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他又自答:“唉,这些年……哥哥生我的气,是该的。”
上头隋风抬手,唤洚福上前听谕。
两人低语了须臾, 洚福才重新直起身子走下来:
“公子瑜一路南下漳河。经日朔风急雪,车马劳顿。王上安排了驿馆,方便公子下榻……另赐姚姬、许姬二位佳人,为公子侍酒。”
赵瑜有些受宠若惊。他熏熏然起身,朝梁王奉礼,甚至都忘了与他父王拜别就草草离席,朝洚福追问道:
“二位佳人……可是到了?”
洚福微笑点头。
“……快,快!”他朝引路的宫人催促着,因着三分薄醉而步伐不稳,仓皇间差点摔了。临出厅,却似忽然酒醒,蓦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停住脚步。
“哥哥不来?”他朝宫人问道。
宫人只答还有事要议,让他先行去驿馆歇息。半晌,才将他哄走了。
赵王将一切都收入眼底,面上也无波澜,只是平手朝隋风礼道:
“犬子无状,还请梁王见谅。”
屏姬不曾读过书,因而对赵瑜一向缺失管教。赵瑜六岁便离了生母,被送到胡姬的宫里。这些年虽说较之从前好了不少,但也一向散漫。
隋风为自己斟酒,眼也不抬,慵懒而缓慢地道:
“不妨。”
赵瑜的身影彻底消失,那三重屏风再次关上,厅内仍是暖如春日。
“尊赵是客。”忽地隋风促笑一声,眼角眉梢却如覆寒冰,声音更似刀锋一般冷厉,“孤备了几道珍肴。还请,赵王一尝。”
隋风的目光斜向厅角,六名身姿曼妙的宫婢鱼贯而入,手中端着各式盘碟。纵使她们身上都携有香丸,却仍然掩盖不住那盘中之物的腥煞之气。
在她们经行我的酒案时,那厚重的腥味令我几欲作呕。
赵王静坐不动,面色平缓,仿佛并未闻到一般。
六名婢女依次排开,浅黛薄脂,芙蓉含笑。停在了赵王的酒案前。
赵王默了须臾,才微笑道:
“梁王美意,寡人心领。只是……寡人素来食斋,不好荤腥。”
我盯着那些盘子,心中没由来的浮出一阵紧张。
血腥味在厅中弥散,似鬼爪一般扼住我的咽喉。我渐渐觉得呼吸困难。隋风面不改色,对赵王方才的话语亦是毫不理会。
“呈与赵王。”
他沉声道。
第18章 愚忠愚孝
那些盘子上都罩着一层红绸布,颇似百姓冥婚用的盖头,覆着一个个亡魂。婢女们步伐已停,那些红绸还在微微摇曳。
洚福朝不远处招招手,一名十五六岁的内侍走了进来。这内侍眉眼促狭,笑得颇为奸猾,他碎步走至赵王的酒案前恭恭敬敬一揖,旋即先取下了一方红绸。
一团团红白相间的东西卧在其中,一片血肉模糊。我眯着眼睛看去,瞧那东西像是刚剖出来的脏器。
“熊胎六套。”那名内侍阴阳怪气笑了声,“母熊怀胎四月,剖腹,取出。”
闻言我登时浑身发凉,惊悚地猜测着余下的那几盘都是什么东西。
又一条红绸撤下,“虎宫。”那内侍口中啧啧,“母老虎,可不好猎呀!”
赵王眉心紧紧拧住,目光闪躲不定。
内侍怪笑了一声,又接连亮出三盘“菜肴”:
“猛豹阴,淫狼牝,刁隼卵!个个都是难寻的宝物!”
如花美婢捧着几盘堆叠成丘的暗紫色血肉,上头血迹未凝,像一条条殷红的小河,蜿蜒流淌在绛色的山丘上。
盘中净是雌兽牝户、胞宫一类的腥物。又因着即时剖割,且数量众多,那腥臭便愈加扩散的凶狠。
赵王的面目终于无法再维持淡然,他掏帕子掩住口鼻,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我忍了几忍,还是干呕了一下。
独独还剩一盘,未被揭开。
我心中的恐惧愈发强烈,不由侧目看向首位的隋风。
他脸上淡漠慵懒,目光却犹如破风霜刀,一下下割向赵王。
“继、续。”
隋风放松了坐姿,两臂架在扶手上,朝内侍发令。他分明未戴冕冠,我却觉得他此刻的眉眼上附着一层阴翳,叫人脊背生寒。
那内侍抬手朝隋风揖过,便嘿嘿一笑扯下最后一块绸布。
待我看清那是何物,刹那再是难忍,感觉胸肺都被人牢牢拽住了一般的泛起恶心。
那竟是一套完整的男子阴睾!
赵王顿时以袖掩口,干呕了数声。
“这道菜,是前日里新寻来的材料。名唤‘云鸦’。祝愿赵王能龙精虎猛,夜御数人!”
……云鸦?!
听到这个名字,赵王蓦地抬了头。那脸色早已苍白如纸,却又因着干呕了数下,而两目赤红。
厅中响起赵王痛苦的咳嗽声,久久不停。我觉得这光景是如此难捱。厅侧的更漏,似乎都在这绕梁回荡的咳嗽中停止。
半晌,赵王才终于找回了一些仪态。他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堪堪捡回了些许一国之君的尊严,但口中仍在喘息。
隋风冷笑了一声,将手轻轻一挥。
几名美婢退到一旁。
他们并非撤了“菜”,而是取出小刀,分割着盘中之物,又每样取了两块儿,盛放在赵王的食碟中。
隋风悠然道:“素闻赵王通晓音律,明礼仁怀。”他拿起酒樽,细细地看着其上的戗金纹路,“孤行事一向莽撞凶蛮,今日做东,实属挖空了心思,才给赵王送上厚礼。”
“还请赵王,各尝一口,也算全了你我两邦情谊,不枉此行。”
我当即踉跄出席,跪拜在地,两唇都打着战:“罪臣……罪臣恳请梁王,高抬贵手!!”
“哦?”隋风闻言将眸子转向我,饶有兴味地微微倾身。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是出乎我的意料:
“真是主仆情深。那不若你替他吃?”他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主子,这些年给你吃的极乐丹,都是什么东西制成!”隋风语调蓦地一扬。刹那间,厅中所有宫人,都是身形微颤。
我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向赵王。
只见他满脸的萧败,像是默认了这一切。
瞬间,我脑袋里嗡嗡作响,犹如天雷轰顶。
当时听巫医讲过,极乐丹用猛兽的胞宫制成……可我未曾想过,尽是这些不堪入口的东西。我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不记得赵王几时给我服过丹药。反而是隋风,常常拿丹药来戏弄我,这才使我多年来错以为是他……
也许,是赵王命人将丹药碾碎,偷偷放入我的膳食之中。
“赵卓,这些药引、你再熟悉不过!”隋风直呼赵王名讳,“砰”的一声,将手中酒樽一掷而下。
水花迸溅,星星点点的酒水也洒在了我的脸上。酒樽借着余力,沿着绒毯滚动着,一径滚到了厅外才停住。
“现如今,你又何必在孤面前作态!”
隋风一字一顿,声声沉重,言语裹挟着残烈的恨意。目光更是犹如凛冽朔风一般割来,砭骨侵皮,恨不能将对方的心脏都剜了。
厅中一片肃杀,像块巨石悬在梁顶,压的人喘不过气。
所有侍者都跪伏在地,额头似膏药一般紧紧贴住地面。
只这须臾之间,我脑中已回闪着无数的过往,同时艰难拼凑着的关于赵王的种种记忆。
自我六岁起,便养在他身边。
我见过他为数不多的几名姬妾。他对她们,总是淡淡的,平和又疏离。
赵王教我抚琴,击缶。他时常也会出神地看着我,又好似在透过我的皮囊,看向更远的地方。
十五岁那年,他将我送入梁国。拜别之际,我头回见他双眸微湿的模样。可我只当那是兄父之情,从未想过别的。
也许是质子入梁,才打断了他原本的计划……
时至今日,我仍很难相信他会对我做出这等邪猥之事。毕竟那十五年中,他从未对我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有一次,恰逢母亲的忌日,他在深夜敲开了我卧房的门。
我方沐浴了,正在屋里看书,从剪影看出那人是他,便匆匆套了件薄衫,赤足跑去相迎。
他看了我一眼后轻轻拥住我,须臾就放开了。
再无其他。
……
殿中静了许久,我甚至对那腥气都麻木了,才骤然回神,哑声道:
“不知梁王能否开恩,允罪臣不情之请。”
“罪臣……想与赵王单独聊上几句旧话。”
赵王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冷笑,我却已经无力在意他这个笑有什么含义了。
首位的隋风则眯住眼睛来瞧我,将我瞧得后脊发凉。
片晌后,隋风还是走下高座。经行我身侧时撂下两个字:“愚忠。”
那声音不轻不重,我听得一清二楚。
玄裳的一角在我余光里稍纵即逝,几盏屏风开开合合之后,我极缓慢地侧过头去。
“为什么?”
我问赵王。
--------------------
本章含有重口、血腥描写
第19章 不归之路
封衍也依照王命,退了下去。
偌大的厅里,只剩我们两人。
为什么?
我第一次见到赵王时,赵王才登位不久。谒者牵着我,穿过宫门,走向昭德大殿。
还未走近,我便听到琴声。
那琴声时似高山流水,时似铁蹄渡江,缓急错落,引人入胜。
赵王的贴身内侍及时拦住了我们,让我们候在殿下,不得打扰。我好奇地朝大殿窥了一眼,瞧见那两头墨玉麒麟巨兽看护之下的大殿,宽阔而空荡。
金阶之首,坐着一名清矍的青年,他一袭白衣不染纤尘,广袖如云,正出神抚琴。
我印象中的“王”,并不是这样的。
孩童的好奇之心,驱使我踮起脚尖,抻着脖子往里瞧。
不知是不是我突然升高的脑袋打扰了他,他的琴调忽而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商音,旋即“蹭”的一声,琴音戛然而止。
我顿时惊恐地看向那名内侍,生怕获罪。
谒者也抬头看向内侍,却见他面含微笑,旋即会意,见风使舵地牵着我快步走入大殿。
他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行跪礼。
“王上,严氏遗孤带到。”
那时我的母亲是谁,一直不被公开。母亲也严肃地告诉我,在外,绝不能称自己有母亲。
我虽然还不通世事,却也能明白这件事关乎重大。
大巫必须是处子。她若与人交媾,便是玷污神祇。要被活烧祭天,以平息鬼神之怒。但等我知道这些时,母亲已经病去多年了。自我记事起,一直到她病故,我都从未听她言及死亡。
赵王缓步走下高座,最后停在我身前。我的视野之内,只有他一双镂云靴,苍青颜色,与他素净的袍摆相得益彰。
“你一来,寡人的琴弦便断了。”他语气柔缓,伴着温和笑意。
我盯着他的靴尖,半晌没敢说话。那时我读过的书还不多,脑中翻来覆去也就几个寡淡的词语,终于,我道:
“王上琴声清越,草民为之所引……不慎,不慎冲撞。”
赵王闻言却笑了一声。
他命人将那把琴修好,断弦再续,又赠予我。
我听人说起,先太子薨逝,公子卓排行第四,却能从先王六名优秀的公子中脱颖而出,受册,后又登临大宝。
每逢朝会,我以武安侯的身份位列九卿。年轻的赵王素来不会高声言语,但总在无形中流露着威仪。
他似乎无欲无求,性情淡然。我也知道,有许多太公想给他宫里塞入美姬艳妾,可他都不为所动。
简直是让人找不着弱点,无懈可击。
他带着我出入各种地方,唯有他参悟天地的行宫,不准我进。
直到今日,我都未迈进过那行宫一步。
这样的赵王,让我想问出千百遍“为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拧着眉,几乎哽咽:
“王上。”我站不太稳,踉跄走到他的酒案边,我定定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大吼:
“这一切是为什么!”
赵王阖上双眼,颓然笑了下。再睁眼时,缓慢地看向我,眸子里流露着令我感到陌生的阴冷。他一字一顿,朝我道:
“你这贱种,不配活着。”
……什么?!
我的呼吸凌乱不堪,眼睛死死盯着他。
“那畜生奸污了阿瑗。恰逢严将军负伤经行,才发现了阿瑗赤身倒在雪中。严将军杀光了随行的护卫,才使得消息封锁,保住了阿瑗的命。后来,阿瑗却悚然发觉,有了身孕。”
“便有了你。”
琼瑗,是我母亲的名字。严将军,则是我一直以来的认知中,我的生父。
我一时间还未从震惊中醒神,却近乎本能般的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两眼瞪得发痛,最后模糊。我厉声朝他喝道:
“是谁?!究竟是谁对母亲……”
赵王凄然地笑了几声,眯着眼睛回忆着旧事:
“自然是寡人的好兄长。人前是风仪伟俊的太子,人后却逼奸大巫国师。只不过他当年已被我削成人棍。你想弑父,怕是没有机会了。”
前朝病薨的太子?!
“阿瑗缠绵病榻时,再三将寡人唤去。要寡人答应留你一条贱命。”
赵王说着,愈加激动,好似在他心底滋生的冥河彼岸花,如今终于开花结果。
他轻轻点头,朝我笑,笑得我浑身发毛:
“寡人便答应了。”
10/6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