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巴等孩子毫无章法地一通猛揍,见崔斯坦鲜血蒙头样子可怖,却始终能颤颤巍巍地站着,又想到这里是圣所,要是真的出了人命,恐怕“神明之怒”就不再是空穴来风。
于是,他们丢下了赃物,撤出圣所,奔入夜色,留下崔斯坦一个人。
他转身面朝约幕,双膝直挺挺地跪下。
“感谢您赐予我的勇气,我赌赢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喜欢我的!”
他歇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继续对着约幕说道,仿佛是对着一个老朋友,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您不用为我担心。您告诉我,叫我‘找一个目标’,所以我才去做这件事。我的第一个目标是‘战胜恐惧’,我不想今后在城里遇见卡巴就像老鼠一样躲藏,所以我就主动挑衅了他们,并且战胜了他们,我发现我是真的不怕,甚至还有点可怜他们。
“父亲跟我讲过,您是人类道德的准绳。那些孩子,他们虽然知道您的名号,却并未把您放在心上,所以才会放任自己做这些坏事。
“所以我的第二个目标,是‘使他们心中有神’。我虽然挨了一顿打,但在今天过后,他们下次再干坏事以前,或许会先在心里掂量一下,这样做会不会惹您生气。”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
“也不知道我成功没有。这个目标没有第一个那么容易完成,但我不会放弃!以后每一次见到他们,我都会向他们证明您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们也以善的标准来要求自己,那我便真的成功了。
“我想恳求您,再多给我点时间,同时也请您保护好我的父亲,无论他在哪儿,无论他心里是否还想着我,我都请您替我守护他。如果可以,请替我转告他,我现在找到目标了,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开而感伤。过去他一直很累,疲惫得像一个幻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我总是忍不住想,或许没有我这个拖累,他会过得更好。”
说完,他便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开始打扫圣所。扶起倒伏的火盆,双手掬起一捧捧灰烬放回盆中,又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地板擦拭洁净,趁着夜色去河边打水,将净手池重新蓄满……
做完这一切,他才郑重其事地在净手池里洗了手和脸,钻进约幕后面睡觉。
才些许有了睡意,便被人揪着胳膊拎起来。
崔斯坦睁开眼睛,视线还没有对焦,脸颊上立马迎来火辣辣的一记。
耳边传来一声暴喝:“谁允许你睡在这儿的?你知不知道至圣所乃是禁区!”
他眨眨眼,只见耳提面命着自己的是一名身穿军服的人,应该是巡逻兵,脸上的怒火呼之欲出,仿佛被入侵的是他的私产。
“你这个贱民,竟敢玷污圣所!”
两侧不停晃动的视线渐渐重合,崔斯坦看到帐外的卡巴等人,正在那里探头探脑。
“走,跟我去趟先知家里,他会予以你鞭笞。这间圣所平时在他的管辖之下,弄不好士师要找他麻烦。”
崔斯坦被反剪着手赶出圣所,卡巴等人早就没影。他们也怕他会反咬一口,把刚才自己企图盗走圣器的事情抖出来。
但崔斯坦却什么都没说,甚至不为自己辩驳。
他们一路走过示剑大街,晨光已经熹微,月亮渐渐隐去,退回到白色的天幕后面,太阳即将登场。
他们来到先知家,约阿施刚刚起床,正跪在门廊上对着交替的日月祈祷。
巡逻兵欠身叫了声:“先知。”
约阿施闭着眼睛道:“日月都是圣徒,每经历一个昼夜,他们便为人类死去一次,次日又复生。生生死死,周而复始,却矢志不渝地赐予我们光明和热量。”
“先知为何敬拜异神?”
先知微微地睁开眼睛,目光明亮地落在说话的孩子身上。
“不,日月都是祂的仆从,就跟我等一样。敬拜日月只是叫我们保持谦卑,连日月都是祂的仆从,我们人类又有什么好傲慢?”
他撑着膝盖想站起来,一把老骨头不利索,晃了半天也没见另一条腿有起来的意思,倒是髌骨喀喀啦啦响个没完,像被钳碎的核桃。
崔斯坦赶忙蹲下身,将肩膀递予他借力。
老先知终于站了起来,巡逻兵趁机跟他告状:“先知,这个小兔崽子竟敢在圣所内做窝,还擅闯至圣所,拿神圣的约幕当被子盖。幸亏几个孤儿跑来找我,说听见圣所内有异响,否则还不知他要怎样冒犯神明,闯下多大的祸呢!”
约阿施转向崔斯坦:“孩子,他说的是真的吗?”
崔斯坦点点头。
刚刚被赶出圣所的时候,他慌乱中抓起那件擦拭过圣所地面的外衣披在身上,衣服本来是白色的,洗得有些泛黄,现在却完全变成了黑灰色,又脏又旧,他本来准备天亮后去河里洗一洗,没想到却被巡逻兵带走。此时此刻以这种形貌站在先知面前,崔斯坦忽然有点自惭形秽,扭扭捏捏地想把身体往后撤,藏到那双睿智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先知又转向巡逻兵:“前来向你通报的,可是流浪儿卡巴?”
巡逻兵吃了一惊:“先知怎么会知道?”
约阿施盯着崔斯坦的脸,血迹已被洗去,但是青肿的眼皮和嘴唇上的豁口却并不那么好遮掩。他又抓着他的手捋起袖子看,手臂上姹紫嫣红,伤痕满目。
“这又是怎么回事?”
崔斯坦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老先知虽然腿脚衰退,手上的力气却是丝毫不减。
“昨日上午,卡巴在集市口被我抓住行窃,当街训斥了一顿。他必是怀恨在心,因此深夜想去破坏圣所,不想被这孩子撞见,于是打了他一顿,还恶人先告状。我猜的对不对?”
崔斯坦只得点头。
“那你为什么要替那些孩子掩饰?”
崔斯坦道:“因为他们本身并无过错,只是从没有人跟他们讲过这些。如果不是父亲当初把我捡回家,如果不是那日神明入我梦,我恐怕现在也和他们一样,如此粗鄙地流落街头。如果摊上他们的命运,我不见得会做得更好,而我自己也并非全然无罪之人,他们说的那些,我的的确确都做过,我不知道圣所内不可留宿,不知道约幕背后是禁区,甚至不知道祭品要用火烧了才算数……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诉我这些,引领我离开那条失去祂宠爱的歧路就好了,我也希望同样的好事能降临在他们身上。因此,我恳求您,不要责罚他们,就像您不打算责罚我一样。”
先知眉间一动。
“你是说,光明神入过你梦中?”
他点头。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崔斯坦。”
先知的双眼在逐渐明晰的晨光中依旧亮得惊人。他拉起他的手,用两只掌捧住,声音里带着欣喜的颤抖。
“崔斯坦,你通过了神明的考验,是祂将你送到我面前。你愿意做我的学徒吗?由我来当你的引路人,让我拥有这份殊荣?从今往后你将听从于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一切都传授给你,而你也将在我的屋檐下获得一处容身之所。你看怎么样?”
“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他回馈以同样惊喜而热烈的感激。
第112章 第七日(10)
就是从约阿施那里,崔斯坦第一次知晓了祂的名讳——
约书亚。
从此这串字符便对他有了魔力,时常萦绕在舌尖,反复念诵,仿佛是一句具有神奇功能的密语,又像是一首典雅动人的诗篇,字字珠玑。
先知兑现了他的承诺,将自己的全部学识一点一点倾囊相授。作为回报,崔斯坦会帮助他料理一些农活,做点洒扫家务,喂喂家禽牲口,几乎将先知家里的杂务一手包圆。不过他婉拒了先知提供给他的屋檐,而是回到大街上,找到以卡巴为首的那伙流浪儿的窝棚,友好地询问自己可否住在他们中间。鉴于他并没有向治安官告发自己的行径,虽十分不情愿,但卡巴还是自知理亏地勉强点了头。
崔斯坦白天在先知家忙碌,夜晚就回窝棚睡觉。
约阿施每日向门徒布道讲经,都允许崔斯坦旁听,尽管他并非自己的门徒,而且年纪尚幼,是否能领会那些深意还有待考察。
不过崔斯坦很聪明,也很勤奋,思维跳脱,经常能问出一些让老先知哑口无言的问题。比如有一次,约阿施在布道时讲到,只有示剑人信奉的光明神才是真神,周边其他城镇和区域信奉的诸如“天主”、“安拉”、“圣子”、“创世主”等等都是伪神,是异教。布道结束后,崔斯坦就悄悄地问:“老师,您说诸如‘天主’、‘安拉’、‘圣子’、‘创世主’等都是伪神,可我却听说,这些地区信奉的也是一神教,而且他们的教义经典也都和我们大致类似,甚至教理和祭祀程序也大同小异,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微小分歧。有没有可能我们信奉的其实是同一位神祇?只不过是不同地区对祂的称呼不同罢了?”
先知气得脸都绿了:“对教义的理解能有差池吗?一点都不能有!否则连祂的意图都不能领会清楚,还有什么脸面跪拜在祂面前?”
“可我真就感觉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细节,比如:究竟是否存在‘圣子’,是祂本人,还只是祂的一个分身;哪一位先知才是最得祂心意的门徒;我们究竟应该服从对教理的哪一种阐释……这些真的重要吗?”
约阿施:“……”
这一次提问的结果,是崔斯坦被老先知举着扫帚追打出了两条街。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拿这些自己脑袋里莫名其妙的疑问去打扰他老人家了。
当然,不光是约阿施,崔斯坦也会去别的先知家串门,任何人的布道他都会挤进人群听一耳朵,只是从未不假思索地全盘接受某一位先知的见解,连对约阿施也不会,因此他从未真正成为谁的门徒。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他只做神的门徒。
唯有一个习惯他从未改变,那就是每当一天结束,夜幕低垂,圣所里空空荡荡,唯有月色倾下的一片清辉拜伏在孤寂的约幕之前。他会走进去,跪在石板地面上,将自己一天的见闻喁喁讲述。
崔斯坦九岁那年的五旬节,他在街上遇到了自己两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只是当时他自己并不知道。
五旬节是示剑人庆祝小麦丰收的传统节日,这一日会举行庆典,向光明神献祭用今年收成的新鲜小麦做出的第一批麦饼。祭祀仪式当然由先知主持,家家户户献上自己家里做的麦饼,由先知敬奉给神明的使者“基路伯”——后来被我们称为“初代天使”,因当时只有祂们七位,所以就不存在什么“初代”、“新生代”——再用雕工精美的银壶为祂们斟上美酒,盛情款待一番,最后送祂们回到天上。五旬节当天,大多数人家都会用鲜花装点自己的门廊和房舍,姑娘们会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裙,示剑城内一派花团锦簇、明媚鲜妍。
那一日,崔斯坦刚从祭祀庆典上打完下手,左手扛着一只草扎的“基路伯”——典礼上的“基路伯”当然是假的,毕竟神的使者不会轻易光顾——右手拎着银壶,抄近道准备放回谷仓,来年再用。两名衣饰华丽的少年从他身旁经过,年纪较他稍长,在街上仓皇夺路。
在他们的身后,一群手持棍棒的教徒一边追袭,一边朝他们扔石块,嘴里喊着“背誓之人的杂种”、“谋害圣婴的凶手”、“招致灾祸的小崽子”云云。
当时有一种狂热,叫“宗教狂热”。
其实示剑城里早就流传着一种说法,亚伯兰称士师从未得到过光明神的祝福。这当然不是约阿施放出去的,虽然他心中对此事与传言看法一致,但他毕竟不是这种会出卖朋友的人。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一位牧民在山顶放羊,从天而降的雷击劈死了两头羊。在那隆隆的雷声中间,牧民仿佛听见了神明之怒在滚动低语,他吓得赶紧跑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邻居,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几日,在另一座山头上,另一位牧民的羊群忽然染病,接二连三地死去。联系起之前听说过的羊被雷劈死的消息,牧民感到,一定是士师违背了光明神与人类订立的《约法》中那句“不可崇拜偶像,不可拥立君王”惹得祂不高兴了,正在用这种方法给出神示。
其他牧民也担心自己的羊群遭殃,纷纷站出来支持。他们一起用木板车将因疫病死去的羊尸拉到士师宫门口,倾倒在那儿,一时蚊蝇肆虐,恶臭扑鼻。
亚伯兰虽然心中有鬼,但毕竟不能仅凭别人一句话就断定那些羊的死是神明懿旨。他派自己的仆人将那些羊尸运出城外填埋,并给予了两位财产损失的牧民丰厚到无法拒绝的补偿。
接下来,事情的走向便慢慢玄幻起来。一名妓女夜间突然从恩客身旁坐起,高叫着自己听到了光明神的声音,决定从良。不再从事这种为神明唾弃的职业后,她竟老老实实嫁了一位丧偶的马夫,过起了相夫教子的日子。六个月后,她产下了一个不知道爹是谁的孩子,可她却坚称,这个孩子就是当年被士师献祭掉的那个婴儿转世。
自此,她便天天抱着“圣婴”去士师宫门口静坐表态,似乎铁了心要让亚伯兰认她们母子。亚伯兰自然不会答应,尽管他的良心让他自从成为士师以后几乎对任何前来寻求帮助的人有求必应,但他也知道,这个女人的诉求自己无法回应。
但哀戚的少妇和啼哭的婴儿总能引起人们的同情,而亚伯兰的沉默更是将愤怒的权柄递到他们手中。
几天过后,孩子死了,女人背着孩子的尸体在士师宫门前自缢,胸前血书写着:愿以赤子之身,回归祂的怀抱。
于是人们奉她为圣徒,而士师宫门前也一连数日被愤怒的人群扔满了烂水果和臭鸡蛋。
以致后来,连最近几个月的少雨干旱,影响到了五旬节收成,也被归结到士师头上。
亚伯兰的两个儿子是偷跑出来的。按照传统,五旬节当日成年男子需登高守节,因此趁着父亲登上士师宫高台一时半会儿下不来,这两个男孩本想在城里四处逛逛,凑个热闹,没承想,还是被狂热的教徒们给盯上了。
那些人将两名少年逼进一条死路。崔斯坦一直跟着他们,此时躲在一所房子背后,暗暗关注着事情的动向。
“你们那个士师老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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