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自己问得突兀,邹良赶忙先说:“我姓邹,单字良,家里在城中开个酒铺。”
“宋迎春。”他淡淡回答。
宋迎春。邹良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宋迎春的侧脸上挂着几颗汗珠,发间落了几片细小的枯叶,他平和的性子让邹良彻底放松,脖子也不再僵着,他轻轻把下巴放在宋迎春肩上。
宋迎春把他背下山,请了一辆牛车送邹良回家。天擦黑,终于到了,他一天没踪影,急坏了家里人,陈春梅在床铺上哭了好几场。好在他没啥大事回家了,邹潮听见消息,提前关了铺子匆匆赶回。
饭桌上,邹良说起被救的事情,邹潮听完,笑着一口气喝完杯里的酒。
“那少年,便是与你有婚约的宋家人。”
邹良一愣。父亲年轻的时候有个挚友,两人同一年成家,家中妻子也是同一年怀上,他们便约好,若生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就结为亲家。邹良先出生,三个月后宋家娘子也生了,可惜是也是个儿子。
陈春梅生产不顺落下病根,自此后再难生养。倒是宋家娘子在次年年末又怀了胎,这次生了个女儿。父亲和宋家伯父都很高兴,认定这是天定的缘分,欢欢喜喜地结下娃娃亲。
邹良入学后,家里要他心无旁骛读圣贤书,对婚事也极少提起。不说,邹良都快忘了。
他皱皱眉:“父亲连人都没见,怎得能断定就是,同名之人那么多。”
“错不了。”邹潮给自己斟了杯酒,“与你年纪相仿,在龙王山砍柴,心善寡言,定是你宋伯父家的大儿子。”
“是不是长得还不错?”
那张山林中的脸在邹良脑中一闪而过,他不自觉地笑了:“嗯,好看。”
邹潮也爽朗地笑开:“宋家小女更好看,明日同我一起去宋家答谢。”
天刚亮,牛车上绑上几坛好酒,邹良拎着糕点和父亲一同出发。到了龙王山下的村落,邹潮指着远处的茅草屋说道:“快到了。”
院子扫得很干净,一个穿绿罗裙的姑娘站在门口,脸和宋迎春有几分相似。牛车停下,邹潮和她招呼:“玉玲吗?喊一下你爹爹。”
她一转身跑进屋子,很快,一对夫妇走了出来。
“怀民!”
“潮哥!”
两人一边叙旧一边把酒坛子搬下来,宋家伯母招呼邹良进屋,唤做玉玲的姑娘一直好奇地跟在母亲身后。落座后,宋玉玲去烧茶,邹良看见宋伯母朝她耳语了几句,宋玉玲的脸马上红了,朝邹良看上几眼,躲进厨房不再出来。
到了午饭时候,还不见宋迎春的身影,邹良插话问:“宋世伯,迎春呢?”
宋怀民说:“他砍柴去了,看看时候也该回来了。”
邹良起身作揖:“我去找他。”
话罢,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腿没好,走不快,顺着村道往龙王山走去,到了山脚下,脚踝处又开始隐隐作痛。
宋迎春背着柴下山,远远看见山脚的石头上坐着个人。是邹良,他有些吃惊,还不到三日,怎么就找过来了。
邹良不似昨日那般狼狈,穿的一身好衣裳,皮肤雪白,体面干净。邹良也看见他了,欣喜地跑过来,跑不快,脸上还一副着急样子。
宋迎春加快脚步朝他走去,刚碰上,邹良就笑着喊他:“迎春。”
当他是着急药材,宋迎春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包裹:“给。”
邹良接过,打开一看,红通通的果子鲜灵珍贵。他惊讶道:“你采着了?”
“迎春,你可真厉害!”
“够不够?”宋迎春问,“崖深处还有,得绑绳子吊下去摘。”
邹良忙点头:“够了,够的!”
邹良抬头,仔细地看着宋迎春,他的眉骨上刮了一道新鲜的伤口,这点伤对宋迎春来说应该是稀松平常的,但邹良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定是为了采药遭的,心疼地伸出手摸上去。
“疼不疼?”
宋迎春往后一缩:“没事。”
邹良脚不利索,宋迎春放慢步子。秋高气爽,村道两边开满大朵的木芙蓉,两人慢悠悠地回了家。
方子吃了半个月,陈春梅的病彻底好了。两家人也因此事多有走动,邹良的婚事也被家里提上好几次。
陈春梅见过宋家女儿,不说国色天香,那也是标致伶俐的一个姑娘。她很不解,为何一提起婚事,邹良就极不耐烦。邹良不痛快,她便不敢说了,一心盼邹良好生读书,明年科举高中。
作者有话说:
无虐点,但是会比较狗血。
第62章 平行番外2
入冬后天气冷,柴火好卖,宋迎春上山更勤。前些日子他进城去卖柴,被一家制碳的作坊拦下,老板问他能不能砍到黄果木。宋迎春知道大户人家喜欢好炭,黄果木制成的炭块烧的久,味道还香。可这柴不好砍,必是极深的林子里才有,比方说龙王山。
老板眼尖,看得出宋迎春能干,给他许诺了个好价格,还立了字据为证,宋迎春得连送一个月不断货,然后跟老板结钱。
能赚不少,宋迎春小心地把字据叠好放进兜里。收了定金,他往街口走,那边有家糕饼铺子,宋玉玲最喜欢的枣泥糕今天可以多买半斤。
路过学堂,他忍不住停下看看。夫子背着手,拿着书卷在讲些拗口的诗句,下面的学子大多听的认真,也有几个偷偷在打盹。
夫子讲完,放下书卷:“这章已经连讲了三日,现在我提一人,就此文讲讲心中见解,做议论。”
台下的学子开始躁动,交头接耳露出躲闪为难的神色。夫子摇摇头:“邹良,还是你先来吧。”
听见邹良的名字,宋迎春心头一怔。邹良穿着素白的衣衫,坐在在中间位置,听见夫子点名,从容地站起来。讲的什么宋迎春不懂,只听他滔滔不绝,娓娓而谈,期间夫子满意地笑了,台下的学生们也频频点头。
宋迎春已经知道邹良和自家妹妹的婚事,妹妹能嫁给这样一位品相好,有学识的人他自然是高兴的。他看着邹良讲完,坐下,心中欣喜又羡慕。
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宋迎春为了砍黄果木,每天起早贪黑地上山,黄果木太硬,柴刀都砍坏了一把。到了算钱的日子,宋迎春背着最后一捆柴进城,心中惦记着,这笔钱拿到手得存下来,往后给妹妹做嫁妆。
“说好的一两银子,怎么就变成一吊铜板了?”宋迎春气的哐当一声放下刀,拍在桌子上。
炭铺老板毫不示弱:“你干什么?还想行凶杀人不成?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一吊铜板!你就说这是不是你按的手印画的押?”
宋迎春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捏紧拳头:“你这不是蒙骗人吗?说的跟写的不一样。”
“奸商!”宋迎春骂道。
老板挑挑眉:“你今天就是闹到衙门,大老爷开堂审案也是一吊铜板。有何人证明我与你许诺了银子?”
“一个臭砍柴的还敢跟我叫板。”他甩出一吊钱,“爱要不要,不要滚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小声议论:“写的确实是铜板。”
“唉,这事不好说。”
宋迎春吃下哑巴亏,拿着钱走了。这窝囊气,他越想越难受,眼睛不自觉发红。他擦干净眼泪,昂起头忍下想哭的念头往城外走。
吵架耽搁了,路过学堂正赶上放学,宋迎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邹良。
“迎春!”邹良朝他招手。
宋迎春却想躲闪,礼貌地笑了一下,转身走到巷子里。
“迎春!迎春你别走啊,迎春你等等我。”
邹良竟然追了过来,宋迎春装听不见加快步伐,乱了方向。走出巷子,是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四周无人,邹良也跑着追上了他。
“迎春,你怎么不理我。”邹良喘着气问。
“我……我……”宋迎春想说他不是故意的,一看见邹良,他忽然委屈的劲上来了,眼泪止不住往下滚。
“怎么哭了呢。”邹良急了,拿出帕子他擦眼泪。“迎春你怎么了?”
“别哭啊,跟我说说。”
擦了几把,眼泪沾染着宋迎春脸上的汗渍,弄脏帕子。宋迎春吸吸鼻子,轻轻推开邹良的手:“我脸上脏。”
邹良笑笑:“不脏。”
宋迎春被邹良拉进土地庙,扫干净两张凳子坐下,他哭完心里舒坦了些,讲述今天卖柴结钱的事。
“那张赖子,总干这些坑蒙拐骗的事情。”邹良跟着生气,“你把字据给我看看。”
宋迎春掏出东西递给他,邹良看完,字据上确实瞧不出什么毛病。宋迎春知道这事没法翻盘,更气自己没用,小声地说:“我不识字。”
邹良早就猜到,问道:“那我教你认字可好?”
宋迎春迟疑着,没答应。
邹良追问:“你不愿意?”
“没有。”宋迎春赶紧解释,“我听我爹说你学业忙,而且……”
“而且什么?”
“我笨的很,没读过书。”宋迎春红了脸。
邹良被他逗笑:“那不怕,我慢慢教,你慢慢学。往后每日,你卖柴早便在庙里等我,我放学早便在庙你等你,每日学半个时辰就行。”
见宋迎春还未答应,邹良接着说:“迎春,你识字后,就没人敢在这事上诓骗你了。”
心中的委屈就这么散了干净,宋迎春认真地点点头。
认字的第一天,宋迎春早早来到庙里,把废弃的桌椅都擦得干干净净,地也仔细地扫了一遍。他坐在桌前,等邹良放学。
傍晚时分,邹良背着包袱过来了。他打开包袱,在桌上依次摆好笔墨纸砚,拍拍身边的凳子:“坐这里。”
宋迎春在他身边坐下,邹良递过一杆笔:“这是我昨日特地给你买的。”
他又打开一本旧书,指着第一行说:“今天教你认十个字,五天后每天认二十字,再五天后加至三十,半月后便是每天四十字,我便不再加你功课,多了记不住。”
宋迎春没想到邹良如此上心,更加紧张。邹良说完,开始教学。他说一字,宋迎春跟着念一字,读过几遍后,全都记住了。宋迎春心里高兴,原来识字没他想得那么难。
认完,邹良便教他写。宋迎春很抵触:“我认得就行了,不用会写。”
邹良很坚持:“只是认,太浅薄,你得学会写才不会忘记。”
读书这事,宋迎春无条件相信邹良,拿起了桌上的毛笔。
笔很新,很漂亮。可他哪里抓过这么精细的东西,宋迎春哆哆嗦嗦沾了点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不敢落下。虽不是力气活,额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迎春,你笔拿的不对。”
邹良起身,站在宋迎春身后,他掰开宋迎春的手指,教他重新拿好,又牢牢握住他的手,带着宋迎春一笔一划地写。
邹良掌心偏凉,皮肤细致光滑。他弯着腰贴的很近,呼吸落在宋迎春的侧脸上。宋迎春觉得自己变成了木头人,一点动弹不得,只有手腕在跟随邹良的力气,写下那些横竖撇捺。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金黄的光打在白纸上。宋迎春看着自己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笑了出来。
邹良掏出本小册子,提笔在第一页写下点什么,又勾出朵小花。宋迎春看得出神,邹良的字太好看,那只笔拿在他手上像是被施了咒法,行云流水。
“今天学的很好,这花便是奖励你的。”
宋迎春问:“那要是写的不好呢?”
“那便扣你一朵。”邹良冲他坏笑。
宋迎春看着花,格外珍惜:“我定会好好学。”
识了字,宋迎春走在街上看见招牌告示都会留意几分,看看自己认得多少。他不愿耽误邹良的时间,开始每天早起上山,卖完柴便马上跑到庙里等着。
小花拿到第五日那天,邹良带着糕点来的。
“今天要给你加功课,我们先吃点东西。”
宋迎春认出来邹良带过来的,都是糕饼铺子里面的贵价货,心里过意不去。他忽然想,等到来年夏天,山上的野果都熟了,他要摘最大最好的给邹良带过来。
可他又很快意识到,那会邹良已经在赶考的路上了,再往后,他一定能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再……再娶他妹子。
明明是好事,宋迎春却不知自己为何,狠狠失落起来。
“迎春,你吃啊。”邹良把一块糕递到他嘴边。
宋迎春接过来,咬下一口,糕软,留下道整齐的咬痕。
“好吃吗?这铺子是我同窗家开的,他说这个最好吃。”
甜润的滋味在嘴里化开,宋迎春满足地笑:“很好吃。”
“我尝尝。”邹良说。
宋迎春看看纸包,手里的糕就一块,他刚想掰开分给邹良,手腕就被轻轻捉住。邹良在就着咬痕吃下一大口,自如地夸道:“确实不错。”
邹良笑着,直直地把他看住,像是等宋迎春回应。宋迎春拘谨地低下头,把剩下的糕全塞进嘴里,还是很甜,怎么有点腻的难受了?
一日二十字,宋迎春学得更努力,回家后也不忘复习,砍柴时休息,他都记得拿起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等小花画满,邹良说会把册子送给他。
天越来越冷,宋迎春除了打扫之外,每天会烧个小炭炉,给邹良暖身。他皮糙肉厚无所谓,邹良可不行,宋迎春舍不得他受冻。
最近天气不好,阴阴沉沉。这天宋迎春照常在庙里等邹良,眼看着到了放学时候,忽然下起了雪。老天像是憋久了,大片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不多会就湿了地面。宋迎春越等越急,雪天路滑,他希望邹良今天别来了,太麻烦。
拿起纸伞,宋迎春往学堂方向跑,刚出门没多久,就看见迎面走来的邹良。他穿着玄青的披风,被雪淋白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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