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静水身穿一套规整的深蓝色西装制服——这套制服代表他是“人类太空命运共同体”的管理和决策层要员之一, 在尚不明朗的政治体制中, 这个“之一”的话语权和影响力弹性空间非常大。甚至因为特殊的身份来历和实际功劳,连年佟和政方大总长也在忌惮他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似乎已经没有人记得, 当初刚逃离母星时,那铺天盖地指责2021样本引发迭代病变的谣传。
政方矢口否认自己曾经试图在太空销毁这个样本,将陈柏年恶意潜伏特研处并轰炸卓不群搭载样本飞艇一事全推给那至今看不见摸不着的“黑十字”。
周静水看见礼宾员从卓不群手里接过陈柏年的记忆芯片,托盘捧着走向主席台。
——黑十字。
按年佟所代表的人类太空自由舰队联盟, 即地球时代的大椿集团和六胞胎代表的政方联合发布的调查报告说, 那是他们在母星六城文明初建期间合作推进的一项续生项目,通过移植人体记忆到机械骨骼, 解决人类集体寿衰和迭代病毒感染问题。因为机械骨骼原材料为黑色合成金属, 项目基地竖立黑色金属十字标志得名。
十字标志起源可以回溯到古老地球时代的宗教、国际红十字会,乃至后来由国际公共卫生重大突发事件应急指挥部统筹的“金十字计划”, 到后来金十字成为六城联邦文明政方“人类生命科学与哲学特别办公室”的专属徽标,人类在母星最后的百年间, 只有该办公室参与度较高的生科医疗相关重大项目才会使用十字形标志。
根据历史资料显示, 在当年民众的认知里, 该机械续生项目更大程度上是由政方的办公室主导, 所以才像私下称呼生科哲办公室为“金十字办公室”一样, 叫它“黑十字”计划。
年佟抓住这一点,拼命把恶意投毒事件的主要责任往政方推。
即使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迭代病毒就是“黑十字”势力“播种”到各艘飞船的。
可能大家只是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年佟和大总长不约而同指称黑十字在合作项目废止后已完全脱离双方管理,成为独立的黑市机械续生产品倒卖商。
周静水调整了一下坐姿,换了只腿翘着。长期的太空生活让他皮肤泛着冷峻的白,衬得眉眼更加漆黑分明,他微垂眼皮,身体略微后仰,像身边的卓不群和疤叔一样靠向椅背,一手扣着一只高脚杯的杯沿,食指下意识敲扣杯沿,一手戴上会议远程传译耳麦——该换六胞胎大总长讲话了。
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耳朵里还扣着另一只耳麦,耳麦里循环播放着几句话:
“那他们现在都走了吗?”
“不用了,我建议你们赶紧把人敲晕带走吧......他不会自己跟你们走的。”
“羡慕你们一起活了很久。”
熟悉的年轻男声像月光流过潮汐将将逝去的湿软沙地,清冷,又很温情。颠沛流离中被轻微损坏的音质让这声音带了点陌生的沙哑。
熟悉又陌生。
周静水一心二用地想着,应该请索菲娅帮忙修复一下这段音频。
索菲娅被借调去永生号母舰做科研了,散会后就要立即和她说。
指挥舰永生号由政方占领,年佟的人类太空自由舰队联盟夺得工业舰流浪者号和生活舰家园号的掌控权,勉强撑得起“舰队”两字。不过政方看似领地和人员较少,其实分量更重一点。因为永生号是人类太空逃亡舰队的“头脑”,更高级一点。
周静水听着远程通讯里永生号那边的发言,六胞胎总长正在建议三艘母舰互派交流人员,同心协力落实本次会议三大议题。
人类星际文明建设和黑十字病毒播种事件这两项议题他都不感兴趣,他从个人终端里搜索出最新版《废弃文明区管理法案》,目光在“墓地计划”、“蓝釉”、“消杀封锁”几个词上来回徘徊。
墓地。消杀。
“消杀封锁工作结束后,”索菲娅在一旁正低声和卓不群说话,“才会考虑重组生科哲办公室,没有总部和分部了,这次直接叫生科哲特研处,权力级别仅低于‘共命体’组委会,年佟这边出人肯定要加上他们原来大椿内部的骨干,我们几个算是当初因听证会被认为叛离政方,现在属于独立民众代表,再加上永生号那边政总的人。总负责人职务卓处和荆处你们一定要竞选,肉眼可见未来的三家分权不能随便别人说了算。”
弗里兰补充道:“静静,唐棠休眠前让我告诉你,飞船返航计划‘在提案桌面上’,其实已经提出过了,不过蓝釉资源有限,人们都想先保证其他感染区的封锁,因为迭代C病毒至今没有被攻克,还是十分凶险——所以封锁和特研处重组完成后,才会落实母星返航探测。”
周静水抹去面前的个人终端投影,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水。
疤叔隔着卓不群向他看过来一眼:“不用着急。这是迟早的事,甚至在可行的情况下,‘共命体’这个玩意儿比谁都急,我们几个的‘免疫’特例说明什么?所有人都等着知道。被‘播种’的病毒究竟是怎么穿过蓝釉层阴魂不散来到太空的,也需要回去查证。”
“小林没有任何消息,”卓不群把三星连排徽章抛豆子一样在手里丢来丢去,“从血缘上讲,我这个亲哥哥应该更不安。这年头谁好过。”
疤叔瞪向卓不群,欲言又止。那意思大概是“不是还有我吗”。
卓不群权当没看见:“那个小孩,路易斯有下落吗?”
背后司徒回道:“也没有。卓处,荆处,特研处重组前我要去永生号最高实验室,参与异变者在太空中的个体状况调查,我想后续开展时空穿越研究,可能会对现在的一些问题有所帮助。”
周静水浑身一顿,余光向后瞥向司徒。
司徒梳着染成七彩的背头,深色西装制服上鸡零狗碎挂了一堆羽毛胸针、金属肩章、宝石袖口,一副叛逆期狂野少年的外表让他看起来不是很靠谱。
周静水摘下一侧耳麦,搁下酒杯起身:“我出去走走。”
礼宾员在活动厅出口处迎面道:“先生,洗手间和休息室左转。”
周静水摆摆手,转角朝右侧风景台拐去。
家园号生活母舰是一个巨大的双层圆环状人造天体,会议厅是外层圆环上一个小小的舱节,风景台朝外,直面辽阔的太空。
周静水站在透明舷窗前向外望去。内部建造的极度生活化有时候会让人忘记自己身处太空,地球时代幸存至今的许多人仍旧多少有些深空恐惧,引航和混战结束后,心理医师就曾建议他尽量避免直面深空、住进一个极度仿母星生态的“田园式”疗养生活舱。
但他知道自己恐惧的不是漆黑无垠的真空,反而是那光明灿烂的“田园”、是生机蓬勃的实地。
那些脚踏实地、青春盎然的遥远过往像一幕幕噩梦,可怕到令人无一夜能安眠。
他摩挲着袖口从那噩梦里带出的一枚钻石袖扣,贴着舷窗来回缓慢踱着步子。
“躲这里偷闲,”疤叔拎着只酒杯从身后走近,“马上到‘墓地计划’了。”
周静水侧目看向身旁:“你也偷懒?”
疤叔克隆续生后的脸上没有了那道疤痕,一改凶悍匪气,看起来格外刚直和善,配上一身西装制服显得十分正经。只要他不开口说话:“老卓浑身是劲,这小场面不够他自己玩的。让他折腾累了晚上才好性生活和谐嘛。”
“......”周静水拿眼从头到脚扫了疤叔一遍,挑起半边眉毛,“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听见你们的性生活和谐问题。”
疤叔警觉地眯起眼睛:“他怎么说的?”
周静水扯动嘴角又轻又短轻笑一声。
疤叔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子,安静地陪站了片刻,又凑近周静水,一捣胳膊肘:“哎,考虑处对象不?”
“?!”周静水一脸震惊地看向疤叔,“建议你们家庭矛盾内部调节。现行鼓励开放关系促进生育率提高的政策,针对人群不包括同性伴侣。”
“......”疤叔再次眯起眼,打量着周静水,露出丝不怀好意的坏笑,“啧,现在学会贫嘴了。”
说着从衣服内兜里扣扣索索摸出几张罕见的纸质卡片,塞给周静水:“只能帮你到这了,刚刚说‘星际文明社会初建和可持续发展’时,出台了曾经地球时代人们梦寐以求的‘国家包分配对象’政策,这是‘优先分配’卡,专门照顾大龄困难户的。”
“......”周静水两手插兜,冷漠地垂眼看疤叔硬捧到自己鼻子尖下的一把大头照片,“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第70章
疤叔“欸”了一声, 不由分说把一把纸片塞进周静水胸前口袋里,拍了拍周静水的肩:“老弟,向前看。”
向前看。
周静水也不动手,似笑非笑看了疤叔一眼:“荆处, 从今往后我只向后看, 要么不看。驴前挂萝卜,我那萝卜呢?”
“嘿, ”疤叔瞪眼, “怎么就没犟死你呢?”
周静水侧转过身, 半边肩膀靠着舷窗,面朝疤叔——他的个头甚至高过疤叔两公分, 卓不群非说那是某次执行引航任务时他独自在失重区失踪俩月,导致骨质疏松的缘故。他微垂着眼皮,瞥了一眼会议厅出口处地面的暖色灯光和往来攒动的人影,笑道:“组织不让。”
“......”疤叔做了个抽烟的动作吐了口气, “你这个同志, 组织......”
“你戒烟了?”
疤叔:“啊,是啊, 不然我男人要悔婚。”
周静水错愕道:“哦......民政局终于营业了?”
疤叔含含糊糊:“嗯, 嗯,内个......啊, 我多嘴几句,这个当口呢, 眼看克隆续生还开放着, 形势推着走, 咱们还有些活头。我和老卓呢, 打算再往前看看。说起来有点‘站着讲话不腰疼’, 不过你懂我意思吧?人活着,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有句诗怎么念的来着,‘沉舟侧畔千帆过’......”
“?”周静水更加诧异地看向疤叔,“你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吧?”
“......”疤叔一记眼刀削来,并指隔空狠狠点了点周静水脑门。
“谢谢了,”周静水不待疤叔骂出口,忙翻篇笑道,“这么些年您费心。一会不用担心,我什么时候闹过叉子?分寸在这儿呢。50%蓝釉,优先封锁消杀、特研处重组,我也能等。”
疤叔咣咣啷当晃着酒杯中的冰块,闻言略一点头:“唔,这方面我知道你。不过......”说着抬眼瞥了一下周静水耳侧的旧耳麦。
“不过个人生活方面呢,”周静水摸出胸前口袋里的卡片,笑着塞进疤叔口袋里,“组织包分配的对象我就先不要了,暂时还没这个打算,就不耽误别人了。”
疤叔忍着一阵心梗:“那心理医师还看吗?”
周静水转身朝会场内走去,向后摆摆手:“免了,那姑娘想跟我处对象。”
疤叔原地喝完一个杯底的冰酒,嘎吱嘎吱嚼了冰块:“这个油盐不进的臭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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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是个很执着的人,”会场内卓不群被几人围在座位上,“返航计划需要蓝釉涂层,‘墓地计划’必须考虑这一点,封锁爆破布点要尽可能节省蓝釉资源,以备后续用于制造返航飞行器涂层......”
“卓处长,这个布点方案已经是最优化了。”一名身穿“共命体”组委会西装制服的年轻男子声音非常激动,在普遍低声、和气、“有话好好说”的会场氛围中格外突兀。
卓不群瞥见重新走入会场的疤叔和周静水,不理会那人,自顾继续滔滔不绝道:“何况不只是返航用飞行器涂层,母星被蓝釉层封锁,其他废弃感染区也被封锁,我们能保证日后不需要再进去其他封锁区——所谓的‘墓地’吗?合理分配蓝釉资源,这不是周先生的个人要求。古老的地球时代还有‘盗/墓’和‘迁坟’呢。六城联邦时,我们也曾需要进入废弃文明区做调查和取样。再说太空这些感染区为什么会存在?为什么不直接销毁而是费尽周折去封锁它?我们还要取用其中的资源。我们还需要建造更多具有蓝釉涂层的飞行器用来进出其他封锁区。蓝釉隔离层和涂层飞行器就是盾和矛,我们不能只造盾不造矛吧?”
“可是,”那个声音激昂的男人是个板寸头小青年,一见周静水和疤叔进来,“周先生,您自己过来看!根据您这边提供的十个引航迫降点和感染区具体坐标范围,我们布置八百个蓝釉炮弹投放点,这个投放路径是最简易而高效的,卓处长非说我们算得不对,返航计划和出入其他感染区需要蓝釉涂层我们不是不知道,再说还有其他防护服和医疗物资也需要蓝釉,我们不知道给自己节省吗?”
“你是生科哲办公室总部的新人吧?”疤叔在一旁问道,“布点具体算法问题和我们这边的索菲娅沟通,你周先生......”
“等等,这个真不太对,”周静水就着小青年的个人终端信息屏,五指虚抓拖动旋转眼前的全息蓝釉爆破布点星图,“为什么永生三号子船封锁范围划得那么大?已经超出船体空间了。”
索菲娅捧着另一片星图从后排探身向前:“永生三号迫降点位于小行星带外围,是一片引力均衡的相对静止空间,推进动力系统关闭后船身‘搁浅’,理论上是一处比较稳固、封闭的停泊区,但探测器显示船身周围有新增飞行器碎块,我们推测可能是有小行星带天体撞击了船身——勉强可以解释这一处布点范围外扩。”
小青年忙道:“对对对,这都是有理有据的。”
“不过,”索菲娅语速飞快道,“不止这一处感染区封锁线外扩,其他几艘迫降飞船也侦测到外围新增不明天体碎块,很少,但每个迫降点情况不同不好解释,更多探测数据还在搜集传输中。的确有些棘手的,卓处,是等探测数据分析还是赶紧行动,您看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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