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良挤出一点笑:“它不咬你?”
宋迎春又把蛇往前凑了凑:“菜头蛇,没毒的。”
“迎春,回家扒蛇呀!”
“迎春快回去了!”
孩子们在催,宋迎春被小孩簇拥着走了,没走几步他回头冲邹良喊:“大良,待会我把蛇胆摘给你啊,补眼睛!”
邹良下意识地推推自己的眼镜。
第3章
宋迎春家有个大院子,没砌围墙,敞敞亮亮。院子里有棵高大的合欢树,树冠浓密茂盛。正值花期,红嫩的合欢花开得灿烂,从远处看去,宋家院子里升了一片粉红的云彩。
村里人都喜欢种果树,再其次也会种点樟树、玉兰什么的常绿树。合欢树全村只此一棵,是宋迎春他妈嫁过来的那年,他爸亲手种下的。
宋迎春妈妈就叫合欢,刘合欢。宋迎春本也不姓宋,姓高。他5岁那年亲爸上山炸石头出事故死了,家里跟包工头闹赔钱,闹了一年钱没赔到。那包工头倒是有法子,传出刘合欢克夫的谣言,连带宋迎春是谁的种也说得不干不净。刘合欢她婆婆可不是什么清醒脑子,前半年在家哭早死的儿子,后半年变本加厉不待见那对剩下的母子。
刘合欢娘家人发了火,找了个纵横十里八乡都能说亲的名嘴媒婆,张罗着给刘合欢改嫁。刘家人重新凑了嫁妆,不要彩礼,就一个要求,得是个憨厚人,家里老人也不能是胡搅蛮缠的主。
媒婆那嘴快的,五天后就找到了宋怀民家。宋怀民家里穷,爹妈走的早他带着个病弟弟长大。农忙种地,农闲打工,挣了钱还委屈自己,先帮衬弟弟宋怀平娶亲。谁都知道他踏实能干,也就是缺个媳妇。
宋怀民等这么多年,终于见着说亲的媒婆,他一听见是个寡妇,心里有点嘀咕。可真见着了刘合欢,那双大眼睛像是受了长久的委屈,水汪汪的,宋怀民一看见就心疼了。
刘合欢带着儿子嫁过来,泉灵村人也等来了新话柄,谁在村口地里碰见,不得说上几句。宋怀民娶得了寡妇也拿得定主意,刘合欢要给儿子改姓,他就带着一家三口穿的漂漂亮亮去县政府办事,还买了棵合欢树苗带回村里。
高迎春成了宋迎春,合欢树也在院子里种下了。刘合欢不知是伤了身子还是怎么的,后面一直怀不上,宋怀民也不恼,又不是没儿子。
一晃十几年,宋迎春长成壮小伙,合欢花开得一年比一年旺,村里谁还记得刘合欢改嫁那档子旧事。宋迎春和宋怀民下地割稻,村里人碰见了都会打声招呼:“老宋,跟儿子干活啊!”
宋迎春回家时候正是傍晚,一路走来不少人都瞧见了,跟过来看,院子里热热闹闹。
他拿起菜刀剁下蛇头举起手臂,蛇身瞬间脱了力气,软绵绵、肥嘟嘟的一个长条垂下来。宋迎春捏着口子挤出点血,扯开蛇皮猛地一拽,脱衣服似地扒出花白的蛇肉。
人群里有人唏嘘:“哎呦,这能烧三大碗!”
“迎春哪里抓的?赶明带上我?”
“你那瘦猴样能跑得过人家春儿啊?”
“哈哈哈……”
宋迎春抄起剪刀顺着肚皮剌开,掏掉肠子,小心翼翼地摘下蛇胆,去井边压水冲干净血丝。
殷勤的小孩捧着瓷碗过来,宋迎春把蛇胆扔进碗里,取出他爸的烧酒倒进去泡上。
宋迎春的婶子,杨兰芳来了,看样子是来讨蛇肉的。她长得圆润嗓门也大,人还没进来就嚷嚷开:“我迎春大侄就是能啊,蛇都能逮着。”
宋迎春把蛇肉团着扔进盆里,压出井水:“二娘,玉玲子今晚回不回来?”
杨兰芳蹲下帮忙洗肉:“玉玲子今天不回来啊,厂里忙着呢。”
宋迎春不高兴:“她怎么老不回来,厂里还没个休假的?”
杨兰芳没抬头:“就这会农忙挣钱啊,老板给加班费呢。”
正说着,刘合欢也回来了,她摘下草帽,脸晒得通红。
宋迎春拿出菜刀砧板,在水井边咔咔剁开,雪白的蛇肉一段段躺在红面盆里,他分出一半装进瓷缸,端给杨兰芳。
“二娘,拿回家炖。”宋迎春又补充道,“哪天玉玲子回来,你提前跟我说,我去小坝坎那边再抓,玉玲子今年还没吃过蛇肉呢。”
杨兰芳笑嘻嘻地接过蛇肉:“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天天惦记你妹。”
宋玉玲是宋迎春的堂妹,村里人都知道宋迎春宝贝他这个妹妹。杨兰芳拿了蛇肉并不走,问宋迎春:“大侄,你那蛇胆呢?”
宋迎春说:“蛇胆我答应给大良了。”
杨兰芳一下子就急眼:“你给他干啥?”
“他天天看书,眼睛不好。”
“那我们家兴子也天天看书,也得补眼睛啊。”宋兴是宋玉玲的弟弟,杨兰芳的宝贝疙瘩。
宋迎春不答话,杨兰芳便拉着刘合欢掰扯:“你看看迎春,自家有弟弟不照顾,给外人。”
刘合欢赔笑:“不说人家大良这次没考好么,后面还得念,送个蛇胆也是应该的。”
杨兰芳狠狠翻了个白眼:“就是该!让她陈春梅天天眼睛长到天上去,狂个屁!我当考个清华北大呢?不还是蔫掉了。”
刘合欢赶紧拉扯她的胳膊:“兰芳你这可不兴说,院里这么多人呢!”
杨兰芳反倒嗔怪:“我怕什么?又不巴着他们家。”
刘合欢沉下眼:“什么叫巴着,人家大良就是念书好啊,没考好都是一本,你看看村里谁家孩子能成。”
“再说了,早几年,怀民砍柴摔了腿,那不是人家邹潮发现的,背了二里地把怀民驮回来。”
杨兰芳拧起嘴角:“就你,记人家好能记一辈子。”她端起蛇肉,扭着肥胯走了。
宋迎春翻出手机里拍的抓蛇照片,发了个说说。又点开宋玉玲的对话框:“你看哥今天抓的蛇。”
“你都多久没回家了。”
“你啥会回来,哥给你抓蛇吃,抓个比这个更肥的。”
宋迎春跟着刘合欢来泉灵村的时候,他才6岁。宋玉玲也才5岁,圆乎乎一张脸,怯生生不说话。混熟后天天围着宋迎春屁股后头转,一口一个哥哥喊得清脆,宋迎春跟她一起长大,当亲妹妹待。
越是亲,宋迎春就越看不惯她妈重男轻女。
玉玲子7岁的时候,宋兴出生了。有了男孩,杨兰芳像是长了天大的志气,张口闭口就是他们家兴子,宋兴打个嗝都是吃饭香,那饭总是宋玉玲做。
杨兰芳养宋兴,学的是陈春梅养邹良,吃好的用好的,一门心思读书就行。哪怕宋兴不争气,考不出来成绩也无所谓。
宋玉玲初中毕业,想读卫校家里不让,得进厂打工补贴家用。这种事情在农村很常见,可宋迎春就是心疼宋玉玲。他经常想玉玲子要真是他妹妹就好了,他去打工也行,玉玲子想上卫校就去上。
工厂比较忙,宋玉玲没回消息,宋迎春收起手机,端着碗送去邹良家。
晚饭桌上,陈春梅因为收到蛇胆,脸色稍微好了那么一点。邹良闷头喝完粥,转身就走。陈春梅叫住他:“迎春送的蛇胆快吃了,不经放。”
邹良走去厨房,打开橱柜。白瓷碗里的烧酒辛辣刺鼻,黑绿的蛇胆泡在里面闻不出异味,清澈得溪水里的小石子一样。
邹良皱皱眉,端起碗灌进嘴里,舌头没咂摸到蛇胆,一口东西就火辣辣地滚到胃里,烧心烧肺。
邹良被刺激得重重闭上眼。
第4章
即便是晚上,楼上的房间还是很热,蒸馒头也不过如此。邹良找了卷竹席摊在堂屋里,打好地铺准备睡觉。
堂屋旁边就是父母的卧室,农村的夜晚没什么消遣,看完电视就睡了。白天农活很重,陈春梅和邹潮没看一会关灯睡觉了。
灯一关,天地都黑了,只剩下虫叫。夜里的虫子不吵人的,安安静静地叫着,求偶或是捕猎。农村人不烦虫叫,生下来就听,那是夜的一部分。
邹良在竹席上,烙饼似地翻,滚到后半夜他受不了了。倒不是困得,都睡不着了谈什么困呢?他受不了的是自己现在这副德行。半个月前他走出考场,就知道这次没考好,知道自己要复读。
可成绩一公布,父母和村里人都知道了,他却没想象中自在。邹良不想承认自己失落,不想摆出一副被考分重创的可怜样,可眼下自己毛毛躁躁的情绪,睡不着的觉又算什么呢?
窝囊就是窝囊。
邹良起身走到院子里,后半夜温度下降凉快不少。一抬头,便是浩瀚的夜空,满天的繁星。农村的天好,好到一条银河玉带似的铺在天上,旁边还有轮明亮的月亮,就那么独自美丽着,才不管下面有没有人看。
邹良家的小楼对面是两间平房,中间圈起来个院子,是农村房子最常见的构造。他走上平房屋顶,屋顶上谷堆盖着塑料膜。
白天摊开晾晒,晚上堆起盖膜防露水,晒到稻谷金黄彻底脱水,扬去灰尘落叶,就可以装进蛇皮袋祈祷今年能买个好价钱。
晒了一天的谷子很香,朴实的粮食味道。邹良就地坐下,往后撑起手臂放空目光,洁白的银河延申至远处的山峦中,星空下是熟睡的泉灵村和每家屋顶上都堆起的谷堆。
邹良眯着眼欣赏夜色,看着看着又不对劲了。那银河里下起了雨,一张张卷子,一杆杆笔,伴随着清脆的上课铃从天上砸下来,也不去别的地方,就冲着邹良砸。
他闭上眼,觉得自己真是快疯了。
这看天也解决不了失眠的事,邹良躺回竹席上继续翻饼。窗外的天泛起青白,鸡叫一声连着一声,他才迷迷瞪瞪睡下。
这里是个南方小地,种两季水稻。夏天是最忙的时候,春天种下的稻子熟了要收割,收完马上翻地播种,秋天便可以再收一季。
夏天忙,庄稼人起得就早,五六点趁着太阳还没出来,正好下地。邹良被吵醒,借着困意继续睡回笼觉。
他再醒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陈春梅也回来了,却不是从地里回来。她骑着电瓶车停在院子里,从车上搬下三箱牛奶。
她看见邹良,吩咐着:“搬进去,每天都喝啊。”
陈春梅很少在村头的小卖部买东西,且不说那边买娃哈哈没有只有笑哈哈,买特仑苏多半会买成特纯苏。小卖部门口的肉摊,砧板常年不洗,血垢堆得三寸高。陈春梅不想买,但是村头就这么一家店,每次买肉回来,她巴不得拿洗衣粉搓搓再吃。
给邹良买牛奶,当然得去县城,她儿子绝不能喝冒牌货。
陈春梅今天上午似乎不打算下地,牛奶在屋角放好,她便在堂屋坐下招呼邹良过来。
“茶叶厂的活我歇一年,开学了我去陪读。”
邹良一听就窝火,他不喜欢陪读。租个房子带个妈,天天吃喝拉撒有人伺候,高三本来就紧张,一陪读,邹良感觉人活着就只剩下命和书,有什么好的。
他冷声回了句:“不用。”
陈春梅擦擦额头的汗:“怎么就不用?今年高三我就说陪,你偏不要,我过去你不用分心,你们班上多少人都是陪读的。”
“我考不好,跟你陪不陪没什么关系。”邹良起身,准备走。
“你给我坐好!”陈春梅喊道,又不敢真的惹怒他,放低了嗓子。“再来一年,都好好准备着,肯定可以的,你……”
“妈。”邹良看着她,“我考不好,就是没考好,没别的原因。再念一年,不好我也不会再考了。”
再来他真的要疯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从小到大哪次不是第一……”
邹良很烦,不想听她唠叨,念咒似的。自己房间太热没法呆,在楼下免不了要跟陈春梅吵架,他推开院子的红铁门,去外面溜达。
一辆拖拉机咳咳嗽嗽开过来,黄绿的水稻刚从地里割下,一捆捆堆在车斗里,阳光一照,那拖拉机像是拉了一座金山。
开拖拉机的男人住在村尾,身上是泥脸上是汗,泉灵村不大,邹良却想不起该喊那个男人什么叔或者什么伯。看着他开过来,邹良有些紧张地堆出笑容,掩饰没主动打招呼的不礼貌。
“大良!遛弯啊!”男人的嗓子混在拖拉机的轰鸣里,响亮地朝他招呼。
邹良点点头:“你忙、你忙。”
在村里,不干活的男人有两种。小坝坎那边,老张前年春天中风瘫在家里,你不能叫一个瘫子干活。还有就是邹良和宋兴这种念书的,他们或许说不出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种酸话,但是读书人,村里允许他们高人一等。
邹良今年夏天不补课也不想看书,村里人人都忙得不可开交,狗看家叫不响都会挨上两脚踹,他却能闲得理直气壮。
邹良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闲得发慌,大白天他像个孤魂野鬼般地荡。
到了晚上,他又开始睡不着。9点多了,他在堂屋翻找手电筒。
陈春梅走出来,看着邹良拿起手电筒就往外走,问道:“大晚上的你去哪?”
邹良说:“睡不着出去溜达。”
陈春梅心疼白天对儿子发的那通脾气,不再说话随他去了。
邹良出门,也不知道去哪,由着性子乱走。泉灵村有一条主村道,笔直地通向西边的山里。月亮正好,压根不用打灯,他关掉手电筒顺着村道往西边去。
路是石子路,光是白月光。前面有座小木桥,桥下就是泉灵溪。小溪旁有座信号塔,老些年前要盖塔村里人听说有辐射不让盖,最后供应商承诺给塔上放盏灯,大家这才答应下。
毕竟那块黑,拖拉机晚上看不清路,翻进去过溪里。越靠近塔路越亮,邹良不再往前,顺着溪流往下停在滩边。
溪水静悄悄地淌,月光和灯光交织在水面上碎碎闪闪,跟天上的银河掉下来似的。溪边一排野生野长的直柳树,溪滩上大片发白的碎石。
晚风夹着腥香的水气吹过来,邹良深吸呼吸,觉得浑身舒爽。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还真是个好去处。
第5章
邹良正图清净,身后来人了。
他扭头一看,并没有不快或者觉得被打扰,因为来的人是宋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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