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我不如他狠,不如他果决,更不如他会利用人心。骗你?又从何说起呢,太子殿下?”
我话音刚落,隋永安那头便哈哈大笑。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对着隋风,我到底有着一份难以磨灭的愧疚;但对于隋永安,我自认问心无愧。
我静静瞥他一眼。
“你不会利用人心吗?”他与我相对而坐,目光里闪动着强烈的怒意,“子玉,你在我面前是光风霁月的儒雅公子,摊开古人遗训,摸着竹简,教导我人伦纲常。
然而,你一转身,却爬上哥哥的床!你向先王请旨,来教最为顽劣的‘公子永安’读书……被我再三戏弄,都不生气。我当你哪来那么好的耐心!”
隋永安正是脾性暴烈的年纪,他压不住怒火,向我厉声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仿佛要将那些在心里辗转了多年的怨愤,全都一股脑发泄出来。
“你对我好,不就是为了接近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一拳砸在桌案上,“哥哥房间里有一条白狐尾巴,末尾束在一截玉制的男型里!你别说你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
“……”
尘封的记忆如同春冰将融,有了一丝松动。
他冷笑了一声,“哥当时在我面前玩着那条尾巴,跟我说‘有狐九尾,音如婴啼’,我还小,不懂他在打什么哑谜。直到那天晚上,我看到你披着暗色的氅衣,绕开我和洚福,去了东厢,去了他的房间。”
我脸上不受意识的驱使,发起了烫。索性又闭上了眼,尽量保持着面目的沉静,由他去说。
“我从未想过,白日里衣袂蹁跹,教我君子之道的公子玉……入了夜,竟雌伏人下,呜咽求饶。”
不堪的画面霎时在我脑海中浮动。
沉默良久,我方按捺住胸中涌动的情绪,淡下容色,看向隋永安:
“大梁民风开化,梁王昔日年少,更是放浪不羁。所谓上行下效……太子殿下,床笫之间,这有何处不妥?”
“……赵、赵子玉!”
或许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难堪与羞赧,他反而噎住,最后气得连我的表字都一并叫了出来。
那时他问我的表字是什么,我想都未想,就把真正的字告诉了他。
半晌的沉默里,他颊侧逐渐浮出浅淡的绯色。
“……真是厚颜无耻!”
他小声嘀咕着,眼神已经开始躲闪。
“太子殿下。”我回忆着旧事,“我头回见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孝期。额顶白缨,身披麻衣。”
“你生母走得很早,她向来会为你整理发顶的缨带。你不允许任何乳娘来帮忙。”
少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恨恨别过头,看向旁侧的烛火。
“那时我根本不识得你,更不是你的‘先生’。乳娘看你发缨乱了,要替你整理,你倔性大起,从灵堂跑出来。哭喊着说娘亲会醒来,替你整理发缨的。”
“结果将前来上香凭吊的我,撞了个满怀。”
我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已经有些湿润了。这瞬息之间,我好似被百爪挠心,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你当时气愤极了,高声斥责我是‘无礼狂徒’,还命人将我杖责五十,却被太子的母亲拦下。隔日,我才知道你是梁国公子永安,便登门谢罪。”
“我跪在你的门外请罪。你则坐在圈椅里俯视着我,突然间丢来一条缨络,问我会不会束一样的绳结。”
“如果我会,就饶恕我的过错。”
“后来你又问我,你母亲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你。”
“我便绘了一幅祈安图,铺在你的床下,告诉你母亲虽不会醒来,却也能一直陪着你,看你长大。”
“住口!”隋永安猛然回头,两目赤红瞪着我吼,“你这骗子!你根本不是关心我!你都是为了接近哥!接近太子!!那幅图也是假的!假的!!”
少年两目微泫,向我厉吼。微嘶的嗓音回荡在幽静的殿中,伴随着呼号的萧风,像是夜半鬼泣,格外凄凉。
我们在烛火边对视了很久,我才轻声道:
“是真是假,想来太子殿下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隋永安霍然站起身,揩了一把眼睛,不欲再与我交谈。就在他将要拉开殿门那瞬间,我心口怦怦直跳。
我不知自己究竟是难过,还是在为即将出口的谎言而紧张。
“永安。”我像旧时那样,轻轻唤他。
“我也希望……我们三人都能回到几年前。”我经不住苦笑了一声,“只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叶殿门拉开了缝隙,冷风灌进来,将他的青丝吹得缭乱。
他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永安,子时之前……我想再吃一碗临漳街的豆花。”也许这句话说得太真,我语调微哽,险些都要落泪了。
少年的肩膀耸动了一下,微微侧头看向我。那目光极为复杂,我读不懂。
我们维持着这个姿势,僵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唇角微弯,轻声地道:“好。”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烛火阑珊的暗处,吱呀一声,殿门紧闭。
临漳街的豆花作坊,是云鸦与暗卫交换消息的据点。
豆腐师傅见过我,也见过隋永安——旧时,我常常借着带隋永安去吃豆花,与他们暗通消息。那时隋永安还很小,对此并不知情。每次能与我单独走上临漳街,他都格外高兴。
.
亥正,隋永安便回来了。
他捧着个手炉,上面温了一盏豆花。
果然,汤匙的匙柄还是黄竹制成。黄竹中空,方便我们暗递消息。
他大剌剌坐下,将手炉与豆花搁在案几上。我正要接过汤匙,伸到半途的手却被他按住。
烛火跳突,我心下亦跟着一颤。抬眸看去,只见隋永安微眯着眼睛看向托盘中的汤匙,狡狡地道:
“你可以吃,但哥说,不准你触碰任何外面带进来的物件儿。”
“我喂你吃。”
他主动拿起汤匙,舀了一勺光洁的豆花递到我唇边,似笑非笑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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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
第34章 不应有悔
我想了片刻,低头含住他递来的汤匙。
那瞬间,他的手兀然一颤,脸上神色也变得极不自然。一双狭长的眼睛垂下去,复又抬起,而后好奇地打量着我。
“味道不错。”我朝他点头微笑。
一直被他这么看着,我渐渐感到头皮发麻,只能扯出这个不咸不淡的品评,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隋永安忽然笑得别有深意:
“你和哥……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也是这样含着他么?”
“……”
意识到他是在指什么,我浑身一僵,像是平白被雷劈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甚至想抡他几拳!
他和隋风一样,只要几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将我活活气死。
我在心中暗自揣摩着,当初在永苑,隋永安没有死在云鸦的手里,多半是身手极好,却扮猪吃虎,装作被袭。云鸦一定也很纳闷儿。
论起近身赤手搏斗,我自认还不如云鸦。那么凭我的身手,若与隋永安动起手来……大抵是不敌。
半晌,我才打消了揍他的念头,找回一丝理智,努力扼制着怒火嘲讽道:
“梁王像殿下这个年纪时,已经在床事上花样繁多了。怎么殿下……却问出这等青稚的问题来。”我绷着脸睨他一眼,“看来是宫婢们伺候不周。”
“该罚。”
我将身子往后退开了些,用姿势告诉他,这豆花我已经吃不下去了。
“你要吃。”隋永安对我的愤怒视而不见,重新舀起一勺,耐心地又倾身递过来。
“你想知道王君是谁?”他挑着眉看我,嘴角浮动着挑衅的笑容,“你吃完,我就告诉你。”
我正要果断的拒绝,他却又道:
“你要是不吃,我就告诉哥,说你想在他大婚前,再含他最后一次……”
“隋永安!”我的怒火根本压制不住,朝他厉声大喝。
他却笑得格外开怀,“你脸红什么?”
“梁王真该传巫医,给太子殿下看上一看!别再是有什么隐疾。届时,大梁六世而亡,岂不哀哉!”
我恶狠狠地沉着语调说完,便别开头,连眼睛都闭上,不想再瞧见他,生怕自己按捺不住,掀桌与他打起来。只想他立刻从我眼前消失。
“子玉,你可真毒啊。”隋永安又在笑,笑得那豆花都在汤匙里抖动,“那你到底吃不吃?”
我脑子乱成一团,陡然睁开眼,呼吸都急促得很,只想再寻点什么东西来砸了。
然而他根本不给我思考的时间,便站起身:“好吧,我去告诉哥……”
“……等等!”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咬着牙道:“……我吃。”
……
活了这么些年,我头一回觉得,豆花竟是如此难以下咽的食物。
像受刑一般,我终于在他的注视下吃完了。
“王君是谁。”我揩着嘴角,没一点好气朝他问道。
隋永安抱臂支在桌上,整个人朝我这里倾斜而来。他附在我耳畔,轻声道:“我偏不告诉你。”
“哈哈哈……”他仰头大笑。
我简直要没脾气了。
“冲龄稚子,顽劣不堪。”我冲他摇头,而后重重叹出一口气。
这时,有人叩响殿门。
“谁——”
隋永安蓦地收住笑,目光微疑,看向门口。他脸色变化之快,委实令我震惊。
“殿下。”洚福苍老的声音隔着门缝儿传进来。
隋永安登时眸光明亮,起身就去开门。我便盯住这个空档急忙拔下头簪,又抽开汤匙的匙柄,准备往匙柄内侧刻字。
可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我改了主意,转而抄起旁侧装豆花的陶罐,将罐底倒翻,穷我所能飞速刻下三个字:
救太子。
而后我又将那陶罐放好,转而拿起汤匙,装模作样在刻字。
待隋永安回过头时,我故意慢了半拍才搁下那汤匙。
他果然狐疑的飞掠而来,抓起汤匙细细查看。
但我将字刻在内侧,他不懂其中玄机,一时没看出端倪。他脸上疑云凝聚,目光不停在我身上逡巡。最后将那汤匙拿帕子揩干净,悄悄收入袖中。
我只装作没看到。
洚福缓慢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宫婢。她们二人分别手持一个托盘,上面用红绸罩着不知何物。
“奉王令,特呈明日大典用衣物配饰。”
他抬起枯槁的左手,向殿内的高桌上挥动着。两名宫婢便将这些东西摆了上去。
朔风从微启的殿门灌进来,穿堂肆虐。登时烛影闪烁,如有妖临。我感到一阵砭骨的寒意,四肢百骸都无端疼痛起来。
我看着那两座小山一般的衣物配饰,看了很久也挪不开眼,口中只剩冷笑:“梁王是怕我冻死,无法见证他的吉时,才送来这层叠成山的直服,好叫我多穿点?”
洚福的容色不动不破,像一棵枯树,平静站在殿中看向我。
站了好一会儿,他的双唇有些抖动,却没有说话,缓缓退出去了。
宫婢莲步轻移,曲裾深衣坠着银丝滚边,煞是好看。想来是出席明日大典的婢子,才能走出这样赏心悦目的碎步。她们随着洚福一起下去,又关上殿门。
隋永安回过头,在殿里缓慢踱步,倨傲地微仰着下巴:
“怎么样,子玉。你一定很后悔。”他忽然狡黠一笑,“你……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心愿,说来听听。”
我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两盘覆着红绸的衣物上。
光影倏然一暗,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恍惚之中,我像是看到了十五岁的隋风一身玄衣,那是水之本色,无上王权。转眼,他身上龙纹都被祭坛的百支喜烛映得赤红,那墨发束于金冠,粼粼耀目,攫去天地光华。
他抬手替我掀开红绸,倨傲地道:“吾君赵玉,唯有赤螭,可以相配。”
……
每当我为他心旌摇曳,便代表我高悬着叛国通敌的大纛旗。先梁王四次北征,已经要走了我们十余座城。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铁骑屠城,常有发生。
我曾认为,此生都不会为当年那一箭后悔。
可这一刹那,我根本找不到答案。
我们之间宛如横亘荆棘万里,每一步,都注定鲜血淋漓。
.
“七公子,”我仿若丧去了魂魄,“既然我将要上路,你不妨多取几坛烈酒来,好叫我暖暖身子?”
他狐疑地看我一眼。
“你若无事,便坐下陪我吃点。”
他忽而冷笑:“你是不是想灌倒我,再将我袖中那柄汤匙偷走?”他眯着眼睛俯身过来,“你头上的簪,方才可不是这个朝向。是什么时候拔下来过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将汤匙的匙柄拔下来,看看黄竹的内侧是什么。”
“临赴黄泉,我身上再无一物可以赠你。思来想去……那汤匙你我都碰过,拿来刻祈安符,再合适不过。纵使你如今早已变了脾性……到底叫过我几年‘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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