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的是我才对!
我急忙往后撤身,却一把被他摁在了怀里,唇舌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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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门的迎仙殿下,纱灯绵延数十里路,连成灯海。殿外朱缨宝饰,倩影频生,身姿曼妙的宫娥穿行在廊下柱间,手捧金盏玉杯,一片奢靡。
我与随侍一路畅通无阻,终于见到了这次设宴的东家,齐王。他正坐在殿首,两名如花美婢在为他娉婷侍扇,可他额头却仍是汗涔涔的,一片晶莹。
齐王年逾天命,身躯胖硕。早已没了当年我来稷下学宫求学时,那高殿之首、大齐之君的儒雅风姿。
他瞧见我时,却似眼前一亮,目光紧紧将我撅住,良久才悠声道:
“经年未见,赵王真是令余刮目相看了。”
他啜了一口酒,又有些轻蔑地说:“早知如此,当年余也该对‘武安侯’多关照些。只听人说起武安侯是个神童,却不曾见过几面。惭愧、惭愧!”
“不敢当。”
武安侯三个字,分明只是不久前的事情,如今蓦地从他口中喊出,我一时有些恍如隔世般的怔懵。
我淡淡笑了一下,入席坐定:“当年周天子病笃,余下十九镇诸侯,分疆裂土,夺城掠地,不都是各凭本事?谁又在乎出身。”
齐王先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声却在一个内侍惶惶走进来时,骤然刹住。
“启禀王上,梁王的车驾已行至墀下。”
齐王坐正身子,摆摆手让左右侍扇的婢子退下,语调急了起来,责怪道:“还不快快去迎!”
他面上虽然做得焦急惶恐,实则眼睛不停地瞄向东西暖阁。
过了一阵子,齐王又高声朝内侍命道:
“快去请公主!”
第47章 神女有意
“梁王到——”
一声鹰鸣乍然破空,尖锐而凄厉。
殿首的齐王坐正身子,眯着眼睛,向外瞧去。
银红交错、钗光鬓影之中,乍现一道玄色的身影——隋风面上似笑非笑,眼神却冷漠的很。他身侧簇拥着十余名红绡曳地、身姿曼妙宫娥,身后还跟着一名簪缨大夫。定睛一看,正是全大梁最能言善辩的御史,燕贞。
燕贞舌灿莲花的功夫不容小觑,我曾经与他打过两次交道,都吃了哑巴亏。若是相邦公叔岑在此,或许可以与他一斗。
但我特意没带任何一名谋臣前来,便是想着,席间若有于赵国不利的事情,便以“新王凉德,仍需与诸臣商议”为由,推脱一番。
推来脱去,模棱两可,总比任人宰割了强。
隋风别再是来个狮子大开口。
在我惴惴不安之时,隋风已经走入殿中。他身量本就高挑,往这红绫葳蕤的殿中一站,登时如同玄刃杀进软红,格格不入,煞气十足。
他一步不停,径直入席坐了,才悠悠抬起头,对齐王道:
“姜公大名,如雷贯耳。”
姜姓齐国,姜乃是王姓。隋风刚把人家逼得不战而降,转眼又‘大名如雷贯耳’,真是讥讽得紧。
齐王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也又眯起眼睛,露出了友好的微笑:
“方才先见赵王,只觉如见凤唳九天;此间再看梁王,真是如见潜龙出海呀。”
然而友好的氛围不过维持了须臾,齐王便别有所指地道:
“引缰伐诸侯,提剑弑天子。”齐王一改方才的和善,恻恻笑了一声,“梁王年少有为,名震九州啊。”
三年前我回到赵国时,便有沸沸扬扬的传言,说隋风杀天子、血洗姬姓周氏皇族。可隋风从未在我面前谈及此事,一切真相都不得而知。
我悄然抬了眼,见隋风面色微变,沉默半晌之后,竟是冷笑一声。
“说起弑天子……姜公,孤继位不久,天子便下了一道诏书,诏令孤到洛阳觐见。”隋风与燕贞相视一眼,燕贞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姜公不妨猜一猜,孤到洛阳时,见着了什么?”
隋风轻牵唇角,眸中却有寒光闪动,“孤手捧天子诏,踏上高阶,竟发觉护卫全数不见了踪影。仓皇逃窜的内侍见到孤,纷纷吓得跪地不起。甚至有些胆子小的,当场失禁。孤也觉得奇怪,便推开了殿门。”
“岂料殿门一开,登时尸臭熏天,早已干涸的黑色血迹自内殿蜿蜒而出,几无可以落脚之处。被我大梁供奉了多年的天子,竟死在了雕龙牙床上。”
隋风在话语间隙无所谓地嗤笑一声:“孤走入其中查看,只见内殿里插满了黑龙旗。龙床之上,天子则呈仰躺之态,面目被血污覆盖,死不瞑目。”
“就连天子的腹腔,都笔直插着一杆我大梁的黑龙旗。”隋风轻轻抚弄着手上才包扎过的剑伤,将这被栽赃污蔑的过往,说得格外玩味。仿佛只是宴中酣饮之时,寥寥几句笑谈。
我大为惊讶,只知道三年前隋风还是太子时,我同他一道去洛阳参拜天子、天后,却不知……待我回到赵国、隋风继位后,竟出了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燕贞旁听在侧,已是两目微红,呼吸急促,显得格外愤怒。可以看出。他正捋着胡子逼迫自己保持平静,随后,他才开口道:
“那不久前,才有斥候来禀,我大梁军中有纛旗失窃!姜公,不偏不倚、正巧是您的三公子,及时出现在天子行宫附近,‘目睹’了这一切,昭示天下,言我王倒行逆施,屠戮姬姓周氏皇族!”
燕贞目光凌厉,愤慨道:“沈楚、萧秦,姜齐,纷纷起兵,要替天子讨回公道。我王被迫东征西讨……却被尔等称为残暴不仁的枭主!”
燕贞转头看向我,朝我一揖,才又看向齐王:“若是姜公方便,不如今日请三公子出来对峙。赵氏与姬姓周氏,也算祖辈沾亲带故。瑞赵持有天子国玺,今日赵王在席,也好做个公证……”
他话未说完,便被隋风抬手止住。
隋风抬眸扫我一眼,又瞥过殿首的齐王,随后,目光在我们二人之间逡巡。
仿佛在探究我与齐王在这件事上,究竟有没有联合。
当年我随他去洛阳拜见天子时,我们被天后留在行宫,住了约半月有余。天后甚至还想让我们在行宫完婚,却被我婉言谢绝了。
住在行宫的那段时间,足够我摸清行宫内的构造,再与齐国三公子、齐王里应外合,伺机同谋此事,来栽赃、陷害隋风了。
我们离开行宫,启程从洛阳回到邺城后,我便开始着手谋划如何刺杀隋风。这些时间线在隋风看来,逐一吻合——我不仅想杀他,甚至还想让他身败名裂,在七国之内无法立足。
这瞬间,我似乎明白了隋风对我的滔天恨意,究竟从何而来了。
我不由笑了出来。
——我曾意图杀他,因此一切对他不利的事,都有可能是我做的。
哪怕是下作的、卑劣的。
不经意间,我摸到身上还穿着他给我的软甲。心中不由笑他真是辗转纠结,一面恨着,一面又对旧情割舍不下。似乎当年我在梁国为质时内心的纠结,兜兜转转,如今也教他切身体会了一番。
事已至此,一切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我索性抬头对上他的视线:
“梁王这是何意?难不成是在说,三年前寡人与姜公同谋,暗杀天子,又陷你于不臣之地?”
尽管我抛出如此尖利的问题,隋风也不过冲我微微一笑,不言不答,燕贞亦是缄口不语。殿首的齐王被我一针见血的话语给慑住,一时也是沉默。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宫娥内侍们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木偶一般,僵立在殿中的各个角落。若不是更漏还在滴答作响,我真要以为是光阴凝止了。
良久之后,齐王才呵呵笑了出来。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此事与他无关一般,笑着地对我们二人道:
“唉,旧事嘛、旧事!这其中定有误会!”
齐王叩桌,朝左右道:“上酒、上酒!”他忽地眼光一凛,烦躁地催道,“公主呢,不是刚才就派人去请了?!”
宫娥们手持鎏银酒勺,开始为我们舀酒。为表示酒水无虞,齐王先接去一盏,当着我们的面饮了。
隋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当做方才无事发生,端酒就吃。吃罢还斜了燕贞一眼,燕贞会意,朝他作揖后才端起酒盏。
分明我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一席话听完,我早已惊愕无比。可此时此刻,好似整个大殿之内,心绪不宁的只有我一人而已。
半晌,我才心不在焉地端起酒盏,只觉得这美酒如同白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滋味可言。同时我又忍不住好奇——为何隋风恨我入骨,也能与我交欢。
他在我身上驰骋不停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我摸不透,看不懂,也想不明白。
然而,就在我烦躁无比的时候,我的随侍忽然俯身走进来,附在我耳侧悄声道:
“王上,大梁太子率两千精骑,偷袭我方后军、抢掠粮草辎重。”
他话声极轻,却似千斤重坠一般,一下下砸向我的心脏。
闻言我心跳陡然一滞,立即回头,急声问道:“他得手了?!”
随侍快速摇头,重新附上来:“王上,是捷报!大梁太子孤军深入,却不曾想过我们有万余精兵,这才不慎被俘。现下由冯将军看管。梁王……应该还不知情。斥候来禀,梁军未有动作。”
这消息惊喜交加,扰得我肺中霎时一痒,猛咳了好几下才停住。
“知道了,下去吧。告诉冯雾,不得声张。”
隋风狐疑地看了我半晌,才挪开视线。我与他遥遥相对,想来,方才我面上的神色,他应是一览无余。
我尽可能放得镇定,端酒又吃一口,才尝出这酒的滋味属实不赖。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细细去品,便听得内侍高唱:“公主到——”
循声看去,但见两道婀娜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殿外。
二位公主莲步款款,素青裙角翩然,腰间两条大红绫罗,髻上各簪三支错金步摇。流苏曳动间,熠熠生辉。
她们的步子既轻且稳,徐徐走入殿中。姿容更是艳而不妖,真如芙蓉沾露,牡丹戴月,不说仙子降凡,至少也称得上一句沉鱼落雁。
齐王清了清喉咙:“伯姬,灵姬,还不快向梁王见礼。”
我忍不住看向隋风,却不经意和他的视线撞上。而他,正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梁王好福气。”我朝他微笑,旋即侧头朝殿首半开玩笑地道:“姜公……实在有失公允啊。”
齐王当即会意,哈哈大笑起来:“赵王莫急。”
“来人,传傅姬入殿,为赵王侍酒!”齐王话里还带着一点儿未尽的笑意,朝内侍吩咐道。
傅姬?
隋风率先好奇了起来,偏头朝殿外看去。
不多时,一名紫衫美姬走入殿中。
她似个舞姬般的女子,竟是跣足入内,腰肢纤纤不盈一握,行走间带起阵阵香风,环佩叮当。
大大方方在我跟前请过礼,她便俯下身子,倒在我怀中,为我斟酒。
我便在斜前方隋风灼热的视线之下,面不改色,稳稳扶住了她的后腰。
齐王见状,登时拊掌大笑,“迎仙殿后有一方汤泉,余已命人收拾妥当!还请二王今日,不醉不归!”
“寡人请敬姜公。”我举盏示意。
左右隋风已经当我与齐王沆瀣一气……
赵军已停在临淄,还捉了大梁太子,眼下美姬在怀、美酒在前。我觉出万分的畅快,当即连饮数杯。
兴奋之余,胸口又总有些空荡荡的,夹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席间,我再未看过隋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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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王言明,我们远道而来,今日便先酣饮了,明日再叙正事,也算让他尽了地主之谊。我们便很有默契的,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二更天,我们下榻于迎仙殿后的行宫。
想到有汤泉,正好能为我散散酒,我便佩好剑,传了两名随侍过来,打算让他们与我一同前往。谁知我方推开门,便见到一人泊着一汪如水月色,正站在我的寝居外的阶梯之下。
“傅姬?”我两眼酸乏,脑中带着几分浅醉,凑着不太清明的月光朝下看去。
岂料那人一回头,登时将我吓出个激灵。
“梁,梁王……”
“梁王不去与公主们共赴巫山,跑这里来干什么?”我望着他哂笑了一下,却不自觉打出个酒嗝,“别再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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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国·宋玉《神女赋》: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又要开始走剧情(开♂车)了
(bushi)
第48章 醋意横飞
想到那两名闭月羞花的公主,我脑中霎时飘忽,醉意愈发浓烈起来。
眼前忽有白影晃动,披风飐月,像是公主们清而不妖的身容。可定睛一看,我有些失望。
那只是高架之上的两盆白牡丹。
眼下正是牡丹最为妍丽的季节,鹅黄花蕊裹在层层玉瓣之中,煞是可人。隋风便站在它们旁边,一时花面交错,月色盈盈。我竟不知该看花、看月、还是看他。
我眯着眼睛,无声无息错开视线,只盯着脚下的青砖。片晌后,我朝他摆了摆手:
“……梁王请回。”
隋风微微一哂,两手抱臂不作言语。他本就身量高出我一些,如今凑得近了,看着我时,恰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
这让我很不高兴。
我扶了扶剑重新站好,别过头,眼睛仍斜向地上,不欲分给他一星半点儿的目光。
这间行宫,想来是齐王招待贵客的地方。
便是连脚下的青砖,也打磨得光润无比,堪堪映出隋风英毅俊朗的身姿来。相比之下,我则狼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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