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很慢,一边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一边往下说,但最后一句,他说的非常流利,几乎是脱口而出。
约书亚怔了一下,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一直揪紧的地方松开了,连拧巴的眉头也跟着一起舒展了。
原来让我一直那么累、那么痛苦的原因是愤怒啊!
祂在愤怒人们把祂对祈祷的回应当成是理所应当,甚至当成是可以用祭品来进行交换的东西,他们似乎习惯了买卖和交易,愚蠢地以为只要自己奉上的足够充分,就一定能获得神明的眷顾。
但其实不是这样。
祂曾经公平地爱着自己的每一个造物,直到他们用自己的行为把这种爱消磨殆尽,如今,祂对他们只剩下了义务和约束。
但或许,祂应该试着接受这样的他们。
因为,没有人比祂更清楚,当初祂创造出的,就是一种不完美的生物,他们需要祂引导,需要祂不厌其烦地纠正。
祂忽然就有些释然。
这时候,圣所的门帘被自里面掀起,拉开一个供一人直立穿过的空隙。
一名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出,头上顶着一头卷发,但已斑驳夹灰。
正是亚伯兰。
他与站在门口衣着破旧的约书亚对视一眼,弯腰钻进了等待着的马车。马车并没有马上驶离,轿帘掀起,一名侍从俯身上前接受了几句低语。
约书亚转向崔斯坦,想看看他是否能认出自己的生父。但崔斯坦毫无察觉,他的目光被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吸引。
那好像也是一对父子,儿子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一路欢声笑语。忽然间,父亲弯腰把孩子一把捞起,放在自己的肩头上,双手松松地抓着他的脚踝,孩子大笑,搂紧父亲的脖子,脸颊贴在他的头发上,就这样由远及近地走来。
于是,他便也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的手放进约书亚的手里。
“走吧,父亲,我们再到前面看看。”
约书亚下意识抽回了手,低头看着身边的孩子。崔斯坦愣了一下,接着眼眶便微微地红了,但他没有哭,只是不依不饶地举着那只被祂松开的小手,热切地望着祂,仿佛只要祂肯拉住他的手,就能使他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孩子。约书亚自问从来没有拥抱过这孩子,也没有给过他比陌生人更多的温存,只是放任他像一头小野兽似的长养,似乎教会他生存就是自己唯一的任务。
祂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却还是攥住了孩子的小手。
“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知道吧?”
“知道,我是你从路上捡回来的。”
这时候,刚才站在士师马车边的那名侍从朝他们走来,手里挎着一只草篮。
“这是士师大人送给你们的,里面有一些面包和肉干。他还托我转告你,如果在示剑城中吃不上饭,可以入宫找他帮忙。”
约书亚收下草篮,欠身道谢,转头就交给崔斯坦,一同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在祂每日出门的老时间,崔斯坦按照惯例递上洗刷干净的凉鞋,祂弯腰穿上,系好绑带。在离开茅屋之前,祂忽然回头对他说:“孩子,没有人能陪伴你走完一生,总有一天,我们都会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你必须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说完,祂便如往常一样离去。
那天晚上,崔斯坦在家里等了祂许久,一直等到为祂准备好的涤足水都凉了,养父也没有回来。他又去屋后重新劈了柴,生火把水烧热,又等,又凉……
如此,反复了十余次,崔斯坦才终于明白,养父是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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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使约书亚下决心离开崔斯坦的其实是他想拉祂的手。因为这说明崔斯坦想要依靠祂,但祂不想偏私,因为神明无情,祂也怕有朝一日崔斯坦会像其他人一样让祂失望。当然崔斯坦没有啦!所以后来祂就光明正大地偏心他啦!
第111章 第七日(9)
他孤身前往示剑城寻祂。
一个小小的孩子,在苦夏的毒日底下,从城中大街的最东头走到最西头,又从最西头走到最东头,茫然无措地辨认着每一张从旁经过的脸,渴望再次见到那个熟悉的,疲惫而憔悴的身影——祂全都看在眼里。
为了防止他回“家”,祂驱策大风刮倒茅屋,仅在废墟上给他留一只草篮——正是他士师父亲送的那只。里面的食物原封未动,足够他撑一段时日。
就这样,崔斯坦猝不及防地开始了他的流浪生涯,没有退路,也看不见前程,唯一的财富是一只装满食物的草篮,然而连这也很快失去。
当他在示剑城中失魂落魄地走着,手里的草篮晃晃悠悠,早有几双眼睛盯上了他。天色昏沉,很快夜幕降临,街上人烟稀少,从两旁房子的阴影里转出四个比他稍大的孩子。
他们将他打了一顿,抢走了他的草篮。崔斯坦拼尽全力,也只保住了一块粗麦面包。
直到听不见那些孩子的声音,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掀开衣服查看自己的伤势。
年纪小的孩子,总是比成年人以为的要顽强一些,加之从小在树林里摸爬滚打,崔斯坦远比他看起来的要皮糙肉厚。那些孩子的施暴,仅在他消瘦的胸膛上面留下了几个乌青的脚印,手臂和小腿上不同程度的擦伤,嘴唇被牙齿磕破,额角流了点血,除此之外,竟并未伤筋动骨。
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到一个不挡路的角落,蜷缩着坐下,拿出那块粗麦面包。
虽然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崔斯坦知道自己必须要吃东西。
他把那块面包一分为二,一半揣进怀里,另一半捧在手心,混着血和泥一起吃下。
他没有流眼泪,因为养父告诉过他,男子汉的眼泪只应为心里装着的人流,而那几个混混无赖显然不够格。
正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块柔软的织物在轻蹭自己的脸。
回头一看,原来自己正坐在一间圣所门前,夏季的熏风吹起帐幕,轻柔地、似有若无地安抚着他,就像神明的目光。
他定睛看了一会儿,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上次和养父一起来,并没有机会到里面看看。这一次,他踏了进去,浑身就立刻被一种庄严肃穆的神圣感给摄住了。
他看到中央有水池,便走过去净了手,又双手捧水把脸也洗了。
圣所其实是一个笼统的概念,在圣所里挂着约幕帷幔的最里间是至圣所,据说神明的魂灵就落脚在此。
崔斯坦几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约幕跟前,生怕打扰到神灵安歇。
此时已是子夜,圣所里一个人都没有,连火盆里的火都熄灭了,一切都静悄悄的。月光从帐外透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仿佛黄金蒙尘。
崔斯坦从怀中取出那半块面包,双手捧着放在高高的祭坛上,随即后退两步,跪在约幕前,双手合十。
“求求您,帮我找回我的父亲!”
他说的“父亲“,自然是指养父。
在祂听过的汗牛充栋的祷辞当中,崔斯坦的祷辞就算不是最差的,也能名列倒数三甲。如此平铺直叙,如此没头没尾,甚至连最基础的对神明的尊称和致谢也没有。
但祂就是无端地能感觉到他的诚意。
在作为他养父的时候,祂不便与他太过亲近,唯恐他会因此生出依赖之心,但以神明的身份就不一样了。
那一晚,祂使崔斯坦在约幕下睡了,破天荒允许他抓着自己衣裾的一角入梦。
梦中,一个浑身笼罩着金光的男子走近他,温柔地替他涂抹油膏,治愈了他的疮疤。随后,这个神秘人对他说话,一开口竟是养父的声音:“孩子,你必须为自己寻找一个目标,只有这样,自哀才不能将你吞没。”
随着拂晓的第一缕晨光,他便像获得新生一样苏醒,全身上下的伤痛都消失了,只有梦中那人的话仿佛刻在心上一般记忆鲜明,浓墨重彩。
我要为自己找个目标。他喃喃道。
示剑城不大,他没花多少力气就打听到了那伙孩子们的住处。那是在下城区一片简陋的窝棚,几乎就是在左右两边房子中间,用竹竿撑起一块油布,下面铺着草席。地面潮湿发黑,腥臭扑鼻,两侧房屋的墙根底下都是排泄物的痕迹……寄居在此的大多是孤儿,也有不少是妓女的孩子。
崔斯坦走进去,仔细避让着地上的秽物,但还是踩到了什么,脚下一声脆响。低头查看,却是他那只草篮的遗骸。
响声惊动了正在窝棚里睡觉的几个孩子,他们翻身起来,崔斯坦注意到其中年龄最大的那个孩子手上,还拿着一块属于自己的肉干。
“这块肉干是我的,请你还给我。”
对方冷笑一声:“你从哪看出来的?上面写你名字了?”
“我知道是我的,因为这是你昨天从我手里抢走的。”
崔斯坦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其他孩子并没有上前帮忙,只是起哄似的围成人墙,拍手叫好,为出自他们中间的那个孩子鼓劲。
许是他今天运气点背,又许是才从梦中醒来力气尚未恢复,这个明显比崔斯坦要壮一圈的孩子居然败下阵来。
崔斯坦以胜利者姿态仰着脸,他虽然赢了,但赢得鼻青脸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将那块肉干一分为二,一半揣进自己怀里,一半仍旧递给那个大孩子。
“如果你饿的话,就拿去吃吧,但请不要抢别人的食物。”
那孩子气得把肉干朝他劈脸扔来:“你等着,再要让我在示剑城里看到你,我把你做成肉干!”
崔斯坦没有理睬,径直回到圣所,将那半块肉干再一分为二,一半端端正正地放在祭坛上。
在场的信徒们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四份之一的肉干?这跟去拜访一位身份贵重的人有事相求,却带去猪饲料作为信物有什么分别?这哪里是献祭?这分明是激怒神明!
但崔斯坦却浑然不觉。约幕前的软垫已经跪满,他便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瘦骨嶙峋的膝盖直接跪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与大家一起祈祷。
“您告诉我要找个目标,我照做了,接下来呢?”
见神明不答,他又急切地追问:“您可以答应,帮助我找回父亲了吗?”
旋即,他又自我否定道:“不对,不可能那么容易。父亲说过神示大都晦涩难懂,您说的‘找个目标’一定不可能只是字面意义,一定对我还有别的要求,只是这要求是什么呢?
“不行,我还得再好好想想。”
他就这么跪在约幕前思考了良久,信徒们在他身边出出进进,往来络绎,他却像毫无知觉。神明的意图对于他现在这颗小脑瓜来讲过于庞杂抽象、难以揣测,但他仍旧不遗余力地试图破解,想要抓住一点零星的闪光,因为他相信勤能补拙。
直到暮色四合,他又在约幕下睡去。
子夜时分,他忽然被外面的脚步声惊醒,便悄悄起身,躲到约幕后偷看。
进来的竟又是那伙抢走他草篮的孩子。
他们似乎并未被圣所内奇异的氛围感召,依旧不知羞耻地大声喧哗,嬉笑打闹,碰翻了净手池,撞倒了燔祭盆,将那些信徒焚烧祭品后留下的灰烬抹得到处都是。
随后,他们又将手伸向了祭坛。
祭坛上放置着各种用黄金制成的祭祀圣器,有酒杯、盘子、香炉、灯台等等,不一而足。那些孩子拿出一只麻袋,将金制的圣器一股脑儿装了进去。
“大哥,这些东西就算偷出去,也没人敢收吧?”
“怕什么?没人收就叫它们烂在我手里,扔进臭水沟里也行!管这地方的老头子今天叫我当街吃了巴掌,脸上到现在还火辣辣的,还说什么我这样做会招来‘神明之怒’,我非叫他知道什么叫‘卡巴之怒’!”
原来这孩子叫“卡巴”,崔斯坦暗暗记在心上。
拿完了金器,他们又发现了崔斯坦放在上面的半块肉干,于是爆发出一阵哄笑。
“是哪个穷鬼把这种东西放在祭坛上?这也拿得出手?”
“这家伙难道不知道吗?神明是不会保佑穷人的,连看一眼都不会。”
“而且祭品要烧掉才有用,放在祭坛上全是白费。”
“不仅穷,而且蠢。”
“要是上帝老子会为了这半块肉干保佑他,我卡巴从今天开始跟他姓。”
“很遗憾,我并没有姓氏。”崔斯坦从约幕背后钻出来。
“怎么又是你?”卡巴被吓了一跳,随即便像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露出讥笑。
“你不会就住在这里吧?”
崔斯坦点点头。几个孩子立即相互看了一眼。
卡巴露着虎牙道:“好啊,我就在想怎么满大街都找不着你算账,原来是躲在这里!要不这样吧,今天早上的事情我就饶了你,你也别把我们来过的事情说出去。以后在示剑城中,我保护你,你若没地方住,可以来我的地盘,我保证没人欺负你,怎么样?”
崔斯坦低头想了一想:“我不用你保护,神明就站在我身后。”
卡巴又笑道:“就凭你那块还没巴掌大的肉干?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真会想。”
他低头虚虚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你们都看不见吗?祂的手正搭在我肩上。”
“别听他吹牛。”
“我看他是怕了,故意唬我们的。”
卡巴挥起拳头:“那么来吧!看看我打你的时候,上帝老子会不会来救你。“
崔斯坦退开半步,平静地说:“敢不敢先和我打个赌?如果你们几个一起上,却无法将我打倒,就说明我所言不虚,神灵真的站在我这边,你们必须归还所有圣器,并将这里打扫干净。”
“那如果你被我们打死了呢?”
“我觉得祂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四个孩子朝他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崔斯坦一再摔倒,却又一再爬起。他知道自己不会有事,他相信祂一定在看顾着自己。在他心底有一团热气,汩汩地冒着白烟,让他周身和暖,仿佛透过皮肤,为他撑起了一张护盾,使那些雨点般朝他落下的拳头和脚,都化作轻飘飘的蒸汽,在接触到他身体的刹那,蒸发殆尽。
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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