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长宣比他做官早了不知道多少年,等他入仕的时候,对方早已在朝中站稳了根基。
他并不了解此人。
“他是很聪明,第一次杀人就对自己最亲的人下手。”晏南机眼神沉静:“但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汪长宣的女儿没死透,不仅如此,还能蛰伏十四年,潜伏在他身旁,成了杀死他的一把刀。”
“也算不到二十多年前发生在他母兄身上的事,有一天会在他身上重现。”
“汪长宣的女儿,你我都认识。”
萧珩瞬间便有了答案,脱口而出:“碧娘!”
晏南机点头,“是她。”
“怪不得。”萧珩左手拍右手,他就说哪里怪怪的。这么一联系起来,好像就能说得通了。
“难怪能在汪府找到那枚玉佩。”
他当时觉得那枚玉佩找到得有些牵强,对方明明有很多种时间可以将玉佩带走,但偏偏没有。
一开始他有些想不通,可在联系之后的事后就明白了。
她是故意的。
这是一个心狠却依然善良的女子。按照汪长林对碧娘的信任,她可以有多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他,但是她选了最容易暴露的一种。
甚至还怕官府查不到她头上,专门把犯案地点选在自己名下的宅子,特地将玉佩落在汪府,特定引诱最是公正廉明的大理寺去搜查汪府。
甚至还想着,如果没被定罪,从诏狱出去后也要闹到大理寺。
他原先是真以为此女是心中不服,现在想来是故意想让大理寺插手。
她在期待能有人将她绳之以法。
因为她也厌恶这样的自己。
“等一下。”萧洄没忍住插嘴。
两双眼睛看过来,萧洄歪了歪脑袋,说出自己的疑惑:“你们刚才说碧娘是汪长林的侄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碧娘后来不是成了汪长林的外室……他们两个□□啊?”
萧珩:“……”
他吐槽:“这种秘辛你也打听?”
过了一秒又说:“这是重点?”
萧洄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颤了下,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
“也可以这么说。”晏南机道。
所以他们才会认为碧娘是个狠人。
对仇人狠,对自己更狠。
萧洄察觉到他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迅速挑了下眉,回望过去。
对方嘴角微勾,笑意一闪而过。
“你一介白衣,听了这么久的朝廷秘辛,拿什么来保命?”
有点当初骗他糖吃的嘴脸了。
萧洄仅犹豫了一秒:“那您收受贿赂吗?”
晏南机短促地笑了声:“那要看你贿赂的对象是谁了。”
如果是大理寺卿的话一定不可以。
其他的嘛……看看贿赂的是什么再说。
萧珩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让你俩上我车真是有病。
他无语地把话题拉回来。
“所以汪长林死得不冤。”
“他已经死了。”晏南机食指习惯性敲在膝上,这是他思考时经常做的动作。
“方才我去汪府,是去找汪长林的女儿汪绮罗。”
汪长林冒名顶替入朝后,在京都又娶了一个富商之女,次年便育有一女名叫汪绮罗。
“五年前,碧娘曾在郊外救过一对母女,正巧就是出门上香的汪绮罗母女。”
汪绮罗母女很感激这位救命恩人,拿真心待她。碧娘从何氏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便也把其当做母亲对待。
两位姑娘很快处成了要好的姐妹,碧娘会跟她说自己在丽春楼遇到的难缠顾客,汪绮罗也跟她提起自己性情阴晴不定的父亲。
汪绮罗怜惜碧娘身世,一门心思想为她赎身。碧娘没有办法,只好将自己的复仇计划全盘托出。
汪绮罗是一个理智到可怕的人。
得知此事不仅没有害怕,反而还冷静地帮她摘除掉计划中很明显的几处漏洞。
谁也不知道,在夜夜笙歌的莲花楼里,有两个看起来柔弱无依的女子正在一步步制定一个在这个时代看来近乎完美的杀人计划。
“汪长宣进入工部后,不但没有施展才华,反而醉心权势,成日只晓得结党营私,这让一些原本看好他的官员寒了心。”
很正常的。
一个人再能模仿,但才学和经历是模仿不出来的。
变成一个攀炎附势的小人总比被查出冒名顶替要好得多。
京都最不缺的就是七品官。
渐渐地,百官们逐渐不再给这个昔日的榜眼面子,汪长林在官场上失意,便拿自己的妻女撒气。
汪绮罗母女深受屠害十五载,然投报无门。
在最应享受父爱的年纪,汪绮罗曾在无数个日夜里等待。
等待她的父亲迷途知返。
等待她们母女能够逃离苦海。
等待有人能替她们做主。
然而她等啊等,等到的却是汪长林官越做越大,等到的是官官相护。
她没能等来正义,但等到了不惜一切也要复仇的碧娘。
所以在知道碧娘身世后,她毫不犹豫地加入这场杀人计划,为自己的亲生父亲亲手设了一道必死局。
谋杀朝廷命官是大罪,汪绮罗不希望碧娘后半辈子被毁,所以倾尽一切助她;碧娘不想连累汪绮罗,所以打算一人揽下所有。
这是两个女人在这样世道下的惺惺相惜,是自救。
萧珩说:“还是太刚烈了些,她们完全可以报案,让官府来解决这件事。”
“哪有那么容易。”萧洄评价道:“平民百姓状告朝廷命官,还是正三品的官,谁敢接手?”
“就是接手了,谁又敢保证绝对公平?”
官官相护是常有的,指不定两个姑娘前脚刚报官,身处高位的汪长林后脚就知道这事儿了,然后赶在闹大之前毁掉所有证据,到时候空口无凭,不仅将其绳之以法,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萧珩深深看他一眼:“你倒是个明白的。”
“这件事我也有错。”晏南机道。
萧洄忙说:“我不是在说你。”
碧娘进京的时候他才多大?
两个姑娘在京都走投无门的时候晏南机还没在大理寺站稳脚跟,“青天”的名声还没传出去,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在叙述事实,没有针对任何人。”
“有良法,又须有良吏,乃能成。我们需要的就是你们这种好官,使得正义虽迟但到。”
“迟来的正义还是正义吗?不一定,但总比什么都没做要好得多。”
萧洄说这话时没多严肃,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
因为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他不知道面前这两位执刀之人是如何想法,他不能拿自己超前的思维去做比较。
“不错。”晏南机深以为然,说:“谢谢你。”
世上从不缺少正义,只缺少维护正义的人。
这是一句迟到六年的谢谢。
“但为官者,须得受信于民,须得做别人做不了的事。”
晏南机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寻常的小事,他说:“法令至行,公平无私。居之无倦,行之以忠。为官者,便要替天下人守这一份公正廉明。”
马车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萧洄有些恍惚地想,当年古井旁迷茫陷入困境的黑衣少年,如今已经成长到令人仰望的地步。
那个开着玩笑问他“为官当让如何”的人,已经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了。
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就像他说的。
公堂之上,正义永存。
他把他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
官署在城东,扶摇宫先到,萧洄先一步下车。
走之前,晏南机叫住他,然后在两兄弟疑惑的眼光中从袖子里拿出块平安扣。
一黑一白的两块玉石交错扣在一起,用红缨做成的穗子连起来,底下编着一个平安结。
不知道是什么玉做的,但肯定很贵就是了。
大理寺卿是没钱,但永安王世子有钱啊。
萧洄没伸手接,晏南机便笑着说:“拿着吧,算是迟来的见面礼。”
“早就该给了,一直拖到现在。”
在这个朝代,送见面礼除了出于礼貌外,还有另一种说法——长辈对晚辈的喜爱。
不知道他是出自哪一种。
萧洄挠了挠头,下意识看向他二哥。萧珩一脸无语,“他送你礼物,看我作甚?”
好吧。
萧洄又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他东看看西瞅瞅,就是没敢跟人对视。
他目光停在拿平安扣的那只手上,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穗子凌乱地缠在手指间,有种奇怪的禁忌感。
他以后的老婆一定很幸福。
萧洄这样想着,小心地伸手接过,终于抬头觑了他一眼,发现对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似是在期待什么。
萧洄犹豫着开口:“……哥哥?”
果然,对方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萧洄懂了:“谢谢哥哥,哥哥对我真好,哥哥真棒!”
一键三连。
萧珩在一旁幽幽道:“你很会叫啊。”
然后晏南机就笑了。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见他这样笑——一如当年初见。
当年抢他果脯吃、口中说着不占他便宜的少年,如今还是占他便宜了。
当然,他也唤了一声哥哥,谁占便宜还不一定呢。
“喜欢就好。”晏南机看着他,说:“上次太仓促,也没好好说说话,贤弟要是有空,可以来我府上叙叙旧。”
萧洄摸着平安扣,上面还残留着对方手上的余温,听见他问下意识道:“哪个府上?”
他二哥噌地一下转过头:“你俩很熟吗?”
“长公主府。”
晏无引虽然被封为永安王,但同时他还是长公主驸马,泰兴帝要赐王府时被他拒绝了,说是就想给长公主当个上门女婿。
“我母亲想认识你。”
“长公主为什么想认识我?”
萧珩又偏头:“这跟你母亲又有什么关系——”
晏南机平静地瞎扯淡:“她一直想给我生个弟弟。”
萧珩无语:“我说你俩听见我说话了吗?”
这是把他当干儿子了啊。
萧洄在他二哥想杀人的目光中下了车,下车之后还很乖地朝他新认的哥哥挥手。
“哥哥再见。”
晏南机忍着笑道:“再见,注意伤口。”
……
等人进了扶摇宫后,马车才重新启程。
晏南机将窗帘放下,重新舒展有些麻了的腿,对旁边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
“总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巴巴地送药了。”萧珩黑着脸凑近:“便宜哥哥当得挺称心哈!”
后者不着痕迹地往马车边上挪了点,语气自然。
“是挺称心的。”
萧珩皱眉:“你什么意思?”
刚才不挪位,现在挪,嫌他?
“没什么。”晏南机往门那边偏了一下,半靠着窗,拿手撑着额头,闭眼慢慢揉着。
“那是我弟,你离他远点。” 萧珩皱着眉道,“还是说……长公主真想收个义子?”
他舔了舔唇,想到自己的处境,凑过去提了个建议:“你缺个哥哥吗,觉得我怎么样?”
“反正我也没人要。”
“萧洄是个娇贵的,没有点金山银海不好养。”萧珩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指着自己鼻子道:“我,我很好养的。”
晏南机:“……”
哪来的傻子?
给你个眼神自己体会。
“有时候我是真的想说。”晏南机微笑着说:“就你这么个脑子,温重茆是怎么看上你的?”
温时,字重茆。
是个很聪明,很有谋略的男人。
萧珩听了这话就不乐意了:“有病?”
说话就说话,扯他媳妇干什么?
“还有。”虽然对这种事非常不屑,但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事实:“谁说我们长公主府没有金山银海了?”
萧珩:“……”
你娘的晏西川!
/
因着是搭顺风车来的,路上耽搁了些时候,萧洄到的时候扶摇宫早就开课了。
不过问题不大,他可以推脱伤势严重行动不便。
他先是去行思堂销了假,然后在那撒了通娇,柳夫子果然没怪罪他,甚至还怕他被学堂夫子惩罚主动提出送他过去。
萧洄当然是求之不得。
此刻都在上课,回学堂路上,除了能看见些洒扫的仆役外就看不到什么人了,大大的院子还怪冷清的。
不过好在春天来了,道路两旁开着姹紫嫣红的花,有些颜色,看起来倒也不是很寂寥。
学子服是月白色,再在外头罩着一件天青色的薄纱外衫,因此他腰间系着的东西便格外显眼。
柳夫子瞥见,毫不吝啬地夸赞:“你这平安扣不错,尤其是那红缨编织的平安结。”
黑和白相交。
阴无阳不生,阳无阴不长。
再配一点红色保平安。
万事皆顺意。
“是啊,我也觉得好看。”萧洄笑着道,眼睛弯了弯,像只占了便宜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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