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受着祁九辞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头顶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昭宁十年,盛世昌隆。
醴都里的一处寻常人家里,产婆进进出出,端出了好几盆血水。
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等在屋外,心急如焚,额心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他正朝屋里张望着。
那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妻。
女子声嘶力竭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着让人胆战心惊,他在门外踱着步,几次想进去看看,都被产婆拦了下来。
“生孩子的地方,你一个大男人进来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头上的汗珠落了又生,竟晕湿了身前的砖面。
终于,孩童嘹亮的哭声响起,屋里产婆们惊喜的声音传来。
“生了!生了!”
男人松了口气,差点跌了下去。
他进了屋,小丫鬟抱着孩子,脸上洋溢着喜悦:“老爷你看,是个大胖小子呢!老爷好福气,夫人好福气啊!”
他匆匆瞥了那孩子一眼,便掠过了她,正待进里面去时,却听到了产婆的慌乱的惊呼:“怎么回事,夫人怎么大出血了?”
他脚步顿住,看着内里的烛光,摇晃了片刻,熄灭了。
他听到他一生挚爱的妻子,气息微弱的呼唤他。
他凑近了,看着爱妻惨白的脸色,和不断翕动的嘴唇,她说:“不......不要怪他,是我......是我没逃过这一劫......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就叫月章.....好不好?”
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脸,替她拨开了散乱在脸上的头发,麻木的点了点头。
女子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了泪,晕湿了枕边,也落在他的手上,她道:“来生,我还要跟你做夫妻。”
......
月章自幼时起便极聪颖,性嗜学,善作文章,常为邻里之美谈。
可他们私下里总说:“可怜了这么懂事的孩子,生下来便丧了母,父亲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我看啊,难喽。”
月章的父亲嗜酒成性,整日无所事事,只喝个烂醉如泥,清醒时也常常独自一人枯坐着,亡妻发簪从不离手。
年少时闯出来的家当,差不多快被败光了,只剩了一间冷清清的宅子。
月章时常会去祠堂为父亲送饭,他的父亲每次喝了酒就会去探望亡妻。
有时候父亲不会理他,径自斟酒撒于灵前,就这么站着,也不说话,于是月章也不说话,只会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沉默地注视着母亲的牌位。
他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忏悔,忏悔他的降生为这个原本和美的家族带来的不幸。
更多时候,醉酒的父亲会拉着他一同跪在灵前,半哭半笑道:“月华,这是我同你的孩子,生的真像你啊,性格也像你,沉静内敛,天生聪慧。”
说着,他喃喃道:“可是,我去哪寻你呢。”
月章垂着眸,身形挺直,静静地跪着。
父亲待他很好,虽说家里余银渐少,却从不削减他的吃穿用度,也会让他上醴都最好的学堂。
只是终有一层隔阂,父亲每每看着他,月章总觉得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那是无法言说的天堑,自生时起,便深深横亘在了他们父子之间。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月章在夜里会听到父亲痛苦的呻吟,混着院里夜鸟的啼鸣,有些凄厉。
他辗转反侧,睁眼看着窗外枯败的枝叶,彻夜不眠,就这样陪伴着他的父亲走到了生命尽头。
父亲去世的那日,大雪纷纷扬扬地落满了庭院,掩盖了那抹鲜红的血迹。
那是父亲咳出的血,洒落在雪地里,鲜红的刺目。
月章进屋给父亲取药,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倒在雪地里,一倒不起。
他的唇角带着笑,神情详和,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安然赴死,手里还紧紧攥着亡妻的发簪。
他卖掉了宅子,为父亲置办了后事,将二人葬于一处,生同衾,死同穴。
于是他成了那个孑然一身的人。
那年月章时年八岁。
无处可去,他便栖在街头小巷,以天为席以地为被。
无钱可用,他便辞了夫子,去给别人做黑工,整日缩在阴暗潮湿的水沟里,干着最下等的人干的活。
但是他会趁着闲暇之余偷偷溜到书院窗下,侧耳听着里面的朗朗书声。
曾经,他也是夫子引以为傲的学生。
他低头看着自己破烂的衣服,手上沾着污泥,丝毫不见原本的玉色。
而今,他成了上不得台面的卑贱之人。
甚至不敢去唤一声曾经喜爱他的夫子。
怕污了这干净处,也怕污了他们的耳。
外人都传他“克父克母”,是极其不祥之人,却再也绝口不提当年对于他溢于言词的赞美。
没人愿意收留他,都把他当做条无人可要的野狗,兴致上来了便打上他两个铜板,嘴上说着“可怜可怜”,却又毫无留恋地走了。
就像他是个可有可无的孤魂野鬼,孤零零地飘荡在世间。
无人爱他,也无人肯爱他。
夜深人静时,月章也会伸出五指,妄图抓住那一轮明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真是命里带煞的克星啊。
第18章 晋河
夫子还是发现他了,一日,他于檐下偷听讲学,谁料听得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时辰。散学的时候夫子看见了窗下发呆的月章,便唤了他的名。
月章顿觉仓皇,他垂着眼,双手无措,嗫嚅地唤了一声:“夫子。”
夫子姓崔,为人和善,他走过来,什么都没说,宽厚的掌心抚了扶月章稍显凌乱的发。
从那以后,每每月章过来听学,夫子都会在散学后给他一些吃食或是衣物。
其间月章还认识了一位公子,也是夫子的学生,聪颖好学,为人谦和。
“弟子晋河,见过先生。”少年微微作了一揖,转过身来看向月章,目光中带着询问。
月章有些不敢看他,微微攥紧了自己脏污的衣角。
“得意门生,月章。”夫子引荐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脊背,示意他挺起身来。
月章微微直起身,回了一礼:“月......月章,见过同门师友。”
晋河笑道:“读书之人,笑志穷不笑身穷。”
之后,夫子和晋河像是私下商量好了一般,隔三差五就会给他送些温饱之物,晋河也会时常把自己的藏书出借与他,顺便替他温补课上的内容。
院内,寒梅悄放,星星点点缀在枝头,晋河捧着书卷,神色认真,干净修长的五指执笔,在书上圈圈画画。
人面梅花相映红。
月章看着他清俊温和的面容,脑中没来由地蹦出这么一句。
这个冬日有着一戳即碎的美好,月章都快以为他已经走出了那个漫长地不见天日的黑夜了。
这一日,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大雪纷纷扬扬,渐渐迷了眼。
他怀抱着晋河予他的《离骚》,说是夫子新教的内容。
方才还天晴如洗,现下却漫起了飞雪。
他步履艰难地向前走着,伸出长袖,微微挡了些风雪。
不远处有一座小破庙,应当能躲避一阵。
他想着,加快了步子。
到了破庙,他拍了拍身上的积雪,雪化成了水,丝丝缕缕的寒气便顺着衣物钻了进来。
“呦,来人了。”破庙里面围坐着几个半大孩童,衣着不凡,像是结伴出行,过来避雪的。
月章打了个寒噤,道:“诸位......幸会。”
为首的少年打量着他,笑了:“是个穷小子呢。”
他转身招呼了一个人:“张谋,你不是嚷嚷着无聊么?乐子来了。”
那些人狞笑着,渐渐靠近了月章。
月章有些慌乱,他抱紧了书,想要跑。
那些人抓住了他,月章太瘦弱了,又久吃不饱,根本没什么力气,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制住了。
“让我看看。”为首的人扳正了月章的脸,见少年垂着眸,竟是一副不屈的样子,他冷笑了一声。
“啪!”地一声,他扬起手,狠狠掴了一掌。
月章登时被扇的眼前发黑,他艰难地喘了口气,道:“仗势欺人,猪狗不如。”
那几人见他嘴硬,便也不手下留情,为首的人拍了拍他的脸,对剩下的几人道:“随便玩,别玩死了就行。”
破庙里传来一阵阵地哄笑声和濒死挣扎的哭喊声。
月章永远地留在了那个雪夜。
他的所有善良,好意,对这个世界所充满的希冀,都在那个雪夜里粉碎,曾经的他双亲逝去,受尽人的冷眼,却还能在街头小巷里,笑吟一句“天地不仁”。
而今却都成了茫茫不知所踪的过往。
“月章,月章!”晋河焦急的声音响起,月章睁开眼,头顶是破庙荒凉的屋顶,他麻木地看着唤着他的那个人。
许久,他开口:“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晋河抱着他,心疼地摸了摸他血迹斑斑的面颊,眼眶通红:“我的错,我没有送你回来,我应该送你回来的,我早该想到的,那群人最喜欢在这一带游荡......”
月章闭上眼,眼泪无声滑落,落在晋河的手背上,冰凉,却又烫的吓人。”
晋河死死抱着他,怀中之人像是没了气息,就这么静静地躺在他怀里。
“我去,我去杀了他们。”晋河颤抖着,声色哽咽,“我去帮你杀了他们。”
月章笑了,眼泪和着血一同落了下来,他笑的近乎癫狂,末了,他问:“你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们都是卑贱如蝼蚁的虫子,只能活在见不得人的角落。任由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践踏......我读百遍书,以为我不犯人人便不会犯我,到头来还是被他们踩在脚下。”
“可悲啊,兜兜转转还是画地为牢的人啊......”
他原以为他只要抬头便能见天明,谁曾想他生于污沼,便终其一生都挣扎于不公的命运中,不得解脱。
晋河没有说话,一遍一遍的抚摸着他,眼底有着毅然决然的癫狂。
月章曾以为晋河只是一时冲动之下所说的气话。
就像他一样,即使再抱怨命运不公,却也只能屈服于此。
如果他当时能出言阻止一二,或许就不会让悲剧重演。
所以当他看到晋河浑身浴血,一步一步向他爬来的时候,心里的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
“我......我把他们都杀了......月章,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
月章忽然就想起以前他们同坐在书堂檐下,他干活的时候受了伤,晋河拿起药瓶为他涂抹伤口的时候。
日光正好,斜斜地落在少年温柔缱绻的眉眼,他微微垂着眸,密如鸦羽的眼睫微微颤动。
他将药轻轻涂抹在伤处,月章龇牙咧嘴地呼了一声。晋河听了,抬眼轻柔地取笑:“小月章,还这么怕疼啊?”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晋河在他的怀中安然长眠,唇角带着笑,和当年的父亲一样。
又只剩下月章一个人了。
夫子知道了这件事,悲痛欲绝,急火攻心,便一病不起。
月章在山野间挖了两处坟墓,将晋河埋了进去,又将那本血迹干涸的《离骚》也一并放了进去。
“对不起。”他道,静静地站在简易制成的墓碑旁,“夫子说你也是无父无母之人,我不知你祖上何处,便只能自作主张,将你葬在了这里。”
长野风声浩荡,吹起眼前的丛丛野草。
孤寂的山野间,他跪了下来,用力地抱住了那块墓碑。
“很快,我就来陪你。”
夫子病重,他不能不管。
第19章 歧途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仙人,看不清面容,月章只能依稀记得那人宛若神祗,声音如空谷碎玉般清脆。
他带着对众生的怜悯,带着对他的怜悯。
“众生皆苦。”仙人点了一点他的额心。
月章抬头,眼里是对命运的憎恶:“不,唯我苦痛,众生皆乐。”
仙人笑了,语气带着游丝般的蛊惑:“我有一法,得你所愿。”
“替我镇万鬼窟,我便许你所求之事。”
月章也笑了,他答道:“好。”
他知道那万鬼窟锁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仙人并非心怀天下之人。
有什么所谓呢,月章想,命运对我的不公为什么不能让别人也感受呢。
反正已经烂透了,他的一生。
一夜之间,醴都成鬼都,城中之人皆成了供他驱使的傀儡,昔日繁华无匹的城门上方蒙上了一层终年不散的阴霾。
世人皆道,那鬼城上方有一间时隐时现的客栈,日暮时分灯火通明,栈桥连天,那是困居于鬼城、不能轮回的魂魄的安息之地。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那是一个遍历苦痛的少年专为一人所建的锁灵之处。
那位仙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晋河的魂锁住了,两魂压阵,一魂自由。
于是从那以后月章身边多了个旁人看不见的“人”。
那是晋河不能散去的生魂。
生魂混沌,不能言语,也没有意识,只知道浑浑噩噩地陪伴在月章身边。
但是这样已经很好了,只要能陪着自己,不要留他一个人在这寂寂世间。
夫子也留了下来,他不忍看亲友分离,格外疼爱月章,便和他一起经营了这间“天府客栈”。
来来往往活人傀儡无数,进来时是活生生的人,出去时便成了朝生暮死的鬼。
月章有着心里隐秘的快感,他想,都去死吧,正好这世间没个干净,便也没有了造化弄人。
直到有一天,客栈来了几个模样不凡的人。
起初,他以为那几个人和以往来的人一样,来一遭,便成了供他驱策的傀儡,他胜券在握,觉得这几个人不过藉藉凡人,不足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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