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禽择木而栖。梁王英武,手下能人异士无数,何须我多置喙?再说……八月为期,还早着。”
隋风并不与我辩驳,他走出三步,取下太阿剑佩好,“早晚的事。”
隋风垂下左手扶住剑柄,两目看向着殿外的长阶。玄龙衮服逶迤之间,他已经走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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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将我送到潜邸的时候,迎接我的只有为数不多几个仆婢。一干随从和护卫都跟着太子仪仗出去了。
除却太子与国君,其余人等必须凭借“黄玉鱼符”进出潜邸。
我向他们出示了鱼符与国君手书,一名年轻的内侍接过去细细察看,而后好奇地打量着我。
“尊驾请入。”
他大略只以为我是太子的谋士,径直将我引入堂屋,“太子殿下外出巡营,犒赏三军,日落归邸。尊驾……”
“无妨,去西北角的仓廪取锄头,替我放在中苑最大的那棵梨树下。”
这内侍乖顺地点着头,却忽然一愕,“尊驾怎么知道……锄头和梨树在……”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这个小小的请求倒也不必过问,于是连连告罪后退下去了。
婢子慌张去沏茶,偌大的堂屋只剩我一人而已。我忍不住环视四周,打量起隋永安的生活起居来。
堂屋陈设简朴,无甚煊赫之感,目之所及,只有堆叠成山的竹简。唯一的玩意儿,是高架之上摆着的一把雕花大弓,与并列摆放的一只小小手弩。大弓落了一点浮灰,那把手弩却干净得很。我凑近看了看手弩。
正是我从前送给他的那一把。
不知为何,隋永安将它摆在这里,让我凭空生出一股奇怪的不安来。
我甚至想立马将它藏起来。
可转念一想,这有什么好藏的……无非是他孩提时代钟爱的玩具。
就连“我”,也无非是他孩提时代荒谬的情感寄托。
我的视线从这把手弩上挪开,转头看向堂屋主位的书案。
六尺长的檀木长案上铺着一张羊皮舆图,列国都绘于其上,还有他点过朱砂的标记符号。我捏起舆图的一角,发觉他标记的位置,正好都是各国关隘要塞。他像是在学习兵法。
案头摆着两排笔架子,挂有大小六支毫笔。砚台边上也架着两支小毫,可笔尖的朝向却并不统一。仿佛是有人与他相对而坐时,顺手搁下的。
是谁在红袖添香呢。
一些诡异的好奇油然而生,婢女来给我上茶时,我不由低声询问:“太子殿下住在哪里?”
婢子窈窕得很,容貌更是姣丽可人,我稍一回想,竟然发觉潜邸的婢子无一不是如此……
隋永安真是个风流坯子。
“自打东苑被王上封锁,殿下便迁到西苑居住了。”婢女为我斟茶,手法娴静。
茶水倾倒而出,如注落入杯盏。我的声音更小了:“那……楚公子涟呢?”
婢女闻言脸色惊变,连茶水都洒出了两滴。她两瓣朱唇死死抿成一线,不敢多说一个字,端着茶具朝我告罪后就下去了。
——从前泄露了我和隋风私情的那名内侍是怎么死的,想来他们都心知肚明。前车之鉴,众人铭记在心,对主人之事一律不敢多说。
但我从她的反应中,已经找到了答案。
吃过一盏茶后我没再多待,径自去了中苑,打算先刨出我心心念念的“陈酿”。
我寻着旧时记忆,在梨树旁边挖了一个硕大的坑出来——大到足以将自己埋了。
可我始终也没找到那两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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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苑和东苑隔得并不远,一条游廊将二者连接。
日头已经高升,透过鲜嫩的垂丝海棠,在廊中投下斑驳光影。
我漫步在这条游廊上,脑中恍惚,莫名有些近乡情怯的唯唯诺诺。不过数十步的距离而已,待我真的走到尽头时,却仿佛已经翻过了万水千山。
垂丝海棠越发繁茂了,几乎都将日光堵得严严实实。我深深吸了口气,从这花树堆出的拱门内穿行而出。
一瞬之间,日光霍然耀目,满庭芳菲撞入我的眼中。
庭前的浅水彩鲤池粼粼游光,池边石桌石椅小而精致,多年来历经风雨打磨,也丝毫无损,昔日翠柳已经亭亭如盖。厢房前铺着四级白玉石阶,阶下海棠葳蕤,暗香袭人。
它们都还是旧时的样子,都见证过我与隋风从前一起度过的似水流年。
尘封的记忆涌起骇浪。
入秋时候,福伯亲自在清扫落花与落叶,身影在院中缓慢挪移。隋永安还只是个垂髫孩童,福伯也并不老,很健壮,徒手就可以搬起来半人高的大水缸。时而福伯又端着切好的梨子让我们坐下慢慢吃,那果皮削得极为干净。
凛冬,庭院皑皑,雪絮簌簌。总能看到福伯举着厚重的氅衣、追赶少年隋风的场景。隋风则气焰极为嚣张,不耐烦地重复着:我不冷!
沉寂的幕景不断在四时流年中变幻不定,眨眼间又是春末时节。隋风拨开花树走出来,手里拎着一只不听话的狼崽子,灰色的,毛茸茸一团。他眉心用力拧住,极为不爽地对我说:
“赵玉,它又在四处乱尿!”
那是我们冬猎的时候捡来的。狼崽的母亲已经凉透了,可狼崽却还在嘬着冰冷而僵硬的奶头。嘬了半晌,自然什么也没吃到嘴里。可那狼崽却很满足咂了咂嘴,缩到僵冷狼尸的皮毛之下。
我们将它翻找出来,带回潜邸养了好一阵子。它是个女孩子,到了年龄后,求偶已经变得比吃饭和睡觉更重要,她迫切想要成为一名母亲。我们便将她放回了尨山……
……
我只在这里住过三年。
相较于我二十三年的人生,这只是一段极为短暂而宁静的时光,一些他人看来乏善可陈的琐碎的日常。比起我多年来在列国之中出生入死、惊心动魄的经历,可以说是恬静而寡淡。
可它却仿佛拥有无可磨灭的光辉,耀目无比,足以盖过一切余生。
最为奇怪的是,我第一次迈进这个苑子时,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
那是一种归家的安宁。
……
倏然间,花枝剧烈摇晃起来,我猛然回了神,心跳却仍旧剧烈如初。
一个黑黝黝的脑袋从花树之中探出来,看到我后,露出个淳朴的笑容。
原来只是个花匠,他正蹲在地上伺弄花草,听到我的脚步才探出头来。
“潜邸的院子好大、好多哟!尊驾这是迷路了吧!”他的话语带有浓厚乡音,应是邺都南面县城中的人。
我正要开口,这花匠就收敛住了笑意,一脸严肃地朝我道:“这个院子尊驾可不准来呀!您快走吧!这地方除了王上,别人都不准来!就是院子里的花草,除了老奴,也不准旁人碰一下!”
老奴将花铲、剪刀等物收进竹篾里,“老奴正好要走啦,带您出去吧。”
我沉默点了头,佯装跟他一道出去后,才又折返回来。
这次,我径自走上了玉阶,停在了东厢房门前的廊下。
日光投下炽烈的白,门上的绢纱便刺眼起来。外头愈亮,房中便愈是昏暗。我狐疑推算着时辰,奇怪沈涟怎么还不来——他明明说他这几日都有空,在潜邸恭候我的大驾。
莫非是戏弄我?
我不愿再等他,果断拉开了房门。
绢门向两侧开启,春风顺势灌入房中。
刹那间,乱风舞帘,我不由眯住了眼睛,而后才能缓缓睁开。
一眼之内,就已经让我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映入眼帘,是层层叠叠的画卷,它们或大或小,悬挂在各个梁上一扑而下,仿佛迎头盖下的彩色浪涛。
画中都是同一人,衣衫浅素,玉冠簪发。有的在案边写字,有的在榻上小憩,甚至还有的在对镜插簪,姿势各异。
房内正中位置,有一幅最为巨大的画幕,画中人却是朦胧难辨。
作画之人极精丹青一道,功底扎实,技艺精湛,将赭色颜料的浓淡掌握得恰到好处——画上是一盏半透的纱屏,而画中之人藏在纱屏之后,好似正透过那盏纱屏,试探般看向赏画之人。
那目光带着些许怯懦,些许好奇。其眼瞳貌似无辜,却又暗含着一点轻佻的勾引。
此人没有穿衣裳,躯体光洁无暇。但很遗憾,光裸的肌肤悉数隐没在纱屏之后。才堪堪到了肩头,这画像便看到底了,因而并无一丝淫邪意味,反而平添了许多暧昧之意。
根据此人颊侧三颗小痣的位置来判断……
这真的是我。
都是我。
我还在原地怔悚地时候,忽然一个微哑的少年音在我身后道:
“子玉?”
但他瞬间又改了口:
“臣……参见王君。”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便见到隋永安扶门而立,还是一身巡视军营的装束。少年抬起头时眼中盛满了疑惑与惊喜,一时没有说话。
大梁太子如今已出落得英姿俊朗。玄色劲装之上套着轻便玄铠,头戴一顶雉羽紫金冠,俯仰之间,仪态凛凛。他努力将五官摆的淡漠又严肃,却也藏不住那一股与生俱来的桀骜。
恍然间我意识到了什么,促声质问他:
“你怎么从营地回来了?!”
第66章 镜花水月(上)
“你怎么从营地回来了?!”
一霎之间,我脑中回现了早晨隋风那个欣慰的笑,以及那句“算他懂事”。
在我焦急的质问中,隋永安一时没答话。他只是沉默看向房中翻飞的重重画帘,仿若在梳理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有潜邸的侍从策马来找我。说我的谋士手持鱼符,擅闯东苑。”隋永安忽然落拓笑了,“东苑哥哥看得有多紧,有多重,你想象不到。我若是连自己的府邸也看不住,哥哥知道了必定龙颜大怒,我又怎么敢耽搁。”
正说着,不远处的垂丝海棠晃动起来。幢幢人影交错不断,就要闯进来。
隋永安寻声回头时,廊间倏然飘下一朵海棠花。他伸手接住,像小时候那样顽皮地插入我的发髻上,而后露出个无邪的笑容。这笑容实在久违,可如今,又仿佛挟带着什么其他的东西。
我竟读不懂这少年的心思,一时间深深地怔住了。
下一瞬,他骤然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反向递给我,脸色也猝然变得冷肃:
“刺我,快!哥哥的人来了!”
我还未来得及说话,隋永安便盯着那剧烈摇晃的海棠花枝,一咬牙,竟反握匕首朝他自己的左臂一举刺去!
鲜血立刻洇透了他的衣袖,只是玄色的衣裳显不出颜色,刀口周遭唯有一片深色的濡湿。
他掷下匕首,当啷一声,莹白玉阶之上瞬时沾染出几滴刺目的红。隋永安踉跄地后退三步,人都还未站稳,数十名禁卫就跃出花枝,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殿下何故提前回邸!”
洪亮的嗓音厉喝一声,划开人群钻入我的耳朵。
禁卫首领封衍的身形渐渐清晰了。他拨开人群走出来,两目悍如鹰隼,来回打量着我和隋永安。
隋永安的左臂还在汩汩流淌出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汇聚,渗透衣料,沿着他的牛皮束袖毫无障碍便滴落在玉阶上。
啪嗒——
这滴血吸引住了封衍的视线。
封衍低头看了看地上匕首的朝向,又看了看我,最终挪走了眼睛。
“奉王命,请太子殿下到御前听训!”
封衍的话音一落,数十护卫的刀锋纷纷又向大梁太子逼近一尺,丝毫不顾及太子的尊崇身份。
隋永安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毫无抵抗之心,同时阴恻恻一笑:“封衍,谁给你报的信啊?”
“奉命行事而已。”封衍反倒有些生气了,脸色黑沉,“属下两日前便领受王命,监视殿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眼看着他们要将隋永安押走,我焦急地叫住他:“封衍!”
这沉声一喝,使得封衍顿住脚步,回头看向我时满眼疑惑与轻蔑:
“属下只听从王令调遣。”
我气不打一处来,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封衍却又冷笑一声打断我:
“王令在上,若是您为太子殿下求情,则太子殿下罪加一等。”
……
我抿上两唇,辗转中打消了替隋永安求情的念头。
一阵死寂填满了芳菲间的碎隙。
隋永安站在阶下,于禁卫的包围圈内蓦然回首看向我。渐渐的,那冷肃的脸上浮出了幽微笑意。
他动了动唇,那一刻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顽劣的话语来——或许是讥讽封衍,或许是与我调侃。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他最终轻启双唇,轻声道:
“子玉,对不起。”
我被这句突突如其来的道歉,砸得不知所措。
“你埋在老梨树下的那两坛酒……味道实在很差。但那是你酿的,吃起来,倒也不显得有多差了。”他逆着光,朝我轻轻一笑,“多保重。”
一队人从苑中撤了出去,不多时便离开了我的视线,连脚步声也逐渐消失在我的耳力范围之内。
经过这一番折腾,海棠花掉落一地,禁卫的火纹靴毫不留情踏上去,将这落红踏得粉碎,徒留一片狼藉。
我闭了闭眼,一股强烈的怒意在我心头愈酿越浓,我甚至都未将身后的房门关上,便大步流星一路往西苑的书房走去。
内侍们与我迎头相撞,见我一言不发就闯向主人居所,当即伸臂拦住我道:
“尊、尊驾,前面是……”
“让开——”我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沈涟人在何处?!”
“这……”内侍面露难色,“公子涟今日一早就出门了,至今未归……”
“接着编!”我一把将他推开,四下里高声呼喊,“沈涟,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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