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折磨她,但我此刻慑不住她,兴许便活不过今夜了。她和灵姬若是同时消失,齐王必然起疑。
齐王的意图已经很明晰了——他要我和隋风有来无回。我与隋风之间,本就有不少嫌隙,他大概也略知一二,打算先后发丧,将我的死推给隋风,又或是将隋风的死,推给我。从而挑起梁、赵两国战事,自己坐山观虎斗,再从中得利。
待那三具尸身都封入酒坛,我再度问伯姬:
“公主可想好了?”
伯姬目睹了碎尸的全程,此时眼神已经有些恍惚。她讷然半晌,才似提线木偶一般点了点头。后头众人更是吓了个半死,有两个弓手已经当场昏厥过去。
.
后半夜,我宿在隋风的主寝殿,而隋风又逼迫伯姬睡在偏殿东头的小榻,不准她出去。
我有些好奇地问:“齐王明日……若是知道我们三人同宿……”
隋风摆摆手,掀开被子就躺下,头枕着小臂:“随他怎么想。”
我脑袋也沉得厉害,沾着枕头便觉得困意上涌,几乎提不起劲来警惕周遭的动静。承影剑在我怀里抱着,冰冷的剑鞘都被捂热了,可我依旧睡得极不安宁。
眼前一时是纷扬的箭雨,一时又是裹着暗血的残肢断臂。待我好不容易要入眠了,却蓦地从一片将要溺毙的窒息中醒过来。
……脑中光怪陆离,总是难以宁息。
倏然,温凉的手掌摸住了我的额头,身后一个模糊的声音感慨道:“怎么烫得厉害。”
可我却周身却莫名发着冷,甚至打起了哆嗦。
“……好冷。”我似梦似醒,却睁不开眼睛,身上也是越发使不上力,渐渐抱不住怀里的剑,任由它掉在褥子上。
咚——
黑夜里,长剑与床褥相击的闷响都似鬼魅叩门。
我霎时惊醒过来,然而眼前一片混沌,只有五彩斑斓的虚影。除却这些,便只有令人窒息的死寂,连一丝夜风也无。
“过来。”
隋风醒了,他支起身子,扯来软枕垫在床头,而后坐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便索性将我也扶起,大剌剌岔开腿,让我坐在他腿间,靠在他的怀中。
这是个防御性十足的姿势,比躺着更容易拔剑出鞘。
于是,我的后脊挨住了一片温暖胸膛,不由自主地朝里又缩了缩。
我睡意渐渐褪干净了,只剩干涩的疲乏在侵蚀着神志。
目力徐徐适应了黑暗,凑着一点并不清朗的月光,我看到隋风探手在床上摸索着。不多时他便摸到了我的承影剑,轻而易举找到了剑柄所在,牢牢握了上去,呈现出拔剑的起手势。
“睡吧。”他轻声道。
青年温热的躯体牢牢贴住我,心跳铿锵有力。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鼻息绵长而沉静,而鼻尖却时不时轻轻蹭过我的耳廓,嘴唇似有若无地浅沾。像是在告诉我,他可以随时醒过来。
我逐渐放松了紧绷的身体,尝试倚着他。
再度闭上双眼时,脑中不再出现那些频频闪动的血影,反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他在水中为我哺气的时候。
我回头,在昏暗里寻找着他的双唇。
柔软甫一相触,经年压抑的缱绻思恋骤然溃堤,我抚摸着他的后颈,交吻逐渐变得难舍难分。
随着亲吻的持续,他的心跳节律再难恢复方才的沉静。他将我又抱紧了些,仿佛要将我们的命数都融在一处。
这股温暖与安适,如同黑夜中伸出了无数的手,轻轻安抚着我,终于牵我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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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含有部分血腥描写
第51章 狡兔三窟
屋外一阵说话声将我扰醒。
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曦光微亮,窗外阴沉沉的,像是飘着小雨。雨点被风卷进檐下,落在窗绢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润。
殿外的话语声模糊不清,那嗓音像是被磨刀石磋过了一般粗哑。我屏息聆听着动静,暗中辨了辨,此人大略是齐王身侧那名年迈的内侍。
“奴奉命,呈上桃花羹,献给二王,醒酒润脾。”
隋风的小将轻蔑地笑了声,果决阻拦道:“齐王的好意吾等心领,少时,自会转告王上。汤羹留下,你可以走了!”
门外稍静。
“嘿,说了让你走!”
内侍不依不饶般,又问:
“将军……公主可是起了?”
隋风的小将讪笑了声,与他的王上一样,脸皮极厚:
“二公主昨夜侍君,劳累得很,眼下哪里醒得过来?”他顿了顿,又道,“还在殿里歇着。不过,末将可没这个胆子进去,打扰了我王的好兴致。”
“这……”内侍支支吾吾。
我正要将隋风摇醒,岂料回头时,却正好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他竟然也已经醒了,同我一样,正听着门外的动静。
隋风拧着眉头清嗓,懒散道:“二公主还未穿戴梳洗,尔等进来干什么?”
他语调中带着被人扰醒的不悦,将门外人噎得噤声了。
我下意识朝殿东的角落看去,见伯姬正抿着唇坐在榻上,乍一看,衣衫齐整,还是端庄如同昨日。只不过,黑沉沉的眼珠里毫无神采。
话到这个份儿上了,那内侍便再没什么好说的。他只得朝门口静候的侍婢道:
“你们几个,待公主醒了,要好生伺候。”
这大略也是齐王与他们的暗语。不过究竟意味着什么,便不得而知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隋风抬手往我额头上探了探,摸出我不再发热,他才起身,喊他的侍从进殿伺候。
春雨连绵,空气越发潮湿。
我的伤口即便经人仔细包扎过,但也仍旧隐隐作痛。我按住左臂,抬眼看了看隋风。他正站在床前,刚除下外面罩着的氅袍,那侍从便自然而然的伸出手,去解他腰侧的中单系带。
不知是真笨还是假笨,侍从的手指在他腰腹磨蹭了半晌,绳结都还未扯开。隋风当即眯着眼睛,斥责道:
“天亮了,还没睡醒?”
也许是焦急,这侍从的脸颊霎时飞出两团浅淡酡红。
这光景,却使我不由想起了先赵王和他的一名侍妾。
先王从不懒睡,十分勤政,公卿大臣对此极为欣慰。
然而,他的侍妾却不这么想。
一次清晨,我同公叔岑去禀奏军报。因是急报,我们便径直走入了他的寝宫。
恰巧,他的侍妾正在伺候他更衣。我们便候在殿外待诏。心急之间,我抬了头窥了一眼殿内的情况。
那侍妾出身卑微,被太公送进宫里侍奉,行止便格外轻佻。她拢住男人腰间的还未系好的玉带,轻轻撸动了两下。其中淫浪之意,自不消多说。
急报当前,将士生死未卜,端等着君主裁决,可这侍妾却……
我瞬间皱起眉头,干咳一声,微微转头看向公叔岑,想要表达对那侍妾、甚至是对王上的不满。
公叔岑脸上却笑得格外微妙,轻声说:“求子心切。”
微风拂动,眼前白影轻摇,我这才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那边宽衣解带的两人。然而,此时此刻,他们原本正常的举止,落在我眼中都已经莫名其妙变了味。
细细看去,侍从不过十四五岁,面皮细白,五官柔秀,身板单薄得很,却作甲兵的打扮。
我猜,他应该只是一个阉内。挎刀披甲,是方便从伍随行,伺候君上而已。
也就是说,他一直伺候着隋风的饮食起居。
起居。
按理,他该是常常为隋风更衣,又怎么会“手脚笨拙”?
在我思绪混沌之间,那绳结终于解开了。隋风正懒散阖着眼,洁白的中单褪到半途,半边结实的肩背霍然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
殿东的公主倒是识相地低下了头,可是这名侍从的目光,却堂而皇之地落在隋风的身体上。
我心里清楚,我不该同一个仆人计较——或许他本就没有那些歪心思,是真的手脚笨拙罢了。
可我的眉头却不受控的拧住。
隋风后背上交错着不少的旧日疤痕。其中最为惹眼的,莫过于被我一箭贯胸的那一处。待那侍从的手指摸上隋风的肩膀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退下吧。”
侍从怔住一瞬,惶惶地仰起脸,看向他的王上,目光里头充满了不解,也有一点做贼心虚般的害怕。
“下去。”我再次重复。
倏然,隋风轻笑一声,打破这阵僵持。他扬手挥了挥,侍从这才恭顺地走了。
我瞥了一眼殿东头低眉顺目的伯姬,又看着他,盘膝坐在床上不再说话。
“你既然让他滚出去……那你是不是该滚过来?”隋风背对着我,站得纹丝不动,只不过中衣半褪不褪,还在他身上耷拉着。
一股无名的烦躁自我肺腑升起,我冷着声朝他反诘:“你自己不会穿么?”
隋风竟然理所当然地道:“有人伺候,多舒服。”
他回过头来睨我一眼,似笑非笑,像是诚心来与我作对:“这事,从前不是你做的么?你不在,我找别人来做。有什么不妥?”
隋风懒散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殿中,远处的伯姬忍不住抬起头,瞧了我一眼,眼神极其古怪。
半晌我都没动,隋风便浑不在意的扬声道:“姣奴,进来。继续。”
奴婢入宫的时候,都没有名字。
“姣”,必是隋风给他取的名。
闻得王上传唤,轻慢的雨声中蓦地混入一句“喏”,那个清瘦的身影又映在了殿门的绢棂上。
“慢着。”我一面下床,一面朝门口轻斥,“候在殿外。”
那人闻言,脚下踯躅起来,身影轻轻晃动,有些进退两难的意味。
伯姬好奇地看着我们,期间不慎与我的视线相对,便立即低下了头。
于是隋风得偿所愿,在我“服侍”之下换好了衣裳。他佩好剑,带着伯姬先我一步出去,同时又将“姣奴”留给我,让他伺候我洗漱。
“姣奴功夫好得很。”隋风边走边道,“定能把赵王伺候得妥帖。”
功夫,好得很。
我收回视线,看向姣奴。他与我对视了一息,便已经吓得不能言语,当即跪在地上,瞬间就朝我磕了三个头,而后才晕晕乎乎地说:
“奴,奴本是田将军的,呃……”他眼睫颇为不安的颤动着,脸色亦有些难堪,像是难以启齿。
我隐隐懂了。
他继续解释道:“谁知今早……奴奉王令,临时过来……说是让奴伺候赵王您啊!”
.
隋风先我一步,去了闻诏大殿。
齐王将我们约在这里,重议三国边界。
只不过,待我率领侍从赶到时,殿中侍婢全无,气氛格外冷凝。齐王眯着眼睛,正看向案前的舆图。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我时视线陡然凌厉起来。
他抓起了案上搁着的酒杯,腕子微微发抖,甚至有两滴酒水洒了出来。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须臾后朝他笑了下,“姜公安好。”
隋风则是一脸泰然的模样,目光扫过我身侧的三名随侍。
我正要入座,蓦地,隋风沉声道:
“二位,准备何时交出梁太子?”
我动作微微一滞,旋即也疑惑地抬起头,看向齐王:“梁太子……被姜公扣下了?那还是早些交出来为妙。”
“赵玉!”齐王猛然转头,厉声直呼我名。
我让随侍呈给隋风一卷盟书——正是先前齐王请援的盟书。
“梁王明鉴。姜公早有伐梁之心,半个月前,曾向我请援。不知此番扣下梁太子,是什么目的。”
齐王不作辩解,只是冷笑了出来:“奸诈宵小!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我正沉默着,余光瞥见他霍然起身,“哐”的将手中的酒杯一举摔下。
此声一出,瞬息之间,竟自殿外涌入百余名刀斧手,将我与隋风团团围住!
我的暗卫与隋风的护卫纷纷赶来,但也只能围在殿外。
一时之间,甲士林立,整个大殿被堵得水泄不通,严严实实塞满了人。
隋风还端坐案边,他的将军田伊已经拔剑出鞘。
不多时,殿外响起了号角声,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趋近,竟是连弓弩手都到了。
齐王显然对隋风更为防备,他击掌三下,一众刀斧手先是朝隋风的席位包围过去。
“余曾有幸,见过当年‘太子风’的沙场英姿。那可真是天兵降凡,神勇如斯,身陷敌阵而不乱!”齐王奸猾地笑了两声,“因此,不得不对梁王多照顾些,得罪了。”
齐王一声令下,数十刀斧手手持粗长的麻绳,像是要将隋风绑了的架势。
田伊大剑一横,怒道:“我看谁敢——”
在这焦灼的光景里,我忽然笑了:
“姜公此时杀他、囚他,都不是明智之举。”
齐王勾唇冷笑:“我要你个不入流的竖子来教?何况,你当我不知你们之间的勾当?少耍花样。”
我索性解剑,丢在一旁。尽可能摆出一副束手就擒,倒戈于他的模样。
“姜公人多,该软禁他的所有护卫,再逼他交出虎符,让他手书一封,即刻运送三十万石粮草入齐,另使辎车载甲胄、长矛三万副,战马千匹,送入临淄。同时,勒令梁军退兵三百里,才是上策。”
齐王若有所思,眉心微攒。
殿中顿时寂静如斯,呼吸可闻。
隋风终于抬起了头,朝我游刃有余地笑了一下:
“你软禁所有人,便以为孤无法传递消息了?”
我恍然大悟一般,朝齐王道:“姜公,他有一只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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