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景立即主动说他去,他一定尽快把草药带回来。
走之前,程也安把之前寻到的石榴种子交给了魏元景,魏元景立即想起来,当初程也安在谷底说过,他要将石榴种子作为离别之礼送给自己。
他是在告别。
心被巨石压着,胸口堵塞,呼吸也带着刺,一遍遍刮伤肺腑,魏元景将那石榴种子放到怀里,隔着屏风望着床上躺着的人,终于艰难地说出一句话来,“程也安,你等我!”
隔着屏风,程也安扭头看向魏元景,模糊的身影,却仿佛能看见他的双眸,坚定的哀伤的,他停顿着,似乎在等程也安的回应。
可程也安不敢回应,不能说好。
魏元景不敢耽误时间,没有等到程也安的回答,便转身离开程府,带上干粮,立即快马加鞭往鲁国赶去。
“人已经走了。”林子书道,“你呢?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程也安喝下解药,但身体依然虚弱,他想了想道:“明日晚,不必来送我。”
林子书苦笑一声道:“程也安,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去向吗?”
程也安默默看向林子书,不回答便是拒绝了。
林子书又苦笑了一下,叹道:“好,最起码我知道你还活着,比魏元景好多了。”
虽是知道程也安支开魏元景,是因为在意,因为割舍不下,但林子书苦中作乐,也当安慰自己了。
程也安听了这话,却垂了眼眸。
为了程家,为了自己,他只能对不起魏元景了,魏元景满心欢喜期待成亲,又为了自己奔赴千里求药,可等着他的只有噩耗。
“林子书,我走了以后,麻烦你多照顾程家,还有魏元景,他……”
心里的难过不舍,宛如长着血口的恶兽,将人的力气全部吞噬,程也安失去支撑般无力,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林子书知道他的意思,立即道:“我知道,你放心吧。”
第二日晚,深夜。
程也安十几年来,第一次脱下女装,换上男子的衣服,看着镜子前的自己,程也安觉得陌生又熟悉,恍惚着觉得像梦一场,他将要梦醒,结束这个折磨他许久的梦。可事到临头,却又有些不舍,有些惶恐。
也许是近乡情怯吧。
程也安告诉自己,他该高兴,他终于可以做回自己了,无论失去,只看得到,便是悲中之喜,值得期盼,足够获得重新出发的勇气。
看着熟悉的房间,里面摆放的飞鹰衔玉,魏元景送的各种珍宝首饰,从小陪伴到大的物件,程也安默默都看了一遍,却选择什么都没有带。
他简单收拾了行囊,只带了几件衣服和一袋银子,他便出门去父母房间,向他们告别。
程中筠和程老夫人早已等候多时,眼睛也忍不住泛红,见程也安走过来,程老夫人终于忍不住,匆匆上前打量着程也安,颤抖着道:“安儿,是了,我家安儿本就是个俊俏的少年郎。”
程中筠背着手没有上前,背过去的手却在偷偷颤抖。
“安儿,从前,是我们亏待你了,让你从小便过的痛苦,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你。日后,你便再也不用背负程氏一族的责任,找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活着。记住,不要向任何人承认你的身份,也不要再回到京都,忘记从前的一切,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老夫人拉着程也安的手,眼泪无声地流下。
再不舍,此刻也甘愿放手,不愿他再回头,又委屈自己。
程中筠招招手,一个隐在黑暗里的男子从一旁走了出来,“侯爷!”
程中筠上前道:“安儿,这是老家的死侍沈为,从今以后,由他跟着你。你从小怕寒,去南方找个地方吧,京都……不必再回来了,我与你母亲你也不必惦念。只要你好,我们便知足了。”
鼻子一酸,心脏被紧紧裹着,密密麻麻的痛蔓延全身,让人呼吸困难,可终要一别。
程也安跪了下来,朝程中筠和程老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头,抬眸时,克制着眼泪没有掉落。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无法给你们养老送终了!今日一别,望父母安康,终岁无忧!”
“好好好。”他们扶起程也安,终道一句,“去吧。”
程也安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然后转身离去,沈为抬脚跟上。
庭院里,月儿挡住程也安的去路,拉住程也安的衣袖,泪流满面,溃不成声:“你带上我吧,好不好?”
程也安看着月儿,轻轻替她擦去脸颊的眼泪道:“月儿,这十几年来,因为有你在身边,我才能走到今日。今后这路我便要自己走了,别哭,你我都要好好的。”
月儿不肯松手,咬牙哽咽道:“不要……”
程也安艰难地笑了笑,想安抚月儿的情绪,可月儿依然不肯退让。
狠了狠心,程也安扯开月儿拽着衣袖的手,“日后我父母就靠你多照顾了。”
话罢,程也安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
手无力地垂下,眼泪模糊了程也安的背影,月儿没有再去追,她知道,他真的留不住程也安,也无法再追随程也安了。
这一别,就是永远,可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无力挽回。
两人翻身上马,易容出了城门。
到了京都郊外的分叉口,沈为道:“公子,从今日起,为了掩盖身份,我们便以兄弟相称,我会竭尽所能,护您周全,绝不背叛。”
程也安看着前面似无止境的黑暗,若有所思,没有回应。
沈为看了眼程也安,试探着问:“属下建议,去南方吧,南方温暖,易于您休养身体。”
程也安却看向另一条往北的路,道:“去北方吧,听说北境是个好地方,我们去看一看。”
话罢,程也安策马往北而去,沈为立即跟上,虽不明白程也安的选择,但他听从程也安的安排。
披着月光,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程也安奔向新生,选择去拥有大漠草原的北境看看。
看看草原上低垂的星空,看看一望无际的山川,看看高翔于空的大雁鹰隼,看看自由飞驰的骏马野鹿,虽他不能与魏元景一同回到他梦寐以求的地方,但他想亲眼看看,魏元景口中思念的称赞的北境,是否如他所说一样,让人得到安抚,获得自由,获得新生。
第114章 我不信!
程也安去世的消息一出,便传遍京都,他们都感叹武安侯和其夫人命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喜事将近,却失了女儿,也有人感叹是程也安自作自受,以前名声不好,终于安稳下来嫁人,却落得如此下场,还是自己没有福报罢了。
各种说法传言都有,直到传出皇太后因此晕厥生病,后陛下出面,要求以公主之礼厚葬程也安。
停灵七日后,程府下葬出殡。
这一切,奔波在外的魏元景毫不知情,程也安与林子书算准了时间,魏元景来回一趟,还需上山采药,没有个十日,是赶不回来的。
等他赶回来,只能面对程也安已经下葬入土的结果,不接受也得接受。
出殡当天,摔瓦盆,持灵幡,唢呐鼓乐一响,送葬队伍出发,浩浩荡荡,抬着空棺椁,声势浩大。
程中筠和程老夫人作为引路人,穿着素衣走在队伍最前面,提着竹篮,一路撒下纸钱。不过几天,两位老人便肉眼可见地苍白了许多。
一路不少人围观,死者为大,又可怜老人,便纷纷哀叹不易,说一声一路走好。
一路哀乐,到了郊外,远方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是魏元景回来了。
他骑着马而来,一身疲惫沧桑,脸上冒着胡渣,眼睛布满红血丝,发丝凌乱,无暇顾及,一身沿路的灰尘,狼狈不堪,好像几天内换了个人,失了精气活力,整个人看着像病了许久,人都瘦了一圈。
正好撞上送灵的队伍,他急急拉住缰绳,抬眸一看,毫无光彩的眼睛看见队伍里熟悉的人,瞳孔一缩,整个人慌了神一般跳下马。
“侯爷,夫人,你们这是……”魏元景像是不会思考似的,茫然地走近询问。
“元景,节哀吧。”程中筠垂眸叹道。
程老夫人在一旁又红了眼睛,别过头不语。
魏元景惊诧地看着他们,慌的语无伦次,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重复道:“我不信,我不信,他明明答应会等我的,他一定没事!他一定没事!”
魏元景转身跑到马匹身边,拿过包裹里的草药,对着两个老人喃喃重复道:“我带来草药了,我没有耽误一刻!他吃了药就会好!他会好起来的!”
程中筠实在看不下去,伸手拉住近乎痴狂的魏元景,“元景!别这样!安儿他的确……不在了,你来得正好,一起送送他吧。”
在队伍后面的吴通意识到前面情况不对,看见是魏元景后,忙跑过来,“殿下!”
魏元景满眼悲哀地看向吴通,渴求吴通告诉他这一切是假的,他没有来晚,程也安还活着,还在府中等着他。
看着魏元景挣扎痛苦的目光,吴通也像是有万斤重压在身上,呼吸不过来,也无法直视魏元景的目光,只能垂下眼眸。
心如房屋轰然崩塌,魏元景一瞬间心如死灰,崩溃地浑身抽疼,挣扎着跌跌撞撞地跑到棺椁身边,“我不信!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你们都在骗我!”
魏元景死命地去推棺椁的椁盖,像彻底疯了一般,吴通拦也拦不住。
扶棺的林子书和月儿也上前来拦魏元景。
“成王殿下!棺椁已经钉死!你难道要让也安死后也不得安生吗?!”
月儿红着眼道:“殿下,郡主已经走了,你面对现实吧。”
魏元景挣扎的身影一僵,茫然地看着月儿和林子书,眼眸渐渐失去光彩,如被黑暗吞噬,被野兽撕扯却堵住嘴巴,魏元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浑身发冷,疼得快要窒息,他想说些什么,再努力做些什么,可他动弹不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魏元景垂眸看着这冷冰冰的棺椁,想象着程也安躺在里面的样子,再也不会笑,不会说话,孤零零的,失去光彩,成为尸体,变成枯骨。
可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就这样狠心?真的一点也不等自己,彻底抛弃了自己?!
为什么自己不来得再早一点?!说不定程也安吃了药就会没事!说不定自己还能见他最后一面!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心疼得在流血,一股血腥气淹没了肺腑,压得魏元景喘不过气,窒息,绝望,崩溃,再也承受不住。
魏元景突然一口黑血喷在棺椁上,整个人眼前一黑,直直往后栽去,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好像这样随程也安一起去了。
一路上强忍支撑的魏元景彻底累垮,晕了一天一夜才醒了过来。
许鸢和吴通守在床边,见魏元景睁眼醒来,许鸢立即上前去扶魏元景:“义兄。”
抬眸看见许鸢红肿的眼睛,魏元景愣住,脑子一空,眼眸又忽然亮起奇异的光,像想起什么重要的事。
“程也安呢?他在哪?我要去给他送药!”魏元景恍惚着,起身就急匆匆往外走。
“殿下!”吴通上前拦住魏元景。
“义兄!”许鸢泪流满面地跟过来,却不敢拉魏元景一下,慌乱又伤心,好似怕魏元景下一秒就会碎成一地。
魏元景身体一僵,茫然地看了看许鸢与吴通,他们什么也不说,却满脸悲伤,魏元景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又抬眸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启竹。
“启竹,是真的吗?不是做梦?”
魏元景颤抖着发问,启竹却不想骗他。
“殿下,郡主他的确去了。”
耳边轰然炸开,世界化为死寂,魏元景瞬间支撑不住,摔坐在地上,面容痛苦扭曲,紧握着拳头也压制不住内心撕裂的痛苦与挣扎。
魏元景悲喊一声,“为什么?!启竹,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启竹默默走近,一直努力保持情绪平和,追求不悲不喜的他此刻也忍不住悲伤。
“殿下,缘尽缘聚皆是定数,不怪你,也不怪郡主。”
魏元景难以忍受地捂住脸,泪水滚烫,灼伤了手心,把人的心也烧成了灰烬。
寂静的房间只剩下痛苦压抑的哭声。
之后的几日,魏元景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醉酒又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这是吴通和启竹第一次见魏元景这般模样,像是要不管不顾,彻底沉沦下去。
可当初贡生案的时候,还有程也安来劝说他,现在要劝说人的走了,剩下的人便怎么也不肯罢休,不肯听话。
而邓珏收到消息后,这才千里迢迢地赶回来。
见过武安侯和其夫人,又去墓上拜了拜程也安,邓珏便立即来了成王府。
远远听见悠扬的琴声,站在院子门口往里面,便看见启竹坐在院子里弹琴,恍如一年前,自己站在门口看启竹弹琴。
那时,邓珏并不知道自己会喜欢上启竹,也不知自己会远赴滁州,经历那么多事情。
这样一看,启竹还似从前一样,如雾中松雨中竹,清清冷冷,出尘脱俗,淡雅飘然,可自己早已变了。
本就心不在焉的启竹注意到有人来了,抚琴停下,抬眸看去,见来人是邓珏,熟悉又陌生,让人莫名心中酸涩,一时忘了反应。
对视间,两人皆是沉默,又仿佛时间凝固,将人吞噬。
倒是邓珏先起身走向启竹,笑了笑道:“启竹,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自上次一别,便再没有见过,而现在的邓珏,稳重儒雅许多,笑容依然明朗,可一言一行,却也不再似从前。
启竹起身颔了颔首,然后两人默契地看向院子正中间的房间。
“元景哥他怎么样了?”
“很不好,你多劝劝他吧。”
“好。”邓珏应了一声,起身往房间走去。
推开门往里走,一路上滚落许多酒壶,尽头便是倒在酒壶中的魏元景,眉眼乌青,胡渣冒出,衣服发丝凌乱狼狈,整个人萎靡不振。
通州分别时,还是意气风发、从容有度的模样,现在却如一摊烂泥一样醉生梦死,让人顿觉震惊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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