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着伤臀蹭坐起身,从容一瘸一拐的走到营帐门口,掀开帘子扑面而来的西风卷着砂石和凉气呼啸着把他吹的脚下一滑,差点倒在地上。
燕都可从未刮过这样的风,入口的沙子让从容“呸”了许久才觉得口中清静,转头又小心的把帘子掀开一个小小的缝隙,用衣袖捂住嘴巴,只露出一双眼睛往外瞧。外面站岗的士兵在风中站立笔直,似乎那狂风根本吹不到他们一样,目视前方眼睛眨都不眨。
营地对从容而言实在是新鲜的很,白天进来的时候走得急,加上那会宋风宁又凶得很,导致他又紧张又怕地不敢到处乱瞟,这会挨过了一顿狠打反而安心下来。心想着宋风宁这个坏人虽然手狠,但也极少会在让他重复受责,在屋里揉着屁股转了好几圈,还是败给了好奇心,从双开的门帘中间探出半个身子。
外面的风好像又大了些,从容的衣衫被冷风打透,不得不回到营帐内暖和一阵子。然后左顾右盼着再度掀开小缝偷偷向外瞟,看了一时半刻好似也没发现什么不妥,便小心翼翼的把整颗脑袋伸了出去,用帘子遮住自己未着下衣的双腿,转着小脑袋试图去看清传说中的北疆大营全貌。
旁边烛火通明的便是主帐,除了顶棚高一些外,与别处并无不同,门口守卫带刀一左一右的警戒,好似过年时大门上贴的哼哈二将,时辰已过三更天,里面还有人影晃动,议事已经从天亮的时候持续到现在了。
从容有些沮丧,他原是想在高子荏身边找个端茶倒水伺候日常的活干,没想到被拎着来了军营,要说起来,他在燕都这几年学会的东西无外乎是侍奉与屈服,这两个词跟这铁骨铮铮的地方完全不搭边。
主帐内宋风宁正与几位将军商议三天后合围蛮人大营之事,呼啸的风吹开了半扇窗户,他伸手去关时,视线里冷不丁捕捉到一颗耷拉下去的小脑袋。
“大帅,突袭埋伏的事可交由魏淳去做,年轻人反应快,这种事当仁不让。”
端坐着的年轻将军听到戚蒙举荐自己,手握刀柄利索地站起,挺胸抬头满眼都是建立功勋的渴望,那身新披上的铠甲还未沾过血,透着惹眼的银光。
“不行,这次突袭由本侯带二百人前去,成功后会给你们发信号”,宋风宁摇摇头拒绝了提议,手持一根木棍滑过地图上标明三川河几处插着竹标的位置,“魏淳领五千人从这里沿河岸埋伏,看到信号绕后堵蛮人后路,戚蒙领一万人正面迎敌,其他的支援由戚蒙去安排,务必杀得蛮人措手不及。”
“末将领命。”
戚蒙与魏淳朗声齐喝,全然没有平时大大咧咧吊儿郎当的模样,年轻人的表情虽然还是有些不甘,但军令如山,宋风宁说了这事就算是定下,暗自劝勉自己再多成长,也好早日让主帅放心交托大任。
“回去休息吧,此战甚为重要,务必杀蛮人一个措手不及”,宋风宁将窗户关严,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水咕咚咕咚牛饮而下,议事议了一晚上口干舌燥,凉水滑过嗓子眼儿激起了疼痛,宋风宁一时哽住,忘记了吞咽的动作,随即一阵猛咳,戚蒙给他拍了半天的后背才缓过来。
“大帅多添衣服,老戚我二十多的时候也喜欢里衣外头直接套盔甲,觉得那样舒坦又轻快,后来年岁大了就不行了,回家还特地让家里那口子给做了几件薄棉袄,没辙,冷啊,火力不行扛不住北疆的硬风了。”
戚蒙絮絮叨叨半天,拍着宋风宁的肩膀笑呵呵的出了主帐,还不放心的嘱咐他好好休息,宋风宁一转身,瞥见屋内还剩一个人,收了嘴角的笑意走上前,礼貌又疏离地问道,“韩将军还有何见教?”
“大帅还没给末将分配职责,就想留下问问”,韩平晏的语气是软的,可话却是硬邦邦的毫无转圜,他被宋风宁削了权后,便就在这军营里失了本就寥寥无几的威信,而这还不算,宋风宁每日派他去做些巡营或者是例行巡防的事情,要紧的军务从不做安排。
傻子都看得出,宋风宁这是在借故敲打他。
“那便请回吧,本侯不敢劳烦驸马爷办事,还请您照顾好自己,回燕都时若缺胳膊少腿的,不好与四皇姐交待”,宋风宁不以为意地掀起了帐帘,无视韩平晏攥紧茶杯的恼怒模样,勾了勾唇角走了出去,还不冷不热地留下一句,“有劳驸马爷离去时熄灭烛火,毕竟这也是军费,别叫人说我们开支随意。”
这厢宋风宁出门时,从容刚好进屋暖和了一阵子又把脑袋探了出来,按说这样的角度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可他莫名就是看不够,晚上无事做也睡不着,瞧瞧往来的士兵便觉得新鲜,满心只顾着热闹,连屁股的疼都不管了。
“你在做什么?很清闲?”宋风宁捏住了从容的耳朵,将人拎回帘内,顺势自己也一道进了门,把人摁在腿上狠狠招呼了几巴掌,打的从容捂着屁股乱动,手一松便跳了起来,躲着宋风宁老远的地方怯生生的揉揉,看上去不服气得很,可宋风宁一伸手又不敢躲,又老老实实蹭回来。
“大晚上的不睡,作什么妖?下午打的轻了?”
“没……”从容赤足站在地上,双脚的脚趾圆滚滚的抠在一起,双手扭捏的卷着衣角,“就是……”
从容轻咬下唇呢嚅许久,伸出个舌尖儿舔了舔嘴唇,支支吾吾的时候,被宋风宁再度拽去身边,拉起里衣在紫红的屁股上又印了好几个巴掌印儿,“疼,大帅,疼……别打……”
“三句话憋不出个屁来,赶紧说,说完睡觉”,宋风宁叹了口气,不明白这辈子是欠了从容什么,分明是个如此恼人的货色,怎么到最后还得自己管教?
“就是……饿了,睡不着……”
说话间,肚子就不争气的又咕噜一声,从容有些难为情的揉了揉,垂头耳朵都红了,看上去不好意思的很。
“听闻晚上送来的吃的你没怎么动,还想着你不饿呢”,宋风宁摇摇头,他是气从容傻了吧唧的样子,但也没饿着小孩的习惯,“穿好衣服随我来。”
从容忙不迭地穿戴,系上裤子的时候蹭过被打痛的皮肉,疼的龇牙咧嘴的在地上蹦,又怕宋风宁等急变了主意,慌慌张张的穿好衣服跟在身后,宋风宁转头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去把棉衣裹上,外面风大,你禁不住。”
从容裹的像个粽子一样跟在宋风宁身后,不多时就到了马厩附近,赤月正一边嚼着草一边昏昏欲睡的晃着尾巴,却猝不及防的被宋风宁拎着马绳拽了出去,从容见他牵马有些怔然,宋风宁拧着眉头,“还愣着做什么?这个时辰大营里没吃的。”
从容有些受宠若惊,手足无措的看着宋风宁,看他拿着马鞭走近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被人拎回去往赤月身边一推,“上去,再磨蹭天都亮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话是恶狠狠的,却让人听出了些热心肠,从容第一次骑这么高的战马,兴奋劲儿刚上来就被屁股紧随其后传来的痛感消磨掉了,可是真疼……
“呵,该吃饭时不吃,活该”,宋风宁翻身上马坐在了从容身后,双手绕过他的腰抓住了缰绳,“坐稳。”
赤月甩开步子便奔了出去,守营的士兵原本有些瞌睡,被马蹄声弄得陡然醒神儿,以为是有什么紧急的要务,赶紧撤开门口拦着的障碍,马蹄声急促带着两个人影奔向夜色沉深之中。
从容的脸被烈风吹起的衣襟拍的生疼,黑漆漆的树影从眼前飞快的倒退,耳畔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宋风宁浅浅的呼吸。
身后的人衣服上有一股清淡的白栀气味,跟先前营帐中的味道一样,都是高子荏的味道。
从容低头瞧见一串铃铛从宋风宁袖口掉出,灌着风声,倒是没有什么响动,上面依稀借着月光可辨刻着纹样,但他不敢动手去碰,生怕一时不察又触了宋风宁的逆鳞。
马儿穿过密林,经过一座吊桥,桥晃的厉害,从容有些害怕的往回缩了缩,脑后正好蹭上宋风宁的胸甲,不上不下的呆住,然后一只手捏了捏他僵直的后颈,声音低沉磁性,“不用怕,坐好。”
脸上陡然发烫,从容心虚地低头把脑袋埋进棉衣里,衣袖被无孔不入的风灌满,鼓胀着吹成一个灯笼形状,感觉一个坐不稳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从容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种紧张,宋风宁便长吁一声,赤月一个回身跳跃着停下疾驰的前蹄,用前额轻声撞开前面的篱笆,走进小院子里,轻车熟路的找到放草料的马棚,弯下头去吃里面的食物,也不管马背上的两人。
从容自惊惶中回过神来,下马拼命揉搓自己的身后,屁股疼的已经快炸开了一样,揉了半天才发现宋风宁站在几尺开外饶有兴味的看着自己,“那个……屁股上有灰,属下掸一掸……”
第103章
宋风宁的表情带着欲言又止,从容有些扭捏的往旁边躲了躲,就在他快退到草屋的窗口时,原本暗着光的窗内突然亮起了烛火,从容眼侧余光捕捉到里面的光影跳动,吓得顾不上怕了,滋溜一下躲到宋风宁身后,躲了一会见没什么动静,又忍不住好奇地扒着铠甲探头往屋子那边瞧。
宋风宁略带嫌弃的把人往身后藏了藏,将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摁回自己身后,低声斥责,“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谁在外面?”屋内有人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来时独有的慵懒,又让人听出些警惕,然后是下地穿鞋时发出的摩擦声。
“前辈勿怪,是风宁又来打扰您清静了。”
宋风宁后撤半步单膝跪地,毕恭毕敬的拱手行礼,从容傻眼的同时,愣愣地跟着前面的人跪下又再起身,屋内动作又片刻的停顿,似乎依稀听见那人“哦”的回音,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门吱扭一声开了,从容抬眼瞄过去,烛火跳跃中只见一个有些年纪的男子,虽说面色清冷但整个人翩然的气质依旧是风韵犹存,何况那五官实在是妖冶过分,这人眉眼间让他想起宣娘,大概见了长辈始终是心中紧张的,从容禁不住又想躲去宋风宁身后。
“大晚上的,又怎么了?”
“家中小孩晚上没吃东西,饿了,带他来上您这讨口吃的。”
宋风宁说的客气,可莫名就听着有些大言不惭,那男子也不客气,手往马厩对面的小平房一指,“厨房你知道,鸡蛋和辣椒都还有,生火做个辣子炒荷包蛋,顺便把我晚间发的面烙成饼,我也饿了,一起吃吧,权当早饭了。”
“是。”
宋风宁难得顺从,对这人的颐指气使也丝毫不做反驳,从容禁不住更加好奇了,全然没注意到,宋风宁介绍自己时并不合理的措辞,只是在前面的人转身时,猝不及防的被扯着衣袖拽走,一个趔趄撞在了宋风宁身上,抬头时对上一道从头顶而来算不上喜欢但也并无嫌恶的眼神,半晌听见宋风宁叹气,有几分无奈的吩咐道,“想吃东西就过来帮忙生火。”
从容“唔”着应和,然后跟在屁股后面晃进厨房,老实说他几乎什么都不会做,只能拿着小扇子坐在炉子旁边轻轻的扇着宋风宁起好的炉火。
那男子着实发了好大一盆面,宋风宁一边揉面一边嘀咕,不知道那人做这么多给谁吃。手里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面揉长条然后揪成一个一个剂子,擀平又卷起,表面刷了一层薄薄的蜜水,又擀平撒些芝麻,放在烧好的炉子上烤,磨制的新面粉麦香浓郁,从容眼巴巴的看着那个饼子鼓起一个小泡又吧啵一下破掉,爆裂出更诱人的香气。
“那位前辈是?”
“若是按辈分来算,我该叫他一声伯母。”
“啊?那他不就是……”
宋风宁的伯伯是在北疆战场腹背受敌猝然辞世的先皇,那时先皇后宫无人,唯一能称得上是房内之人的,便只有豢养在身边的一个男奴……
连从未经历过那一段典故的从容都知道那个人,“可他们都说他……”
“他没死也不是薄情,自请做了伯父的守墓人,隐姓埋名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我也是有回跟子荏上来猎山鸡的时候偶然发现”,宋风宁利落的切了蒜末,又把辣椒去籽随意的切了几刀,另起油锅炸了五个荷包蛋盛出,辣椒下锅把两人都呛的眼泪直流,宋风宁一边掩嘴咳嗽,一边嘱咐从容,“此事不要与任何人提及。”
“是”,从容心里犯起嘀咕,那位前辈长的是真的好看,也不枉费先皇如此喜爱。然后脑筋一转,似乎皇家的每一位王侯国君身侧,都要有个美人相伴……
两人吃完了东西,席间那男子也大多是沉默,偶尔问一问如今的战况然后就又低下头去掰饼子吃,食毕几人出门时,男子与宋风宁一同出门,天空已经泛起鱼肚白,借着细微晨光从容才发现侧面有一座鼓起的无名坟茔,前面立着一块上好石材打磨光滑的石碑,却并未刻字,宋风宁与男子一前一后的跪在碑前,从容也在不远处跟着磕头,起身时男子用指腹轻柔又深情的摸着石碑的边缘,饱含眷恋的注视着,“孩子们都长大了,来看您了。”
回程时天已经大亮,从容手中捧着两个夹着辣子荷包蛋的饼,一路闻着香气,有些腼腆的低声说道:“谢谢大帅。”
宋风宁目不斜视的往前晃,这样的天色已经看得清周围,他一边戒备的环顾四周,一边摆摆手拨开额前的树枝,“这种待遇不会天天有,军营里的饭食是不比燕都也不比逸城,但这是如今你来的巧有余粮还养得活多一张嘴,不然食物都不够分的时候,可不敢再带人回来。”
“军中粮草......很困难么?”
长期在都城的小公子哪能知道边疆将士的苦寒,揉揉自己鼓起的小肚子闷闷的发问,“先前听父亲……就是从……”
从容话刚出口就觉得失言,咬着嘴唇禁了声,宋风宁在他耳后轻笑,“我知道从知善对我没什么好话,你说吧,恕你无罪。”
“父亲说……每年北疆军费都是一大笔,然后还总是不够,朝堂上都在说要缩减,可皇上不同意,八成就是因为您……”
“哈哈哈哈”,宋风宁手持马鞭敲打赤月的后臀,马儿奔跑起来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山顶,眼瞅着就要走到山崖边上,从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宋风宁突然勒马,然后扳着他的肩膀说:“往前看看。”
一片白色的帐篷顶,有几处升起了袅袅炊烟,黄底的“燕”字旗飘在大营四角,原处可以看到列队整齐的巡逻兵正按照每日巡防的路径巡查,还有一队从远处打马归来,应是夜间巡视边界换岗回来的将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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