终点,那一团豆大的烛光也渐渐饱满丰隆,竟像个小太阳一样和煦耀眼。
路西法拍拍崔斯坦的肩膀示意他抬头。
浑圆的小太阳开始拉长伸展,中间变窄两头变尖,依稀显现出一个茧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翅膀,洁白高耸,如万丈冰瀑,合抱在身前。
翅膀展开,那光芒逐渐暗淡,芒刺向内收缩,贴合着人形,竟像一件光线织就的长袍披在身上。白金色的中长头发铺满双肩,发梢微卷,像天鹅的婚羽。
祂睁开眼,金灿灿的眼瞳流光四溢。
祂把第一个眼神给了弯腰跪趴在地上的崔斯坦,目光中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仿佛一只眷恋的手轻拂过他的面颊。
却没有对他说话,而是转向拿弗他利,后者正盯着自己,喜形于色。
“弟弟,这些年来,辛苦你了。”祂说。
司掌死亡的阴影神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酸,经年累月的苦守都没叫祂离流泪那么近,只觉得一阵酸楚涌上鼻腔,还好被克制住,没有流下始神之泪。
复活的光明神道:“你忍辱负重,将无穷无尽的诋毁当做耳旁风,扎扎实实地为人类做了一件好事。你使他们的魂魄不必再流落荒原,孤苦无依,死后世界也不再是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你使他们得见天国,那里有圣洁的天使挥动双翼。当年只不过是我随口一提的简单雏形,没想到竟令你珍重至此,在我死后多年一一实现,何其挚诚?谢谢你,弟弟。”
拿弗他利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哽咽吞没了祂的声音,让祂一个几万岁的神祇,显得像个几岁的孩童般稚拙可笑。
“我欠你一个道歉,哥哥。”声音里还是染上了一点哭腔。
“你已经跟我道过歉了,不是吗?”祂说,“在我接受灵体改造术的时候,你为我罗织了一个痛苦的梦境。但那不是我的痛苦,那是你的痛苦,你内心在遭受的折磨。这是你最后怕的事情,你害怕我会后悔替你修补翅膀,因为如果我没有那样做,或许我的灵还能剩下一些,或许也不会在末日浩劫中落败。你为自己感到羞愧,却又不敢直接询问,只好通过梦境的方式,隐晦地向我求证。而我也已经给你答复,我永远不会后悔。”
拿弗他利道:“这么多年,每每想起我以死亡为礼赠予他们的那天,你敛眉摇首的表情。我以为,一定是我叫你失望透顶,才使你如此厌弃,宁可久久盘桓人间也不来看我。我一直在等,等你回到潘瑞戴斯圣山,回到我身边。你明明已经为他们做了那么多!你自己都说在人间的计划已经完成,却还是放心不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顾那些泥坯子,甚至浪费自己的灵为他们造了头龙,就为了告诉他们不要执迷于脚下的土壤,偶尔也要抬头看看那旷远的星空。我看着你将所剩无几的灵挥霍殆尽,自轻自贱为着一群蝼蚁一样的造物殚精竭虑,仿佛你只是一根无足轻重的蜡炬,燃尽了就换一根,我怎能不愤怒?我想,或许只有将他们碾碎除尽,才能向你展示他们是多么脆弱、多么不堪一击,根本不值得你刳精鉥心,才能叫你回心转意,也回过头来看看我。可你居然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他们,甚至不惜拿自己和逻格斯做交易……”
约书亚望着祂,眼波温柔,几乎透露着一种慈爱之感:“我明白你的用意,拿弗他利,我也从未因此怪罪于你。死亡当真是一份厚礼,能叫那些平凡之躯意识到生而有涯,敦促他们加倍珍惜有限生命,创造不凡之举。这是我没能想到的,但你却想到了。在我作为妖僧的岁月里,我开始慢慢理解你的感受,身负一种不祥的大能是多么不易,更何况还有那些与生俱来的特质,叫你与我全然相反,如同世界的两极。然而你没有用这大能害人,相反,你凭一己之力扛鼎起乌洛波洛斯循环,建立死后世界的秩序,你明明知道怎样才能复活我,却压抑着心中的苦痛,没有做出半点伤害他们的事,只是退而求次地从自己身上取材。你远比自己想象得更令我满意。”
祂又转向路西法。
黑尔女王单膝跪地,高傲的头颅低垂着,蝎尾辫越过肩膀拖到地上,恭敬道:“主神。”
“我的小天使,已经长这么大了?”
路西法红着眼睛道:“在您离开之前,我就已经是名成年女性。您知道这件事的,是您亲手把孕育的能力赐予我。”
“可你依旧是我年纪最小的基路伯。 我看到,你夺走了你女儿们的孕育能力,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种能力是一种诅咒,叫她们不得不在生命中忍受一段脆弱的时日,我不希望她们背负上同我一样的枷锁。”
约书亚点点头:“可那样一来,你的苦难将会绵绵无绝期。创生之能,是一份大礼,更是一副重担。最好的方式,还是自己能够选择,是主动去承担,亦或放弃。就像我当年将这份礼物送给你,是应你自己的要求,你主动选择承担分娩的痛楚,为你的爱情诞下一枚结晶,使两股血脉交融延续,那时的你难道不幸福吗?顺便,我能问问那枚结晶现在在哪儿吗?”
路西法摇头。
约书亚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追问。相信在需要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你会让我知道的。”
最后,祂转向崔斯坦。
“你找到我了。”祂说。
崔斯坦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脸上亮晶晶的,那是还未风干的泪痕。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祂,一言不发,仿佛他已经凝成一尊石像,良久,才有一个清浅的,带着一点委屈与哀怨的弧度跃上他的嘴角。
对他们而言,任何词句都是多余的。只这短短的一语贯穿始终的承诺就足以抵偿他对祂万年如一的等待。
事实上,光是再见到祂,崔斯坦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被晾了许久,一直在偷听他们叙旧的黑发约书亚忽然拍手道:“精彩!没想到这天使之愿竟如此灵验,还真能给他复活回来,这下可有的好玩了。”
祂的眼睛里清晰地浮现出另一对瞳孔,声音也和刚才有些不同,低沉了许多:“约书亚,我正好想找你。”
祂衣袖一挥,黑气在身后凝成一块屏幕,祂注视着屏幕,将自己脑中的画面投射在上面。
于是圣堂内的众人看见:被推倒的教堂,为了给新建的体育场馆让路;门可罗雀的弥撒现场,只有教士一个人坐在台上瞌睡;无人问津的宗教古迹,墙壁上有人用夸张的街头风格画满了涂鸦;很多电光火石的机械;各式各样庞大纷杂的化学结构式,颜色鲜艳的药剂;还有很多密密麻麻的文字一闪而过,叫嚣着:神明已死、信仰已死、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明、扼住命运的咽喉、人类才是世界的主宰、我命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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