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良在家门口停下,宋迎春站在他对面。他拍拍小女孩的膝盖示意,抱着她放到地上。
“迎春!迎春。”她急的直跺脚,抓着宋迎春的大手不放。“我还没骑够呢!你把我放下来干嘛。”
意识到自己不自然的举动,宋迎春赶忙哄她:“待会,待会再玩。”
宋迎春看着邹良,脸开始发烫,心扑通扑通跳。昨天才通过电话,今天邹良就站在他面前,他当然知道邹良回来是为了什么,可太突然了,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迎春!迎春!”钱心仪开始闹,“你带我去玩啊。”
宋迎春抱起她,钱心仪在他怀里不断扑腾:“走呀走呀,迎春!”
“我先走了。”宋迎春局促地对邹良说
“好。”邹良面无表情,转身推开家里的红铁门。
他坐在长凳上,看着空空的院子发呆。陈春梅走过来,坐到他身边,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此刻像个僵硬的木偶,空洞又脆弱。这比杀了陈春梅更叫她恐惧,那一顿打,打服的只是她自己。
良久,邹良摘下眼镜揉揉鼻梁,他脸色很糟,陈春梅心疼地劝:“上去睡会吧。”
邹良冲她笑笑:“嗯。”
邹良爬上楼,推开自己的房门,他只是累,但不想睡,站在窗边抽烟提神。下午的太阳很好,泉灵村的小楼浸在日光下,村子里的果树还是光秃秃的枝条,仔细看,能在高大的水杉和白杨树上看见喜鹊窝。
村里静悄悄的。目光向前,是被村落遮挡的泉灵溪,泉灵溪再往前,是西边黛青色的山头。刘合欢的坟就在那里,迎春结婚后,她的碑大概会重刻,“孝子”旁边得加上“孝媳”和“孝孙”。
邹良按灭烟头,心狠狠地缩起来,回到村里,不管什么都能扯上宋迎春。他不管不顾地回来,现在却意识到这种自投罗网真是蠢极了。
红铁门吱嘎一响,是宋玉玲来了,身后跟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陈春梅也走出来。
“春梅娘。”
“玲子啊。”
她们站在院里说话。
“春梅娘,大良哥是不是回来了?”
“嗯,两点多到家的,玲子你咋也回来了。”
宋玉玲解释:“曹斌最近都在县城干活,我听说大良哥回来,就想着能不能请他吃顿饭。”
“生桃子的时候。”她指指院子里的男孩,“大良哥没少帮忙。”
邹良听完,往楼下走。宋玉玲看见他,惊喜地喊:“大良哥!”
“大良哥你这次回来呆几天啊,曹斌一直说请你吃饭。”
邹良说:“那就今晚吧。”
“真的啊。”宋玉玲笑了,“那我去县里定个饭店。”
“不用。”邹良顿了顿,“就在家吃挺好的。”
宋玉玲连连点头:“行,那待会你上我妈家,我把我哥也叫上。”
“桃子!桃子!”她喊着撒欢的小男孩。“回家了。”
天冷,村里的晚饭吃的都早,刚擦黑宋玉玲就催着邹良过去。邹良走进杨兰芳家堂屋,四方桌上摆满了鸡鸭鱼肉,白酒开了两瓶。宋玉玲忙着添筷子,曹斌起身迎接邹良。
宋迎春站在一旁,跟桃子玩举高高,抛起又接住。宋迎春充满力量,稳稳当当,小桃子乐得咯咯笑,不断叫嚷:“再来再来,叔叔我还要!”
都坐下,曹斌给邹良倒酒,邹良轻轻挡住酒瓶:“开车太累了,我喝点果汁吧,不好意思啊。”
曹斌一愣,随即招呼宋玉玲拿果汁来,给桌上的其他酒杯倒满。他话不多,喝开了才不断冲邹良和宋迎春感谢,说刚成家那会太不容易了,得亏有他们的照顾。杨兰芳也喜欢喝,到了兴头上说起二胎的事情,曹斌忽然就来了脾气,粗着嗓子说妈你别管,我再不叫玲子生小孩了。
邹良跟曹斌没有过交集,只是这顿酒里他能看出来,多年前宋玉玲经历流言蜚语已成往事,现在她跟泉灵村嫁出去的姑娘一样,过着平淡普通的生活。这样最好,迎春能放心下来。
一顿饭吃完,曹斌醉了,宋迎春也闷闷地喝了一点。邹良要回去,宋玉玲一边扶着曹斌一边拜托宋迎春送送邹良,打完招呼,两个人走出院子。
宋迎春的手机响了,电话那头是他高中同学,现在在县城开小超市,宋迎春找他定了几箱白酒。
挂了电话,邹良随口问:“什么事啊。”
宋迎春说:“买的酒到了,在县城。”
邹良又问:“要去拿吗?”
不等宋迎春思考,他接着说:“你喝酒了,我送你过去。”
宋迎春是不着急的,他结束了今天这户还没接到新活,能休息好几天,可他就这么顺着邹良的意思答应下来:“好。”
两家离的很近,走几步就到了宋迎春家的院子里。邹良伸手找他拿钥匙,宋迎春按开车门,把钥匙扔给他。
车是一辆宝骏的SUV,空间很大,收拾的也干净。邹良坐在方向盘前,闻到淡淡的木头味道,他低头调整座椅,宋迎春在副驾驶上指着操纵杆:“你行不行啊,手动档。”
邹良摸了摸方向盘,轻笑:“小看我。”
他确实开不惯手动档,村道上开的慢,上了县道才提上速度,天完全黑下来,宋迎春把导航打开,架在空调叶上。超市位置有点偏,开进县城拐了好几个弯才到。
宋迎春下车,邹良在一旁抽烟等着。跟老板简单寒暄后,他搬起两箱酒走过来,邹良踩灭烟头打开后备箱。
酒是很普通的二锅头,在纸箱里撞的叮叮响,宋迎春来回几趟,六箱酒整齐地码在后备箱里。
“买这么多。”邹良关上后车门。
又坐到车里,车门一摔,寒冷的冬夜关在了外面。
“文萍她爸爸喜欢,也不贵,我就多订了点。”宋迎春说完,忍不住偏头看向邹良。
他没什么表情,在点了几下手机架到车前:“走吧。”
都没说话,只有清脆机械的导航声。车停在第一个红绿灯前,邹良拨弄手机,连上蓝牙点开音乐软件。
舒缓的前奏在车厢里响起,略带沙哑的男声唱着:“烈日里灼热的城墙,暖不来我的渴望,我也想带你回家乡,看遍无尽的繁华。”
绿灯亮起,车子起步,酒瓶子又晃得叮叮响。转过弯,他们路过县医院。
在这里,邹良第一次拥抱了宋迎春,开满紫藤花的凉亭下,他哭的让邹良心焦无措。桃子在这里出生,小小的一只,邹良不敢抱他。刘合欢在这里病逝,她走的时候邹良不在宋迎春身边。
导航把歌声压下:“前方红绿灯直行,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
导航暂停,歌声浮了上来:“多年后我孤身打马过乡,看无常路遥人亡,我依然咏怀着情愫满腔,望着你的北方。”
邹良在余光中瞥见车站宾馆的招牌,车站都没了,宾馆竟然还在。那散落一地的爆米花忽然就洒在了面前的路上,他和宋迎春抵在门上激烈地拥吻,很暖,很甜。
前方的车灯晃了晃远光,邹良回过神来给他让路。那辆车上的喜字和粉气球还没拆,看着像刚从一场婚礼中出来。
迎春什么时候结婚?邹良始终问不出口。他抱着钱心仪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宠孩子的爸爸,他一直喜欢孩子不是么?
好多酒啊,迎春是不爱喝酒的,他去定亲,酒桌上肯定会吃亏。
迎春是不是要用这辆车去接亲啊,应该不会。到时候,把奔驰借给他吧,邹良会像很久以前打算的那样,随很多很多份子。
路面忽然坑坑洼洼,车身摇摆,酒瓶子磕碰出更大的响声,没完没了。
“叮叮,叮叮叮叮。”
导航在提示:“正在为您规划新的路线......”
那首歌也唱到了尾声:“等我们空悲已百年沧桑,再看年轻的模样,你是否只当作人来人往,还是大梦一场。”
“我早已把我家乡,当作你的身旁。”
邹良陷入无边的混乱中,他听见宋迎春在一声声喊他。
路旁是一片荒凉的工地,旧房子地基残存,砖墙已经清理干净。邹良调转车头开进去,拉上手刹把车停下。
作者有话说:
歌是尚东峰的《无骨五花,无我无他》,我当时觉得歌名有点奇怪,听完又很喜欢。
第58章
宋迎春惊恐地看着邹良,他开错了路,他不答话,他伏在方向盘上不住地颤抖,整个人病态地痉挛。宋迎春听见他干涩的吞咽声和大口的喘息。
“大良!大良!”宋迎春推他的胳膊。“你怎么了?你说话!”
邹良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艰难地说:“换你来,我开不了了。”
宋迎春赶忙下车,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冷风灌进来,邹良缓缓挪动身体,脚刚落地,一个趔趄倒在宋迎春身上。
宋迎春捧起他的脸:“你到底怎么了?说话啊你说话!”
“你喜欢我。”不是质问,不是情话,邹良就这么冷不丁地开口。
宋迎春像是被揭了短,垂下眼。邹良伸手狠狠推搡过去:“你喜欢我的!你明明喜欢我!你为什么要跟别人结婚!”
空旷的工地上,邹良开始失控:“凭什么?凭什么?”
光线昏暗,空气冰冷。宋迎春答不上来,眼看着他的眼眶一点点变得猩红:“你让我怎么办,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迎春,你让我怎么活?你说啊!”邹良扯破声音,哭了出来。
宋迎春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抱住他。邹良放肆地哭嚎,像个饱经情伤的傻小子,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孩子。良久,他抵着宋迎春的额头,哆哆嗦嗦地吻了上去。
短暂的一个吻用尽邹良最后的力气,他靠着车身往下滑,瘫坐在地面上泣不成声。
“对不起……”
“我爱你啊,迎春。”
“我好爱你。”
“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邹良在呢喃中拽下眼镜,胡乱地擦拭眼泪。宋迎春跟着蹲下来,定定地看他哭泣的脸。
“我们一起走吧。”宋迎春对他说。
邹良猛吸了一下鼻子,清晰的声响,甚至几分滑稽。他睁着湿红的眼睛抬头看他。
“就......”宋迎春迟疑了几秒,很快又更加坚定。“我们去别的地方。”
宋迎春扶起邹良:“太冷了,先回去。”
他开的很快,很稳,一路上他总是忍不住去看邹良。邹良恢复了平静,脸像平时一样淡淡的。目光相触的时候,宋迎春能清楚地看见邹良赤裸的脆弱,它们随着邹良的眼泪流淌在宋迎春面前,只这一次,宋迎春知道邹良再也收不回去了。
下了县道,村头的土地庙出现在前方,村道两旁亮着路灯,一盏盏高耸的灯泡洒下光辉,照亮冬夜里的回家路。
宋迎春把车停在院子里,停在合欢树下。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摩梭着上面的塑胶颗粒,高大的合欢树在夜色下矗立,黑暗给光秃秃的树木抹上神性,它像一个长者俯视着车里的宋迎春。
宋迎春并不擅长深思,他只是需要点时间平复杂乱的心绪。他仰头看看合欢树,打开车门深深地吸了一口自家院子的空气,走进亮灯的小楼。
堂屋里,宋怀民正坐在长凳上抽烟。
“吃这么晚?”
“拿酒去了。”
宋迎春在他面前站好:“爸,我有个事要跟你说。”
他跪了下来。宋怀民倒是没什么反应,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口烟:“是你跟大良的事吧。”
宋迎春慌张地睁大眼,宋怀平说:“我就知道他会回来。”
“要跟他走吗?”
宋迎春闷闷地点头。
“这村里,也没人了,不想回来就别回来。”
“你放心大胆地走,别惦记我。”他指指山头方向,“我有你妈陪着。”
宋迎春嗫嚅着:“我明天,去妈坟上跟她说......”
“不用。”宋怀平打断他。“你妈都知道,那年你给大良挡铁锹她就知道了。”
“你妈临走前都跟我说了,她说,看看你能不能掰回来。”
“她交代,要是真不行,不能把两个孩子往死路上逼。”
烟抽完了,宋怀平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咱家没人怪你。”
“只是文萍那边,你们商量商量。该赔礼该赔钱,不能短缺着人家。”
宋迎春抬头看着宋怀民,灯光下他的脸苍老平静,宋迎春点点头,眼泪随着点头的动作,倏然滑落。
早春的山头,树头开始抽芽,野花悄悄绽放。宋迎春还是来找刘合欢了,带着锄头和锹,清理坟头的杂草。
擦洗干净的青石碑,静静矗立阳光下。宋迎春磕完头,跪直了身体看着墓碑上刘合欢的名字。
“妈妈,我以为……”宋迎春顿了顿,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以为他能过得好。”
“我要走了。妈,以后不能经常来看你,你别生气。”宋迎春又摸了摸墓碑,起身下山。
两天后的下午,邹良在村口等宋迎春来。赵天泽打来电话,确认邹良的行程,汇报近期工作。一说上,邹良的问题就来了,数据,进度,复盘结果。赵天泽在电话那头键盘敲的噼啪响亮,挨个回答。
宋迎春走过来,见邹良在打电话,很自然地站到驾驶侧的车门边。邹良会意,从兜里掏出钥匙扔过去,宋迎春稳稳地接住,短促的滴滴声后,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邹良坐在副上挂断电话,宋迎春正略显兴奋地在车里打量,是男人基因里自带的那种对汽车的喜欢。
他笑着看向邹良:“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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