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愿你,诸事顺遂。诚如你字,永世安然。”
隋永安凝目看了我一会儿,小心翼翼将那匙柄的黄竹拔下,立在眼前,凑着烛火珍重看去。
少年脸上浮夸的神情尽数敛下,容色如若止水,不知是在想什么。漫漫烛影之下,那些棱角也被映得柔和,仿佛溶入了旧日时光,像极了他从前认真读书时的模样。
忽而,他抬头看向我,唇畔浮出一个微笑。
那笑容干净,纯粹。一如我当年对着铜镜,替他束发间缨带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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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的消息大略是可以送出去了。
第35章 暗度陈仓(上)
不多时,鱼贯而入几个宫婢,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她们抱着一坛又一坛烈酒,走路却不显吃力。
隋永安顺势扯住一名容貌姣丽的婢子,笑道:
“姐姐,帮我将这儿收拾收拾。”他指向我们两人正坐着的小案。
……姐姐?!
我惊讶于他的厚脸皮。
婢子大惊失色,登时跪地磕头道着“不敢”。随后惶惶然地将那盛放豆花罐子的托盘端走。
隋永安撩起眼皮看我一眼,继续逗弄那婢子:
“明晚王兄大婚,我实在无聊得紧。”他勾起那婢子的下巴,“你便来潜邸陪陪我吧。”
那婢子惊得不停发抖,陶罐就在托盘中一起颤动不断。我生怕那罐子打碎,便冷声道:
“太子殿下,潜邸不是有侍妾么?”
隋永安的目光落在那陶罐上,静了须臾,又看向我,颇为认真地道:“你不是说我青稚了些?那我加些人来伺候,有什么不妥?”
婢子经他调弄,吓得不轻,趁着这个机会,端着陶罐儿赶紧快步退下去。直到她走出殿门,我心里的石头才随之落下。
也许是我脸色不好看,隋永安便越发得寸进尺道:“你替她解围,是打算亲自教我?”
“……”
我不作理会,起身去斟酒。顺带替他斟了一盏。
“你一定想不到。”隋永安收去了戏谑的笑容,眼光平静下来,“哥哥今晚,竟一早就睡了,睡得很沉。我去看了他几次,他都没醒。”
青铜更漏发出声响,离大典吉时又近了一些。
“他一贯能得好眠。”
与我不同。
我有些嘲讽地说着,才去喝了口酒。只不过,拿帕子揩唇时,顺带将酒液悉数吐在了帕子上。
隋永安不由自主,也同我一样,端了酒樽开始吃酒。
饮毕,他却摇了摇头,“你走后,哥哥一向彻夜难眠,每每还需服用汤药,方可入梦。即便可以睡下,也是噩梦频生,总在梦呓着我听不懂的名字,什么玉孤辰,锁仙台,七杀入命之类……”
我将信将疑地抬起头。
原来隋风也会孤枕难眠。
又过了一会儿,出乎我意料的,隋永安摸出那枚我心心念念的玉扳指,放在桌上。
“子玉,那日杀李剑赢,哥哥发现了我私藏这枚扳指,不由分说收了去。今夜我趁他睡着,便偷了出来。”
“过了明天,我还是想你能将这扳指,交给赵太子,让他点头,同意并赵入梁,交出国玺……只有你能说服他。赵王的尸首已经被人秘密送回,没人会知道他曾死在大梁。
哥虽说名声不好,但赵王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他为什么要污蔑哥哥!”
“赵太子胆小如鼠,赵国再无合格的王储,又能苟延残喘几年?”隋永安极为诚恳地看着我,“北赵大势已去。”
“殿下,你会说出这样的话,是因为你只是太子,大梁太子。”我看着那枚扳指,“瑞赵并非只有赵王,还有百官公卿。其中不乏誓死效忠赵王室的忠良,也有不得志的贤臣。”
“先梁王昔年,屠城、掳民。多少人在战乱中痛丧双亲。你要他们忘却血海深仇,再拥戴你的哥哥,俯首称臣?”我无奈地摇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忠良但在,瑞赵不降。”
也就忽然之间,我萌生出一个好笑的念头:“除非……梁王真能一统四合,独霸天下。”
无可否认,大梁国力雄厚,铁骑更是悍勇无匹,但其被六国环绕……北面赵国齐国邦交笃甚,虽说各怀心思,但危难存亡之际,可以联力抗梁。
南楚西秦,也都是笑里含刀。楚王不会忘记太子沐是怎么病死的,秦王也不会忘记先梁王夺妻之恨。
隋永安忽然笑了:“若有严子玉、赵良岑这等贤才助力,哥哥想一统四合,也不像痴人说梦呢。”
公叔岑是赵国的相邦。此人心思玲珑,就是狡猾了些。可以与隋风能言善辩的御史燕贞相匹。
“……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买卖。”我经不住笑了,颇似从前他向我发问,我与他解答的时候,“太子殿下不光要我认敌为主,还要将同朝的贤才也搭上。”
隋永安一口饮尽酒水,“啪”得将酒樽摔在桌上,似笑非笑道:
“子玉,你都已经在梁王身下讨饶了。认他为主……很稀罕吗?”
“……”
我再次牢牢闭上了嘴。
直到二更,我那方帕子都快能拧出酒水来时 ,隋永安终于摆着手,晃晃悠悠起身。梁王大吉,他到底不敢失了礼数,要回去休息。
临出殿门,他叮嘱我不要贪杯,说明日一早,就会有人来为我更衣。
我在他将醉未醉时,便借着腾开桌案的动作,将他的短剑放在了桌下。
他走时果然忘了拿。
空荡荡的大殿重新归于阒寂,自他走后,我一直闭目养神。
我的身体状况似乎好了很多。昨夜在气头上,竟能掀翻榻边那个不小的铜鼎。如今想来,应是身上的力气恢复不少。
约莫四更天,苍穹已经泛起隐约的曦光,我瞅准看守我的六名护卫轮值的时刻,便将短剑藏在腰侧。猫着身摸了出去。
他们有两人正在井边洗漱,同时闲聊着今日大典相关的事情。
“怎么王上要将他关在这儿?”
“这地方?当年蚩君与梁惠公大婚前,不就住在这儿斋戒沐浴么。”
“哦,难怪……”
我无心听他们说废话,目光都聚集在不远处的出口处。这行宫幽僻,但如同迷宫,墙垣极高,根本攀不上去。出口又只有一处……那处隋风竟然安置了一队数十人的精卫,他们正在吃着饼子,人手一罐肉汤。
隋风也太看得起我了……
饶了一大圈,我还是回到了寝殿,看来,除了点火,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我伏在床边,暗中窥视着殿外。护卫大抵是以为我还未醒,便都离了很远。
我聚拢了所有可以燃烧的帘幔、被褥、最后甚至将婢子们送来的大典直服都端过来。这才打开了隋永安昨夜让人拿来的酒坛子,将酒水泼在竹榻上。
火折子一丢下去,黯淡幽蓝的火苗吃住酒水,轰然形成疯蹿的火舌。很快,整个寝殿都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我想了一瞬,将脚踝上的红绳与袖中的赤螭符都摸出来,准备丢入火海。可将要抛出的那一瞬,我却犹豫地停住了手。
最终,我还是找了个金钵子,将他们扣在钵子之下。
火势渐强,我眼看着那直服也被火舌卷住。炽热的灼风掀开了罩着的红绸,那抹红影在翻卷中,沦为灰烬。
没成想……其下的直服,竟不是我想象中的黯淡绛色,而是珠玉遍布,玄红交错。
襟领上缀着许多金络,钉在盘踞的花纹上。然而我还未看清,直服便没入火海,哔剥地声响不断扬起,那竹榻“轰”的一声,坍塌了。
头冠滚了出来,竟也是玄纱红缨,转眼便被火焰吞噬。
“救火——!!”
殿外爆出一声声惊呼,使得我骤然回神。
在他们闯进来救火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梁顶。我正躲在开启的殿门之后,趁乱,便击昏一名护卫,换下他的衣物,从殿里跑了出来。
我一路高呼着“走水”,门口那队精卫也无法再淡然吃早饭。他们惊惶地涌进来,忙活着去打水救火。
另有两名护卫要去传信,我随着他们一起疾奔而出,在宫巷岔路,分道扬镳。
萧风如刀般搁在我脸上,身上的皮胄也很沉重。而我竟然步子轻盈,依稀有了当年挽弓勒缰的矫健。
就在我又跑出一射之地时,听得遥遥传来一声痛呼:
“救王君!!”
那瞬间我似乎被鬼魅掏心,自胸口涌上一阵无名的剧痛,席卷周身。蓦地趔趄一下,刹住脚步。
那声音很快便被宫人们的叫喊声淹没,遥处火光冲天,身侧不断跑过神色慌乱的宫婢和内侍。更有人厉声喝斥我,让我去打水、抬缸。
我与人流逆行着,身边是一道道虚晃的影子,他们撞在我身上,指责与斥骂声不断响起。
玉台之下,两名护卫打扮的人突然朝我俯冲而来,我正要拔剑,却认出了其中的一人。
那是赵国的暗卫。
我们藏匿在偏僻的宫巷内,待我摸出玉扳指时,两人齐齐跪地。
“赵王大行。遗命,护送太子瑜回邯郸。”
他们脸上并无太多惊愕,只是点头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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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都大雪。
隅中,城内原本高悬的喜幡,全部被值守撤下。转而挂上了丧幡。
长街尽头,护卫高声宣读讣告。旁边另一名士兵,伸展着一张白花花的猪皮。上面是我的画像,很丑,简直不像我。只不过我颊侧的几枚小痣,点的倒是都很准确。
“妖人严子玉,于行宫自焚后潜逃,诅殁王君。生擒者,享田万亩,赐名堂高屋,封侯加爵……”
称我为妖人,也就罢了。
可……王君死了!?沈涟怎么会死?难道难以忍受隋永安的调弄,自尽?
……隋风怎么能乱扣罪名?我连沈涟的生辰八字也没有,如何能诅死他?
无数的疑问涌上我的头脑,我简直一头雾水挤在人群中间,下意识扯了扯蓑帽。半晌才回过神,想起我是上街来给赵瑜抓药的。
赵瑜被我们从驿馆劫出后,便周身乌青,面目肿胀得几乎辨不出模样。显然是中了什么毒。
可他神志正常,除了骨痛,倒也不像有什么大碍。
只不过,他腹下的箭伤又发作起来。
现下想跑出邺城,真是难如登天。我和赵瑜都没有照身帖,根本无法通过四门查验。
我眼下扮作盲人,一身布袄,白麻蒙眼,他又如同尸首……隋风的精兵又在挨家挨户叩门搜检。
等等,尸首。
我将随我一同出来的暗卫叫到偏巷里。
“周围,可有晒制咸鱼的铺子?”
我们三人敲开了一个晒制咸鱼的作坊。坊主人刚被士兵搜检过,来开门时极为不耐烦。
我拄着一根竹杖走入后院,闻着咸鱼味儿,轻声道:“老翁,这院子里的咸鱼……我们全要了。”
坊主人一时没答,只是仰头看向顶上吊着的咸鱼,它们都裹了一层雪花。
“六十多条咸鱼,你打算吃到进棺材?”他不可思议地扯着嗓子叫喊。
“滚你娘的,臭瞎子!别来妨碍老子做买卖!”坊主喊来他的杂役,一顿推搡,要将我们赶出去。
暗卫捏着鼻子,悄声说:“先走吧,省的他起疑了!”
“嗯。”
我们三人正要走,那老翁却朝我走过来,狐疑地道:“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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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明天的更新,他们就会见面了_(:з」∠)_
第36章 暗度陈仓(中)
我们三人齐齐停住脚步。
朔风骤疾,掀翻了不远处的竹篾,我不由压紧了蓑帽。
“阿翁是改了主意,又要卖了?”
坊主人走上前来,细细端详着我,我隔着一层半透的白麻,隐约能看到他那颗小而泛有精光的眼睛。
“你想出城?”
他忽然道。
这话音一落,我身侧的两名暗卫堪堪拔刀出鞘。我索性将竹杖丢在雪中,两手负于身后朝他们打手势,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邺都这么大,六家咸鱼作坊都不约而同关门谢客——有人早我一步,将他们的咸鱼悉数买走。”
“只有阿翁这里,还开着。”
我摘下了眼上麻布,与蓑帽,定定地看着他,“阿翁,不如叫你家主人出来说话。”
小院中霎时静了下来。所有杂役退避一旁,垂首静立。
“公子玉,别来无恙。”
一个清越的嗓音自屋内传出,两扇木门被人从里拉开,风雪便卷了进去。晦暗的小屋中走出一名青年,衣衫浅素,银冠嵌玉,容色冷如霜雪。
“沈涟。”我垂下眼睛笑了,“你不去陪着你的王上,倒跑来这儿吃起了咸鱼?王上说你死了,你不生气么?”
沈涟轻轻一笑,旋即鼻翼翕动着,嗅嗅空气中的咸鱼味儿:
“好大的酸气。”
我终于有点儿绷不住了,拧着眉头看看四周或吊或躺的咸鱼:“味儿这么大,王君还真能待得住。”
沈涟对我的嘲讽浑不在意:
“先生,‘盛暑,秦王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这不是您教我的么。赵太子在驿馆时,突生恶疾。侍者说,华裳太子而今与肿尸无异。”
他甚至还唇角微勾,朝我一揖:“学生便买光了城中的咸鱼,在这里,恭候先生大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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