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陵游被套上一层又一层的衮服,被戴上十二冕旒,被推着穿过红毯走向那个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金色座椅。
他拖着沉重的礼服走过去,百官叩拜,摄政王鹰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他。
楚陵游这个皇子,活下来是因为他不争不抢,可要是一直无所作为,他迟早也要死于不争不抢,摄政王不会放过他。
被赶鸭子上架的他站在丹陛上,内心只有无尽的空茫。
他想着,我父皇兄弟都死了,我母妃也被杀,宣国的江山为什么要压在我的身上?我什么都没有,你们竟然要我去跟掌控那么多兵权的摄政王作斗争。
可是他能怎么办?他只想活下去。
—
楚陵游只是个傀儡。
摄政王把控朝政,堂而皇之地住在皇宫里,所有的奏折除了那种根本没实质性内容的请安折子之外,其他的根本不会被送到小皇帝手中。
表面上摄政王还是给小皇帝请了先生,但楚陵游知道自己怎么样才能活命,他对所有知识都表现得一知半解不能深入,他的骑射马术一塌糊涂。
有一回在御花园,那天宫里来了很多世家少女,他盯着人家鬓发间的珠钗发呆,被摄政王抓个正着。
“皇上是看上了谁家女子?皇上年岁是小了些,可过几年也能成家了,可以先预备着人选。”
楚陵游连忙摇头,难以启齿般跟摄政王低语:“我不喜欢那些人,我就是觉得她们身上的东西好看。”
摄政王犀利的眼睛打量着满脸通红的小皇帝,良久哈哈一笑。
于是成堆的金银珠宝被送进了小皇帝的寝殿。
废物小傀儡活得一塌糊涂,出身高贵的皇室,堂堂皇子如今还是九五之尊,却没有半点皇帝的威仪。
可在摄政王掌权之下,唯有真正的废物才能活下来。
摄政王正值壮年,对内把握朝局,对外掌控兵权,整个宣国就是他的一言堂。他每天处理朝政,还有精力突然袭击检查小皇帝的日常。
为了不露馅,楚陵游除了睡觉每时每刻都在演戏,这皇宫里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摄政王的眼线。
他活得太累了,又怕松懈下来被摄政王发现端倪提前送他归西。
那些人还偶尔会传消息给他,又是什么皇上务必韬光养晦以待来日除掉乱党复兴大宣之类的。
楚陵游偷偷地松开缰绳,他被甩下马背时看见一个小太监飞快地跑走,估计去给摄政王汇报。
小皇帝心里苦笑,我活着都这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了,还期待我能杀了摄政王?
—
傀儡皇帝活过了天翻地覆的十二岁,谨慎地迈入了更加艰难的十三岁。
这一年里,他遇到了萧肃。
楚陵游只剩下两个兄弟,这两个还小到不会交流,他的母妃又没了,整座皇宫便没有了一个可信赖的亲人。
萧肃也是武将家庭出身,他被送到了小皇帝身边成为了小皇帝的伴读。
楚陵游射箭把自己的手掌给擦破,小太监正给他上药,这人是新来的,下手没轻没重,把他的伤口刺得生疼。
他还没来得及教训,就见一位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一把掀开了小太监,自己蹲下给他上了药。
楚陵游低着头一直看着他,而那少年处理完了才退回去单膝跪着自报姓名,“臣萧肃,打今日起就是皇上的伴读。”
小皇帝歪着头继续盯着他,“我见过你吧?”
萧肃说是,“去岁和前年臣跟随父亲进宫,的确见过皇上。”
楚陵游想起来了,这少年是见过两回,“你帮我捡过掉进荷花池的玉佩。”
萧肃微微笑起来,“原来皇上还记得。”
萧将军家的小儿子跟傀儡小皇帝年岁相仿,他们很投缘,聊得来再正常不过。
这阖宫上下只有萧肃对傀儡小皇帝最好了,也只有他对小皇帝好,拿他当人看。
会在他听不懂先生讲学时说皇上还小,请先生多些耐心教导。
会在他说马匹难驯会摔伤他时护着他骑上去,给他牵着缰绳慢慢在马场里走。
会从宫外带些宫里没有的小玩意儿给他,跟他讲皇宫里面和皇宫外面有什么样的区别。
会跟他说军营里面是什么样子,他父兄又是怎么练兵的。
会说以后自己也从军,去给小皇帝征战沙场。
楚陵游从小就被母妃告诫人心隔肚皮,又亲眼见到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和一众兄弟被砍掉脑袋,他在宫里时时刻刻演着戏,谁也不轻信。
可他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孩子,是个孤独艰难的傀儡皇帝,萧肃对他说是君臣更像兄弟,皇家无手足,天家无亲情,楚陵游在萧肃这个毫无血脉关系的人身上看见了哥哥的影子。
萧肃是小傀儡唯一的朋友。
后来,他拉着萧肃爬上高高的塔楼,头一次卸下从头到脚的伪装和防备。
小皇帝趴在栏杆上,眺望着望不到边的天穹,跟他说:“萧肃,我不想死。”
年岁相仿的少年也趴过去,“皇上是天子,不会死的。”
“这种话不要拿来搪塞我,谁都知道摄政王迟早会把我杀了。”
第68章 错觉——我能反杀
小皇帝一直不争不抢资质平庸,他习惯伪装自己,于是无人发现他这样一个傀儡的眼神竟然能这样有狼性。
十三岁少年的手紧紧地抓着掌心下的栏杆,“我想活,摄政王就必须得死。”
他转头凝视着皇宫里唯一一个信任的人,“萧肃,你明白吗?”
萧肃如射箭场见到时那样单膝朝他跪下,语气坚定:“臣会保护皇上。”
那时候天又高又远,群星都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耀,那最亮的星星也比不过小皇帝眼底的光。
他以为自己也能跟历史故事中的忍辱负重的主人公一样,会从泥沼小蛇长成九天真龙,会把窃取江山的人抓捕起来当众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可他又怎知,历史那么长,除了被记录下来的那些成功的或就差上那么一点成功的故事,还有无数个类似的、却彻彻底底失败、连水花都没有溅起来的事件无人愿意费一点笔墨书写。
人很容易产生错觉,比如我能反杀我能翻盘。错觉给人信心,可结果向来不由信心所决定。
十三岁的生日那天,楚陵游的人生又一次改道。
宫人抬了一箱又一箱的珠宝进来,太监们说摄政王派人来传过话,说是王爷今天公事繁忙走不开,没法给小皇帝庆生。
楚陵游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只说自己知道了。
那一天,萧肃偷偷摸摸地跟他说:“皇上想出宫吗?臣可以悄悄地带你出去,今日是皇上生辰,臣想请您吃宣都里最好吃的鸭掌。”
楚陵游真的没怎么出过宫,他年纪还小,不到出宫立府的时候,也很少跟他几个受宠的皇兄皇弟们一样能自由出入宫门。
小皇帝固然心动,却不带犹疑地拒绝了。
“宫外于我而言并没有宫内安全。”
“臣会保护皇上,不要怕。”
“两码事,我不会出宫。”
楚陵游心意坚定,萧肃遗憾作罢,“那皇上等着臣,皇上不出去,外面的东西带进来也是一样的。”
两人约好在那座塔楼相见,那里是两个少年之间的秘密。
萧肃笑容疏朗,“那皇上可要等着臣回来,臣提酒菜来恭贺皇上生辰。”
在他转身那一刹,小皇帝的鼻尖忽然动了动,他看着萧肃熟悉的背影,一点一点暗下了眸光。
那一日下了雨,但是没多久就放晴,宣国的皇宫花花草草尤其多,空气里都泛着一股草味和泥腥味。
楚陵游提早到了塔楼,他站在高高的七层之上,看着萧肃带着食盒步伐轻快地一路过来,又看着他走进楼里在视野内消失。
萧肃见了他行了个简单的君臣礼,然后就开始摆出酒菜,有萧肃心心念念的鸭掌。
“皇上怎么还站着?这鸭掌可是全宣都做的最好吃的一家。”
身为皇帝,哪怕是个傀儡,楚陵游也不会缺吃少穿,摄政王不会克扣他的各种用度。
可是萧肃的鸭掌不一样,那不是进献和谄媚,是朋友间的分享。
是啊,萧肃一直这样好,什么都惦记着给孤独的小傀儡。
太阳快要下山了,楚陵游背着光,大袖底下的手指紧紧地摁在戴在拇指上的玉扳指上。
傍晚之下谁都温柔,可他的眼底却已经沉得完全变成了黑夜。
他一直站着不动,萧肃渐渐察觉到小皇帝的不对劲,停下倒酒的动作抬起眼来看他。
小皇帝的下巴也绷着,脸上没有半点情绪,“你身上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萧肃低头看了眼自己,忽然明白了小皇帝为什么会这样。
不等他解释,楚陵游又自己把话续上,“你去见过摄政王,进过他的书房,到底待了多久才能染上那个他专用的香的味道还在短时间内没有消散?”
“皇上,我若说是被他召去敲打您信吗?”萧肃失望地看向他,连自称“臣”也忘了,“早知您多疑,却不料我陪您这么久,到头来仅仅因为染上了摄政王书房里的味道就被猜忌。”
不在伪装状态的楚陵游目光格外清明冷冽,“萧肃,我给过你机会,宫女青禾为什么突然得罪了人被活活打残拔了舌头?”
小皇帝处境艰辛,整个皇宫几乎都在摄政王的掌控之下,他要培养一个亲信难之又难,青禾都是外面那些大臣好不容易送到他身边的。
然而青禾才帮他传过一次信隔天就莫名犯了宫规被处罚变成了废人。
“这皇宫里没有一件事逃得过摄政王的眼睛,青禾暴露皇上为何要疑心是我?”
“我也不愿意怀疑你,可我只在你面前跟青禾有过接触。摄政王手眼通天,你也是他的眼线,是不是?”
“皇上就凭这两件事要定我死罪?这么久了,原来您从来就没有真正信赖过我。”
“我信过你,是你浪费了那一次机会。萧肃,我更情愿真的是我误会了你。”
萧肃苦笑一声,“既然您心里已经有了定数,还需要我回答什么呢?连证据也没有,光凭猜测就要我认下来吗?”
“萧肃!”面无表情的小皇帝忽然扬高了声音,“够了,我还愿意问你是想你能亲口告诉我真相,不是要听你狡辩。”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萧肃的脸,不错过他半点细微的表情,“你从一开始就是摄政王派过来的人,是不是?”
萧肃沉默地被他注视着,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笑了起来。
“是啊,皇上,您没有怀疑错,就是我。”
“蓄意接近的是我,给摄政王汇报您行踪的是我,把青禾的事说出去让您又一次失去助力的也是我,没有错,我本来就是摄政王安插在您身边的眼线。”
楚陵游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笑出了声,他看着眼前的萧肃,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愚蠢又可悲的自己。
一心一意待他的萧肃,那样一个如哥哥一样的萧肃,被他当做唯一朋友的萧肃,竟然一开始就是别有用心。
“我以为至少你是真心,这全是眼睛和陷阱的皇宫里至少还有一个你。”
萧肃轻声说:“您知道为什么会是我吗?因为我给您捡过掉进池子里的玉佩,他说您也许会记住我。”
而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年怎么会拒绝曾经有过交集如今来释放善意的同龄伙伴?
第69章 他杀了唯一的朋友
摄政王从来没真的放心过这个傀儡小皇帝,小皇帝警惕心很重,他的表演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露馅的地方,可摄政王还是疑心他。
既然如此,摄政王就给小皇帝送去了一个伙伴,小孩子到底稚嫩,他不信小皇帝孤身一人在这皇宫里小心翼翼地活着心里没有想过有个人能依靠。
退一步讲,即便小皇帝不跟萧肃交心,只要萧肃没有被发现,这永远会是一张好用的暗牌。
楚陵游还是太小了,他斗不过眼界手段权势全都不缺的摄政王。
“萧肃,我待你哪里不好?你可曾有过一瞬间的良心不安装不下去?”
“有,我也是人,不是天生就适合欺骗。”萧肃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楚陵游,“可我能怎么办?我拿什么拒绝摄政王?他权势滔天,名利爵位什么都能许诺。我不是没有想过收手,可我拿什么承担背叛他的代价?即便我自己死不足惜,我的家人又当如何?对你心软,下场凄惨的就会是我。”
小皇帝的少年伙伴逼得他无路可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不也一样因为那个宫女出事和一股香料味就轻易地怀疑我断定我向摄政王告密吗?”
“我是骗了你,你也没有给我全部信任,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又有谁错?”
“小皇帝,要怪就怪你太倒霉,怪你太小,就凭现在的你跟摄政王斗就是蜉蝣撼大树,天方夜谭。”
萧肃有多好就有多残忍,他杀人诛心。
什么相依取暖的同伴,什么真心相待的君臣,全都是假的。
美好的表皮撕开,底下真相赤裸又血腥。
那个说着“臣会保护皇上”的萧肃一转身就成了一把最锋利的刀。
没有什么终究会君临天下的真天子,也没有什么会为皇帝征战沙场的萧将军。
天子是一只高高飘起的风筝,那根线被拽在摄政王手里,随时都能掐断。
而萧伴读,他不是天子的伙伴,也不会成为天子忠诚不二的臣。
楚陵游始终还是孤独的傀儡,没有人真的会因为想对他好而对他好,会不顾一切地拥抱他。
这世上每个人都得为自己、为各种理由活着,楚陵游不够幸运,遇不上那个会把他当做活着的意义的人。
他想,或许自己不值得成为吸引飞蛾蹈火的那团光,他不值得被爱着被守护着。
小皇帝被逼到边缘,昔日被他当做哥哥的人的每一个表情和眼神都讥诮无比。
“你说的对,你得为自己活。”
32/51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