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身后,他的中军副将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如释重负一般。这使我想起,我是佩剑进来的。
萧仲奕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得询问,我的“护卫”人在何处。
小将告诉我,他正在客帐用饭。我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地道:
“这名护卫,跟随寡人多年……看似温润懂礼,实则骄纵任性,平素缺了些管教。他若出帐,你们不必顾忌,只管派人跟着就是。”
……谁知道他隐瞒身份,窝在这里,是又有什么图谋?
话已经说完,我该走了。可是我总感到靴下像是拴着两块大石头,一步也难以挪动。这时我不禁回头去看向帐中,里头烛火昏暗,只能依稀看到榻上一角洁白的中单。其余光景,都盖在一张虎皮毯子下头。他一条腿半屈着,或许因为疼痛而轻轻挪动身体,那虎皮毯子便在榻上窸窸窣窣地蹭过去。
我想解了剑递给他的副将,再奔进去看看。可我的手放在腰间按了半天,也终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不知自己在帐前站了多久,待我回过神来,发觉周遭已经升起了篝火,抬头一看,天穹上竟然都亮起了点点星子。
那副将大气不敢喘,还跟在我身侧,站得笔直。
我心里觉得好笑,却又有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正要真的迈步离开,身后却倏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
“赵玉,你真敢走。”
我简直是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他竟然醒着。
“霍无书,找人送膳进来。”
他的副将微微一愕,旋即也朗声道“喏”,恭敬退了下去。
我缓缓走进去,所踏之处,脚下木板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最后停在了他的榻前。
他的眼睛仍然闭着,疼痛与疲惫折磨着他,使得他的呼吸并不平稳。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又靠近了些,俯身去瞧他的面目。
他的唇色显得苍白,上面卷起了不少粗糙的干皮。
“早就醒了。”
这声音哑得厉害,他索性轻轻咳了声,似乎想清嗓,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登时修眉紧蹙,眉心皱得厉害。
我将毯子又朝他身上掩了掩,坐在他身侧。
“四五个时辰了,隋风。”我轻声说,“你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么?”
看着他半死不活的模样,我笑了笑,“你不想我吗?”
他睁开了眼睛,却并没有看我,而是忿忿盯着头顶帐子:
“你跟那马奴一路谈笑风生,还需我来看,我来想?”
秦人祖上世代为周天子养马驯马,后才得了封邑,这句“马奴”……是在讽刺萧仲奕。
“……我没有同他说话。”我俯身看着他的眼睛,极为认真地扯谎。
终于,那双黑阗阗的眸子转动过来,与我的视线对上,他目光极为凌厉,直扫在我的脸上:
“你说了。说,了,很,多。”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说道末字,忍不住咳了两声。
“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隋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不是还要为了彼此‘破琴绝弦’啊?”
“……这可真是冤枉。”我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从前,提起我与萧仲奕入宫授琴的事,“那也是奉了你父亲的王诏。”
“我们奉诏,手把手地授琴。你的五妹六妹,两名公主……是双生子。一名琴师,怎么够。”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再说,萧仲奕的琴技精湛……这也是得了你先父嘉许的。”
隋风愈发烦躁起来,渐渐不再说话。
恰在这时,有士兵送来膳食,才打破了帐中诡异的宁静。我不由暗自猜测,隋风都听到了什么。难道……听到了“和亲”?
第54章 鹬蚌相争
送来的膳食不知是何物,香气四溢。不多时,那股肉香便填满了帐子的各个角落。
隋风绷着脸一言不发,我尝试哄他,却又觉得两个男子之间,净说些……总之,我说不出口。
枯坐无聊,索性闻着香味儿,起身去看看送进来的晚膳。
粟米羹,野菜,烧鸡,还有一盅不知何物炖出来的高汤。
香气正是从这盅高汤里散发出来的。
我拿开盖子,朝小汤盅里探究着,颇有几分没话找话的意图,问道:
“……你不是要服药么?这是什么?会不会和你药性对冲了?”
话虽然是信口胡诌的,可担心却是真的。
我对药理一窍不通,即便他身负重伤,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同他大眼瞪小眼。
榻上的隋风闻言稍微动了动,那张虎皮毯子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挪移。仿佛榻上正卧了只打盹儿的老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推开毯子,露出苍白的脸孔来,半阖着眼懒散地道:“甲鱼汤。”
梁军营地附近十里之内,都是黄沙怪岩堆出的荒地。我很难想象他从哪里弄来的甲鱼,又养在小池子里,等到今天才宰了下锅。
我盯着那独一份的甲鱼汤,不由感慨:“梁王的膳食……真是精致。”
隋风哼笑一声,不再搭理我。
帐外响起了梁军轮值的口令声,整齐划一,即便夜色已深,也依旧精神百倍的样子。偶尔有马蹄声疾疾响过,帐中的烛火都随之一颤。
而后静了好一晌,隋风才声调冷漠地说:
“那是给你的。趁热吃。”
给我?
我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他的深沉的视线。我想起了他方才喊人传膳的时候,语气那样急迫,又有些得意,言语之中,还裹挟着与生俱来的飞扬跋扈。
一念之后,心魔频生。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霎时肺腑之内涌动着一股热流,几乎要冲出眼眶。
隋风收走了视线,漠然道:“不必谢我。”
我走过去,看着他的面目。
医者有吩咐,王榻周遭不可太亮,以免惊扰隋风静养。是以榻边昏灯如豆,他的面目便瞧不太清。胸口上缠着的纱布却白花花的,如同一沃新雪,白得晃眼。
倏然间,他露出个笑来,森白的犬牙几乎抵住下唇:
“你敢再去找那马奴,信不信我宰了他。”
他的声音不大,也似半开玩笑,听起来却阴森森的,尾音回荡在昏暗的角落里,格外瘆人。
我俯下身去,撑着头靠在他枕边:“仲奕的剑法诡谲多变。梁王要宰他,不是易事。”
隋风顺手捏住我的下巴,阴恻恻地说:“叫得好亲热。”
我们在晦暗中对视着,脸颊几乎凑在一起,彼此瞳中的缕缕幽光都清晰可见。
鬼使神差地,我低下头去,含住了他干涸而微有皲裂的嘴唇。
唇上的感触并不算舒适,我们却也甘之如饴。交缠勾弄了不过须臾,他的手便抚上来,手指插入黑发之间,紧紧扣住了我的后脑。我生怕他牵动伤处,便握住了他的手,摁在榻上。
交叠的身影映在旁侧的帐帘上,随着跳突的烛火轻轻颤抖,有些晃眼。
这不是一个美妙安和的夜晚。
今后,赵、梁两方将如何对峙,尚未可知。
可我却在这仓促之间,在他的帅帐里,莫名找回了许多年前那一份隐秘的悸动。
.
饭后,我要回赵军营地去,借了他一匹良骏便要潦草辞行。
临走时,他有些不悦地质问我:萧仲奕什么时候滚回秦地。
我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萧仲奕这个“护卫”自然是同我一道离开。
我们刚出梁军大营,便追出来三员面目凶煞的猛将,携带百名骑兵。说是奉王命,护送我回营。
我没有拒绝梁王的“好意”,默许了他们的跟随与监视。
赵军营地的地势略高一些,在山脚之下。若不是这座大山给我们壮了壮气势,与梁军的大营一比,真要显出些窘迫了。
我的中军主将冯雾打了一场胜仗,格外开怀激动。见到我时,便滔滔不绝禀报着战果,而后又喊了个后军守备,将清点的我军完损情况一一告知我听。
片刻后,我避开萧仲奕,朝冯雾低声询问隋永安的情况。
“王上,梁太子吃了一碗加过料的粥,一觉不醒!再睁开眼时,铁定已经走到邯郸啦。”冯雾搓了搓手,“他麾下铁骑也临时并入我们的编制,分散在各个位置。有人专门盯着,王上请宽心。”
“嗯,做得好。”我朝他点点头。
冯雾年纪不大,却是个有胆有谋的汉子。依例,我对他的将士们行了些封赏。其间没由来便想起那群精神抖擞的大梁将士来。
隋风养出的兵,想来俸禄待遇定然极好。冯雾这等人才,若是在他手下做事,大略也能高屋美婢,子孙无愁了。
“……王上?”
冯雾轻唤了我两声,我方回过神来,让他下去歇息了。
夜色浓深,我仍在帐里坐着,心神不宁。
一来,我们夺了齐兵不少粮草,要伺机早些运送回去。二来……我总在不经意间,盘算着明日再寻个什么由头,去看看隋风。
一来二去,毫无睡意,索性披衣出帐,随意走走。
然而我一出来,便和萧仲奕迎头相撞。
“更深露重,二公子不在帐中歇息,是有什么事?”我有些警觉地盯着他。
他转玩着手上的洞箫,浑不在意地轻轻一笑,“没事,不能来坐坐?”
在这深山老林里,没人同他饮酒作乐,抚琴奏箫,他大约是无聊得紧。可我实在没心思与他寒暄应付,便赶客道:“我要睡了。二公子请回,明日再叙。”
他抬眼,上下将我一扫,看着我身上的裘衣:“你分明睡不着。”
篝火将他的脸庞烘成了赤金颜色,棱角毕现,带有几分不可捉摸的高深莫测。
忽然他开口:“你们在军营里,竟也旁若无人地亲昵么。不怕将士说闲话?”
他将那杆洞箫插在腰侧,两手抱臂,饶有兴味地朝我问道。
我被他问得一怔,半晌才猜到他大略是窥见了我与隋风交叠的身影。
“二公子,我的营地不大,你怎么也能迷路?”我唤了名值守过来,命道,“寡人疲了,送二公子回去。”
我先他一步反身进了帐中,他却立即跟了进来。
值守知晓他的身份,便不敢擅自拦他,但未得到我坚定地命令,便只能讷讷地追着喊:
“公,公子留步!”
萧仲奕对此置若罔闻,跟着我坐在檀木小案边上,自来熟的倒茶去吃。
竟然用起了我的茶盏。
就在杯沿儿将要挨住他的嘴唇时,我冷不丁地拔剑出鞘,架在他的脖颈上,沉声发问: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姜晞怎会得知消息,从百里开外的东营赶到稷门救父?周天子的死,是不是你做的。姜晞怎么会刚巧到场,‘目睹’了周天子的死相?是你传的信?
“为什么要嫁祸给梁王。”
萧仲奕怔懵了一瞬,而后笑得纯真无比,抬起头来眼波盈盈地看着我:
“我说了,我是来和亲的,赵王有话慢说,何必动怒?
“怒则伤肝。”
他猝然仰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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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伯玉知非
萧仲奕搁下茶盏,悠声道:“赵王,即便是刑狱审问寇贼,也要讲个‘人赃并获’。”他并起两指,推开我的剑尖,“怎么到了赵王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就要乱扣罪名?”
我一时语塞,自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臆测。纵然再合理不过,终究没有铁证。
这心虚的停顿被他捕捉,而后他一把握住我的腕子,引着我将剑插回鞘中。那力道大得出奇,无疑是种暗示与挑衅——我不惊动值守的话,或许打不过他。
他脸上挂着游刃有余的笑意,“赵王若是审我,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但倘若是求我告知,我们或许可以秉烛夜话。”
萧仲奕站起身,挡去不少烛光,我霎时被他的阴影笼覆。
一片幽黯里,他那双凤眼却显得顾盼生辉。
“赵王连日辗转,在下便不多叨扰了。待在下回到秦地,便擢人下聘,挑选良辰吉日。
“迎娶公主。”
萧仲奕唇角微弯,说话慢声慢气,一点不急,“还望能与赵王,结姻亲之好。”
话毕,他便转身拂帘而出,动作利落,无一丝拖泥带水。身形转眼间遁入夜色之中。
我疲乏地阖上眼睛。
同他说话,真如弈棋一般,一步三顾,无端耗费了太多心神。
萧仲奕比我年长两岁。
昔日我们一众质子还是青涩年纪时,他便已经是个挺拔公子了,风姿足以与沈沐比肩。他却不像沈沐般落落惹眼,总是来去如风,行踪神秘。
他的邸舍在一片竹林里,平素极难见上一面。
头回见他,大略是因着入宫授琴一事。我要与他商量琴谱,便背着十弦铜琴造访他的邸舍。
一场新雨初霁,竹林深深。脚下的小径上,新冒的苔藓长势莘莘,攀附而生。尽头坐落一处别苑,青瓦白墙,曲水环抱,却是院门紧闭,没有待客之意。
我停在门前,正要请人通传,却忽然有马蹄声轻捷入耳。
回头一看,通体洁白的骏马破开青青翠竹,徐徐而来,停在丈远之外。马上之人一袭檀色深衣,冠饰美玉。
“在下萧赫,字仲奕。”
他翻身下马,体态风流隽雅。抬起头时,沉静的目光中带有一丝好奇,“足下可是公子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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