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才明白,少时客居六年的邺城,才是我真正心心念念的梓里。
……
一声坚定的“嗯”从我头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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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有看各位大佬的评论,等俺过两天回复,笔芯
第62章 是非曲直
隋风亲驭车辇,缓行在漳北的东风里。
“离渡桥还有多久?”我抱着他的腰,时不时朝他问一句,却是困得睁不开眼,脑袋沉沉抵在他的肩头。他的外袍正在我身上披着,我和他结实的肩膀只隔着一层白绢中衣。
青年的躯体温热有力,仿佛可以驱散一切秾黑凄冷的夜。
“就到,还有三里地。”他没有回头,眼睛依然看向远处。这里的道路他应该都是熟悉的——冬天里梁骑北伐而上,便经过了此处。
也许是入梁心切,区区三里地一时也变得望不见尽头,仿佛抵过我二十三年来所行的路。
日轮挪移间,光影也随之变幻。
等我们走到邺都的城楼之下,墙垣深影将我覆住,骑兵从我们身侧经行,连风都变得阴冷。我又拢了拢衣裳,试图留住身上的暖意。
“——王上回都!开城门!”
城楼顶上的盔缨齐刷刷矮了下去,那是将士在跪迎君上。
铁锁绞动的声响沉闷滞重,不消片刻,一束金光从城门咧开的缝隙里漏出来。
嘎吱嘎吱——
厚重的城门徐徐开启,阴影褪去,我在隋风的怀抱里再度看到了邺都盛景。
牛车往来不绝,货郎高声叫卖,行人更是摩肩接踵。因着君上大喜,街道上隔了几丈远便能瞧见高悬的喜幡,那是缭人的红。孩童抢来使者派发的红纸糕点,高兴地嬉笑打闹。
偶尔有公候的车驾穿行其间,道路便豁开了,笔直而宽敞,通往高台之上的太辰宫。
隋风衣衫不整坐在车前,脸上却是一派泰然:
“赵玉,我给你八个月的时间。”
我这才猛地回神,“嗯?”
“时下正是春日,我的子民、将士,以及大梁的土地,都要休养生息。”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蓦地用鞭柄推开将要撞上车轮的女童,那孩子的娘亲便连连告罪。不多时被其余的仪仗随侍赶走,叮嘱她仔细照看孩子。
“腊月,我会再度整兵北伐。”隋风眼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坚决,“我要那块国玺。”
我心里咯噔一下,“……你要称帝?!”
国玺是天子印绶,在三十年前辗转落到赵裕公手中。当时因赵裕公勤王有功,居功自傲,一度有了逼迫天子迁都邯郸、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只不过后来战祸四起,周王室已至穷途末路,天子只得交出国玺,安抚这只豺狼。几经周折,最后天子反而投奔了梁昭武王,也就是隋风的父亲。
隋风笑了,“称帝又如何?‘窃国梁贼’,何惧之有。”
分明是自嘲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却一点不显得落寞。
“其余诸侯又怎么会拥戴你?”我不认可地轻轻摇头。
萧秦野心勃勃,必然第一个不同意。
“我不需要他们拥戴,我只需要他们臣服。”隋风眼光一凛,“所以我给你八个月的时间考虑,并赵入梁。否则,入冬我必北伐。”
“若我拿下崇遥关东西六城,与大梁西北连成一线,则我北境固若金汤,萧秦不敢擅动。”隋风再度笑了,露出森白的牙齿,“我与父亲不同,你是知道的,赵玉。”他看向喧笑熙攘的街道,“你自然可以去求萧仲奕联盟,但萧仲奕此人一贯狡诈,不会白白帮你,开出的条件必然不是你能承受的。你是希望邯郸落在我手里,还是落在萧仲奕手里?再说,他顶上还有个废物太子,我敢断言,三年之内,萧秦必有内乱。”
隋风的判断是对的。其实我心中十分清楚,萧仲奕不甘居于人下,所以当初才讨好般给他留了手书,只盼望着他能知道我是站在他这边的。
若有朝一日萧仲奕登临大宝,还能记得当初同在异国为质的惺惺相惜,便不会太过于为难赵国。
“届时那马奴自顾不暇,又怎么来帮你。”隋风掸了掸膝盖上的尘土,“一年北伐不成,我就等第二年的冬天。甚至第三年,第四年。总有可乘之机。”
过了良久,车辇停住。
我在沉思之中,觉察不出时间流逝,再一抬头,竟然已经到了太辰宫。
隋风先我一步下了车,正要喊人去拿氅衣来给我裹上,却被我一把拽住腰革。他笑着停住脚步,回过头来,“干什么?”
就在众目睽睽中,我凝望着他的双目,“如果我给你国玺……”
“你会善待赵国百姓,以及赵氏王族吗?”
他看了我须臾,站正身子,一字一顿地答:“当然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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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风并未走漏风声,除却几个侍奉的内官,旁人还不知道我已经入了大梁。他只对外说公主初入梁境,身体不适,将婚期合理延至七日之后。到了下晌,他又请来巫医为我诊脉,确保我脉象无虞之后便匆匆要走——传信的内侍已经候在殿外多时,说左相有要事相商。
便在这时,隋永安突然入宫来请罪。
隋风听到通传,即刻冷笑了一声,“来得,正好。”这四个字被他咬得又慢又长,听来可怖。
我狐疑地支起半边身体,见他正站在殿中凝睇着不远处渐渐接近的少年身影,眉眼覆于一片阴翳之下,情绪陡然转恶。
隋永安迈进殿中,见到隋风一身衮服刚刚穿戴完毕,又看到我躺在榻上,正要下跪行礼,却被隋风一脚踹出老远!
他被这强有力的一脚踹翻,登时顺着力道翻滚了一圈,撞在了门槛儿边上。
“隋风!”我急忙掀被起身,去查看隋永安的伤势。
这一脚仿佛让隋永安想起了自己犯下的错,他眼神变得躲闪,战战兢兢避开我的触碰,捂住磕碰得生疼的手臂重新跪好:
“……王上。”他把头深深低着,不敢再抬起来,只有眼尾朝我扫过一眼,
“王君……”他极小声地向我请礼,半点不敢称兄唤嫂。
隋风向前走去,衮服逶迤,五爪游龙在他衣摆上盘踞着。他经过隋永安时微微停住,沉着嗓子道:
“知道这是谁就好。”
隋永安的呼吸急促起来,“臣弟知错!”
隋风一走,我急忙喊人去请巫医,却被隋永安拦住:“此乃王君寝居……臣不便多留。”他低着头不敢看我,快速且守礼地道,“承蒙王君记挂。”
隋永安走后好大一晌,便有宫人们议论,说隋风前脚刚踹过,后脚便找人去了潜邸,给太子诊看伤势。我顿时哭笑不得。
到了日暮时分,隋风仍然未归。
我却等来了一名脸生的内侍。
他自称是潜邸的人,他主人听闻王君初入梁境,凤体欠佳,便托他送来了些时令鲜果,稍润脾肺。我暗暗道隋永安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被踹了一脚还嫌不够。便是隔几日再来送,也不会憋死。
可我转念一想,便立刻猜到了此人究竟是谁。
“我家主人正候在殿外。若王君多有不便……我家主人便不多打扰王君歇息了。”
我笑了下,道:
“传沈涟入殿。”
沈涟走进来时,春衫翩跹,意态端方,脸上笑意和煦,手里拿着一幅浣纱所制的画卷。
“参见王君。”他貌似恭敬,但语气里多少有些不甘。
我索性屏退了宫人,边打量着他,边道:“公子涟有话不妨直说。”
沈涟兀然笑了一声,倒也不跟我客气,看着我的目光尤为尖锐,单刀直入地问:
“先生总是不情不愿,在半推半就中妥协。你这样……配得上梁王一片深情吗?你怎么好意思担得起这一声‘王君’?”
话毕,他猛然抖开了手中的画卷。
画中正是早春时节,柳芽冒尖,挂着一层薄霜。柳树下一张青玉大案,毗邻冰雪初融的莲池。案边端坐着的那少年眉目温雅,一袭白衣,出尘胜雪,正在捧读一卷竹简,神情清冷,却又好似在淡淡笑着。
——那是我。
多年前,替大梁太子阅看奏疏的我。
“这样的画,还有很多。在潜邸东厢,你们从前的房间。”沈涟自嘲笑了一声,“你想不想去看看?想不想知道你不在的那三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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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新年快乐!!
第63章 孤注一掷
沈涟并不急于催我去,话里话外都像是卖着关子,故意吊人胃口。
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我的好奇心便开始蠢蠢欲动。
夕照斜入殿中,刺目的金红昭示着时辰已经不早了。沈涟到底忌惮和隋风撞上,他整衫起身,就要告别。
临行时,他忽然顿住脚步,朝我道:
“送来的果子,先生尽管吃就是。一说是来探望先生,洚福便着人查了又查,还亲自试吃过。”沈涟的语气难得和缓下来,“再怎么样,从前我生病时,先生也带着果子来看过我。”
我有些意外于他还记得这些旧事,不由朝他笑:“多谢。”
“这几日恰好闲来无事。学生便在潜邸,恭候先生大驾。”
沈涟规规矩矩揖了一道,而后退下,脸上挂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笑意。这瞬间我有些恍惚。
想当初,我因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骗过他们每一个人。可现如今,仿佛所有人都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们个个都变得聪明,机灵,甚至都学会了一步三算。
反而我才是唯一糊涂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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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隋风带着一脸倦色,终于姗姗回宫。
他像是饿得不轻,刚撩衣坐下便喊人传膳。洚福端着膳谱颤颤巍巍走进来,问他要吃什么,他眼睛没抬,就将那膳谱往我眼前一推,而后揉着眉心道:
“福伯,给他看吧。”
隋风私下里还保留着旧时的称呼,这让我总会生出我们还住在潜邸的错觉。
洚福面色和缓,往我身前站了站,用苍老的声音提醒我:
“公子还在病中,多进补。”
洚福已经很老了。
我回了一趟邯郸的功夫,他似乎忽然之间又衰老了不少。他拿东西时,枯槁的双手会不受控的轻轻颤抖。是以那膳谱递过来也递的抖抖索索。我一时间难以看清上面的字,赶忙两手去接,又朝他颔首。
洚福站在一旁,脸上神色很是欣慰,沟壑纵横的面孔上渐渐浮出一个笑容。
“回来啦。”洚福轻声地朝我道。
他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带有一点嘶哑的杂音,但我听得出来,他很高兴。
“嗯。”我朝他点点头,也道出了久违的称呼,“福伯。”
其实我没有太多胃口,只不过洚福满眼都是期待,我只好硬着头皮麻烦他帮我端一盅鱼汤来。
洚福显得很开怀,话也多得反常,细数着我从前爱吃的食物。
隋风更衣后变得懒散,随手捡了份竹简歪在榻边翻看,偶尔插上两句玩笑话。直到洚福要走时,隋风才忽然正了正神色,叫住他:
“福伯,丹药都按时吃了?”
洚福闻言笑着点了点头,不多时退了出去,身形渐渐融入夜色。
我木讷地看着殿门方向,经不住问道:“……福伯病了?”
“心疾,旧患了。”隋风已经阖上了眼,将竹简往我怀里一撂,“念吧,看得我眼睛疼。”
我将竹简卷起来还给他,笑道:“这是我能看的?别回头你的三公九卿在丹墀下长跪不起,高呼清君侧。跟从前似的,跪地直谏,说太子当早日成家,不可宠信赵国的‘佞幸娈臣’。”
当时我和隋风的床事虽然隐蔽,却还是被一个嘴不严的内侍泄露了出去。“太子常与公子玉同卧起”一事如同疾风过境,立刻传得邺都之内尽人皆知。
梁王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蒙受半点羞辱。于是,公论被梁王的几个心腹从暗中扭转,所有的过错顺理成章的,被推到了我的头上。
光风霁月、少年得意的“赵太子玉”,旦夕之内被掀出丑陋不堪的帏间秘闻。
这事新鲜又刺激,自然是大众喜闻乐见的笑柄。经此一事,连我与生俱来的皮囊面相,似乎都彰显了淫邪二字。更有人说,当初李剑赢轻薄我,或许都只是我自荐枕席,被捉住后才反咬了他们的太尉大人一口。
朝里的仕人碍于我的身份,不好明着说,便暗着讽。洚福不懂得他们在骂什么,也不懂谁是那个‘佞幸娈臣’,他将那些谋士手下的门生食客都撵走,甚至还一脸正色的来问我——公子,‘佞幸娈臣’是在说谁?
直到后来隋风入宫,主动承认对我有情,请旨将我的邸舍挪入潜邸,此事才渐渐平息。不过代价就是隋风当天就被他父亲打了二十刑杖,是被人抬回来的。
他的父亲如今已经不在了。所有曾经辱骂过他的人,也都因着他的狠厉而悄无声息离开了庙堂。
隋风接来我手里的竹简,随意丢到手边的矮几上,似睡似醒,低低笑了一声,说:
“暴君与佞幸,正好般配。”
我翻身跨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问:“你刚刚说眼睛疼?我给你揉揉?”我把帕子盖在他脸上,要给他按一按眼眶。
“慢着。”他两手撑在身后,做思考状。
“疼的好像不是眼睛,是别的地方。”他暧昧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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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颠鸾倒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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