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黑龙含恨地低语:“江山可改,万物亦可倾覆,即便你剜我金丹,也难保齐家江山千秋万世。”
神兽的恨意排山倒海,在场的几个人臣竟直接吐血暴毙,国师双手结印,为皇帝护法:“陛下,时辰到了。”
“那就请吧。”
令下,十八位高僧齐齐敲响手里的一只小钟,阵法中心的齐兆仿佛承担着剥皮抽骨的痛,奋力地挣扎着,实在是太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咒语和囚龙锁,还有前夜的那杯毒酒,无一不在证明这场处心积虑的恶毒计谋从他入京那一天就注定了。
囚龙锁上的摄魂钉刺入他的骨肉之中,粉身碎骨的痛还远不及魂魄被死死攫住,国师手里的一把刺刀猛地剜向龙心口的逆鳞。
“吼——!”
凄厉的哀嚎响彻了整个大殿,剧烈的挣扎之下龙角也被折断了一根,齐秋泽那年只有十四岁,他知道自己不忍心看,却连眼睛都阖不上。
金丹被剖出体内的那一刻,齐兆终于张开獠牙,金色的妖瞳在混沌中与齐秋泽对视,那个眼神成为了他短暂一生中萦绕不去的噩梦。
“快!他在下咒!快拦住他——!”
“没用的。”国师道:“虞朝原本二世而亡,陛下此举逆天而行,有些事是注定的了。”
“天道忌盈,陛下想延续运脉,需用人魂来祭。此后皇子们将会在陛下驾崩前全部薨逝,直到再也没有亲子能承继大统。皇位将由宗室后嗣继承,这是天罚,逃不过的。”
几日后,血淋淋的金丹被奉入太庙之中,龙气所至,虞朝短暂地迎来了建朝后的第一个繁荣。各地起义军内部不断发生哗变,竟自取灭亡。江北的雪患也停了,来年将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春天。
然而死亡的气息却悄然逼近了皇宫,笼罩在皇族每一个人的身上。
齐秋泽的年纪最小,身体也最弱,而在他之后的几位有孕的嫔妃全部或是小产,或是早夭,黑龙的诅咒正在慢慢地应验。
此后虞朝三百二十四年,历经三十一位帝王,无一不是子孙零落,自己也疾病缠身,命数不长。唯一堪慰的,就是有几位文治武功的皇帝,倾尽心血拖着虞朝这辆马车艰难地行进了三百多年。
失去了金丹的黑龙,再也无法离开皇城,被囚困在梅山的湖中,原本四季分明的梅山一夜之间变得终年覆雪。明月薄之,终不得光。
齐秋泽后来也再没见过那个画师,只听说开春后他迎娶了姑母家的庆平郡主,却再也不能作画了。多年后,宫史记载他的独子进入了画院,承袭其父衣钵,这就是沈氏一族辉煌的开端。
清泓漾漾,莺啼春晓,又是一年春了。
宫里的流言开始疯传,四皇子大概是中了邪,常往梅山去看那龙,还不让别人跟着,并给梅山湖赐了“映雪”二字为名。
湖中央林立着嶙峋巨石,齐兆就仿佛被万山困围着,冷冽的寒气遍布全身,他知道有个小皇子总在身后执拗地看着他。小皇子不能说话,内心却是喧嚣,吵得齐兆不得安生。
“你日后别再来了。”齐兆冷冷开口:“否则我会杀了你。”
齐秋泽非但不怕,反而面露惊讶:“我怎么能听得到你说话?”
齐兆没理他,翻身潜入冰凉的湖水里,谁料从那以后齐秋泽更变本加厉地来烦他。
“我听人说,你是有名字的,你叫齐兆?谁给你起的名字?你自己还是那个画师?我没别的意思啊我就是好奇,而且,而且还挺好听的……”
“我叫秋泽,秋日之泽的意思,我生下来就聋哑,还是第一次听见别人的声音。你的声音真好听啊,像、像……”小皇子读书不多,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像样的比喻来。
“你再多说几句话,好不?”齐秋泽希冀地望着他,玉雕似的脸冻得通红,齐兆都不用动手杀他,只消吹几阵寒风,就足够要了这娇生惯养又弱不经风的废物皇子的命。
果不其然,齐秋泽回去后就病倒了,整夜整夜的高烧不退,妆贵妃被吓得梨花带雨朝皇帝哭诉,非说是梅山那妖怪把齐秋泽的魂给勾走了。
皇帝和贵妃以看护不力为由治了钟粹宫上下宫人的罪,全给打发走了,下令不许四皇子再到梅山去。
这一晚齐秋泽病的奄奄一息,身子滚烫,梦里却尽是严寒。
他梦见了齐兆。
第37章 37.
齐秋泽又惊又喜:“你来我梦里了。”
对方神色冷漠:“是你强唤我来的。”
“咦?”他歪过头:“你又不喜欢我,我强唤你,你怎么会来?……罢了,齐兆,我好像要死了,你再多跟我说几句话吧。”大眼睛里沁了汪眼泪,看着好不可怜。
齐兆嗤笑一声,嫌弃地说:“放心吧,你命未绝,还有日子可以活。”
“真的?”少年跟个傻子似的又哭又笑,连珠炮似的说:“哎,其实我也没那么想活了,活着挺没劲的。我生下来就住在这透不过气的宫里,反正我也不会争皇位,父皇和兄长们都很喜欢我。他们自己争得死去活来,却都愿意宠爱我。不过这回他们也没什么可争得了,因为你的诅咒,大家都得死。”
齐兆终于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不让齐秋泽说话了,他真的好吵。自从知道可以跟他「传音入耳」之后,成天见的喋喋不休,齐兆从来没这么烦过,一转身,化作青烟消散了。
两日后,齐秋泽拣回了一条命,妆贵妃又哭又气,责骂他以后不许他再去见那妖怪。
齐秋泽一听,自是晴天霹雳,这下说什么都不肯了,拖着一副娇弱病躯的小皇子平身第一次这么硬气,开始跟母妃以绝食较劲。
丝毫不懂周旋,不懂阳奉阴违,只知道硬撞南墙,说不吃饭就不吃,又是整整两日水米未进,逼得皇帝也治好收回成命。
谁也不知道一贯乖巧的小皇子怎么就像着了魔一样,等身体好全了,他又日日都要去见映雪湖里的黑龙。
这一日,向来人人敬而远之的映雪湖畔竟多了一个人,齐秋泽有点不高兴了,谁不知道这处是四皇子专属的地方,这人谁啊也敢不经他的同意就敢跑进来。
齐秋泽一怒之下怒了一下,也没有过去,悄悄地躲在树后看那人和齐兆说话。
左右他也听不见,也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但无处不在的飞雪和静黯的万山无不在向他诉说着,齐兆很难过。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说了很久的话,他的神色总是惯常,似乎已经没有了情绪,曾短暂地拥有过的一颗凡心早就随着热血离开了他的身躯。
直到那人失魂落魄地离去,齐兆静静地坐在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上,仰面看着苍茫的落雪,浑身都是冷冽的冰雪之气,氤氲而生的雾气下一张绝世容颜,只看了一眼就令人心荡神驰。
齐秋泽想了想,走过去跟齐兆肩并肩坐着。
齐兆的下半身化作龙尾,高高地扬起一片水花,齐秋泽还以为会泼到自己身上,连忙闭上双眼,可冰凉的水珠并未落下。
他睁开眼,眼前无数晶莹的水珠凝滞在空中,每一颗都折射着齐秋泽的脸,他不禁打了个喷嚏,一颗小小的水粒便在他面前炸开了。
“听说你绝食抗议?”这是齐兆第一次主动同他对话:“蠢。”
齐兆总喜欢像刚刚那样逗他玩儿,他很给面子地咧嘴笑了:“放心吧,我不蠢,有偷偷吃东西的,要不然就不能来见你了。”
齐兆:“本也没让你来。”
“以后不让别人来了,我要下旨。”齐秋泽自动无视,自顾自咬牙切齿地说。
齐兆终于开恩赏了他一个正脸:“为什么?”
这话倒把齐秋泽给问住了,他怔愣半晌,才说道:“不想叫闲杂人来扰你清静。”
“呵。”齐兆轻哼一声:“属你最扰我清净。”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了。”齐秋泽不算巧妙地岔开了话题,他从怀里掏出一串手捻,成色绝佳的翡翠珠子中间包着一颗乳白色的兽形小雕,齐兆只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齐秋泽接着说道:“我查了书,这个雕的是守护梦境的鹿神。祂一定是听到了我对你的思念,才叫你来我梦里的。”
“苍狼白鹿。”齐兆说:“苍狼守护白昼的温暖,白鹿守护黑夜的安宁。”那不是一个普通的手捻,上面有白鹿的神力,不是俗物,也不是法器,反倒像某种信物。
小哑巴傻乎乎,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齐兆也不打算告诉他。
“你见过他们吗?”小哑巴的眼睛亮晶晶的。
齐兆摇摇头:“未曾,他们都是一方妖王。这个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齐秋泽攥着那手捻,也愣了一下:“不记得了。”
齐兆也没再追问下去,一时间只剩下沉默。
湖畔越来越冷了,齐秋泽不得不离开这里。临走前他想摸摸他绸缎般的长发,最终还是止住了手。
无论齐兆怎么厌恶他,齐秋泽依旧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映雪湖边,齐兆心情不好的时候放任他唱一个多月的独角戏,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就恩赏般地跟他说几句话。
后来齐秋泽发现,齐兆是个内心柔软的龙,有一次他说想看看昙花开放是什么样的,这花儿总在深夜才开,不到日出时又谢了,他的身体不好,根本熬不到那么晚。第二日他再到梅山时,湖畔竟开满了昙花。
齐秋泽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仿佛要将这景色永永远远地烙印在眼里似的:“谢谢。”他说。
“看过来就别再来了。”
「别再来了」这四个字,齐兆说了无数遍,但齐秋泽都不在意,他依偎到他的身边,垂下眼:“我想陪着你。”
齐秋泽怕他总一个人待在这里闷得慌,于是变着花样儿地找东西来给他解闷儿。一开始是一些民间集市到处都有得卖的小玩意,齐兆全都兴致缺缺,后来有一次肃慎之地的大臣进贡来一只银喉长尾山雀,皇帝看着可爱讨喜,于是赏给了贵妃。
最后鸟儿又落到齐秋泽手里,他爱不释手,总盯着鸟笼观察它的一举一动,还给它起了名字,叫乌衣。那山雀仿佛有灵性,旁人谁逗上都不肯叫,只会冲着齐秋泽叫两声。
可惜他听不见,这些还是宫人告诉他的。
“齐兆、齐兆!”一日下午,他又献宝似的拎着鸟笼去了梅山,山雀本就是生活在极寒之地的杉树林中,京都对于它来说燥热难捱,只有梅山这里终年严寒,原来还蔫蔫的鸟儿到了这里,终于舒展开了羽毛。
谁知齐兆见了他手里的鸟笼,竟皱起了眉。
这还是齐秋泽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见到这么分明的神色,可那双金色的眸子里明晃晃地盛着厌恶。
“你,你不喜欢吗?”齐秋泽怕他生气,捧着鸟笼没有走上前去,怯怯地讨好一般地说:“它可漂亮了,叫声也好听,但我听不到,有点遗憾。”
“你们人类都只喜欢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囚禁起来,是吗?”齐兆扬了扬下巴:“它在宫中生不如死,你若还有些善心,行行好,给它个痛快。”
似是在说山雀,又好像在说自己。
这句话恍若一记重锤,狠狠砸中了齐秋泽的心,他垂首看着笼里的小鸟,它抖落了两片羽毛,也抬首跟他对视着,鸟类的面部表情并不丰富,他却从黑色的瞳孔中看到了什么。
齐秋泽痛快地放下笼子,拉开了雕花的门。
他拍拍笼子,好像在说,你走吧,你自由了。
山雀跳了两下,跳进雪地里留下一串梅花枝子般的印迹,对着天空叫了两声,扇动翅膀飞走了。
齐秋泽终于知道为什么齐兆总是不开心了,他原本该是腾云驾雾的龙啊,如今却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群山之中……
他不想齐兆再这么不开心下去了。
可是他能怎么办呢?国师在湖中下了禁咒,这世上敢违抗帝王的命令,还有能力解开国师禁咒的人,真的愿意帮他吗?
无论如何……他想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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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我可怜的秋泽宝宝
第38章 38.
齐氏的诅咒依旧在悄然应验着,皇帝请遍了天下高僧道士,就连西洋的传教士和波斯的祆教都求助过了,得到的答案仍然令人绝望——龙的诅咒,凡人无力可解。
太子首当其冲,一日出门策马打猎,被一只野狼咬伤了左腿,回宫后伤口感染,很快便不治身亡。
丧礼的三个月后,原本熟识水性的二皇子却因醉酒跌落太液池溺毙了。
三公主原也可以被立为女帝,却因公主府的婢女感染天花,染及一宫,死在了驸马的怀里。
太祖皇帝的子嗣如今只剩齐秋泽一个了。
那一年,梅山化不去的白雪成了整个皇宫里终年撤不去的白幡,屋前檐下挂满了招魂铃,从皇宫流出去的护城河里漂荡的全是白花花的纸钱,像极了流动的脓疮,也像那年齐兆为齐秋泽开在映雪湖畔的昙花。
即便早就知道了既定的结局,齐秋泽依旧会因为兄姊的死亡而难过,他的身体也是日薄虞渊,想来大限将至了。
他去梅山的频率越来越少,齐兆也注意到了他逐渐黯淡的魂火,他淡淡道:“放心吧,等你们这脉死完后,齐氏的诅咒就会结束了。”
齐秋泽病得面色苍白,他得了痨病,更衬得一张唇嫣红欲滴,不断地喘息下脸庞也透露着玫瑰般诡异的红润,他无力地牵起一个笑:“你是真心的吗?说这样无情的话,好歹我陪了你这么久,你就一点儿也没有舍不得?”
“不过……你说的没错,齐氏罪孽深重,只是父皇这一脉断绝,已是你的仁慈了。”
齐兆缄默地望着他,金黄的妖瞳古井无波。
齐秋泽第一次不顾湖水的冰冷,赤着脚走了进去,一直淌水淌到齐兆倚着的礁石旁:“你想不想离开这儿?”
后来齐秋泽病的厉害,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他忘了当时齐兆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或者回答了什么。
梦里,一头通体雪白,法相散发着淡淡光芒的牡鹿站在齐秋泽的面前,他优雅地躬身,仿佛在向他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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