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现在的眼神太平静了,萧肃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扭曲的自己。
他脊背一松,表情有一瞬的恍惚。
其实本不该这样的,很多个瞬间,他都想着,小皇帝太可怜了,他得对他好一点。
他想过对小皇帝好,那些话并不全是那么虚假,他真的有想过扶持小皇帝,来日当一对知己般的君臣。
可现实太残忍了,他也好小皇帝也好,都斗不过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野心家。或许等小皇帝长成会有机会,但他能安全活到成年吗?
所有人都知道,摄政王一定会杀了小皇帝从挟天子以令诸侯到自己上位改朝换代,也许那一天都不用太久。
跟楚陵游站在同一队会死,会死的很难看。
萧肃不想死,他也不想家人死,所以他选择听摄政王的安排接近小皇帝,获取他的信任,出卖他的消息。
头一次在这座塔楼共赏星河好像就在昨日,一眨眼他们的关系在同样的地方支离破碎。
“皇上,我……”
楚陵游忽然掐住了萧肃的脖子,在对方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把他掼压在栏杆上。
小皇帝的眼睛里全是漠然,他几乎是一字一重音地说:“可朕容不得欺骗。”
他把萧肃推了出去。
楚陵游杀了自己曾经的、唯一一个朋友。
晚霞烧红半边天,萧肃从七楼径直坠下,仰面摔在了冰冷坚硬的石头地砖上。
他仰头望着上面,距离太远了,他看不清小皇帝的脸。
摄政王骤然止步,萧肃就摔在他跟前,磕出来的血在脑后蔓延,弄脏了他的鞋底。
他顺着死不瞑目的萧肃盯着的方向往上看。
隔着七层楼的高度,少年天子的面容模糊不清,只那笔直挺拔的身形在夕阳下高不可攀。
把一个同龄的少年抬过护栏推下楼已经用尽了楚陵游的力气,但他没有抖。
他站在原地,头一次用这样的角度俯视一个欺骗他而死不足惜的人,也同时俯视着一向高高在上的摄政王。
楼上楼下,名义上的天子和实际上的掌权人隔空相望。
摄政王微微眯起眼。
少年天子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迎风而立尊贵凛然,假以时日,这个小皇帝终会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
果然是留不得了。
—
楚陵游知道摄政王会杀他,他也同样想摄政王去死,他们两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
区别只在于小皇帝空有身份却命如草芥,摄政王大权在握有无数人拥护。
萧肃说他想跟摄政王斗是痴人说梦,满朝文武都以摄政王马首是瞻,暗中扶持小皇帝的人寥寥无几。
少年天子裹着狐裘穿越重重风雪,脸颊被雪花冻得一片冰凉。
这又是一场无聊至极的宴会,他这个皇帝只需要坐在最上面那个位置当个吉祥物,由着他的臣子们去巴结讨好异姓摄政王。
楚陵游从上面走下来,亲自斟满两杯酒。
“摄政王替朕治国安邦实在辛苦,朕碌碌无能不能帮摄政王分担,唯有以酒敬之。”
太监用托盘端着两杯酒,楚陵游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众目睽睽之下楚陵游没有动手脚的机会,摄政王垂眼看去,端着托盘的太监在小皇帝身后半步位置,几不可见地向他点了下头——这是没有问题的意思。
阖宫都是摄政王的人,包括小皇帝那些近身伺候的太监宫女。
但摄政王生性多疑,他的眼神不断地在那两杯酒上转着。他在揣测,若是万一真下了毒,那杯安全的酒会是哪一个。
小皇帝是根据人的惯性猜他会拿离自己近的,还是也预判他会怀疑而反其道行之把毒下在离小皇帝自己更近的那一杯?
第70章 “我跟你走。”
摄政王其实已经可以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公然拒绝他的赐酒也不会传出去半个字。
见摄政王迟迟不选,楚陵游了然一笑,自己把那两杯酒都喝了,才招手让太监又上了个新杯子。
他当着摄政王的面倒的酒,“朕感念摄政王劳苦功高,这份心真心实意,摄政王是连一杯酒的面子也不肯给?”
小皇帝微微笑着,眼底的光却冰冷无比,“摄政王,这大宣迄今到底还是我楚氏做主,皇帝赐酒,当臣子的还是喝了好。”
他这般压迫,摄政王却放下了心,再给当今天子几年时间他们或许是能成为对手,但可惜,现在的小皇帝没有资格。
到底还是年轻,血气方刚沉不住气,宫宴上用君臣朝纲来压他一头,妄图找回自己的存在感。
“皇上旨意,臣不敢不从。”
摄政王这么说着,捏起托盘上的第三只杯子,仰起头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小皇帝挥了下手遣退太监,转身回到了皇帝专属位置上。
他一手支着下颌,另一手搭在桌案上,看起来是闲着无聊无事可做又不能太早退宴,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在上面敲击寻个消遣。
楚陵游坐在主位上,用余光冷眼观察着下面的一切,那是属于摄政王的名利场。
他每敲一下,心里就记一下。
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一、一百八十二……一百九十七。
一百九十七,在他心里默念出这个数字的同时,下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摄政王!”
摄政王被搀扶着倒在座位上,他捂着胸膛,骤然抬头看向了高位之主。
那杯酒!
少年天子抵在下巴处的手放下,他嘴里泄出一声笑,紫黑色的血从嘴角溢出。
酒没毒,杯子也没毒,但是每一杯经他手的酒都有毒,因为有问题的是他的手。
他是猜不准摄政王那多疑的性子到底会选择哪一杯,所以干脆让全部都有毒。
他是稚嫩,是没有正面跟摄政王抗争的资格底气,但他可以选择最极端的方式跟对手同归于尽。
今日他和摄政王一死,大宣的未来更加风雨飘摇,或许还有人会造反直接踏平宣都,或许又会出现下一个摄政王和小傀儡皇帝。
但是他管不了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拖着摄政王一起下地狱。
这是他身为宣国的皇室、身为宣国的皇帝唯一能为宣国做的事。
他翻不了盘,但可以拼着一条命不要去博一个和局,他跟摄政王谁都没有赢。
宫宴上一片混乱,楚陵游只觉耳边无限吵闹。
他想着,母妃,我也想活下去,可是太难了,我也想有人能拉一下我,可是没有。
那就这样吧,趁现在一起死,也好过来日被摄政王砍下头颅,这样的结局也不算我输。
那日宣国的皇宫风雪交加,小皇帝一个人坐在只有皇帝才能坐的位置上,毒发的剧痛让他浑身都冒着冷汗,但他强行撑着自己的身躯,始终不肯趴伏倒下。
跟雪花一样白得毫无尘垢的人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凭空出现,在宣国的皇宫里如入无人之境。
世外客从风雪中走来,掌心却干燥又温暖。
他走过混乱无比的大殿,穿过那很多层台阶,向疼得痉挛的楚陵游伸出手。
“我可以救你,治好你以后,你是留下来还是跟我走?”
楚陵游竭力地搭上那只手掌,视野里只看见一头黑得纯粹的长发和一张看起来十分温柔的脸。
留下来还是离开?
楚陵游做出决定的过程也许还不到从一数到三那么长。
“我跟你走。”
少年天子把一切都抛弃,从那一日起,世上再无楚陵游。
而藏宁山里多了个叫陵游的少年。
—
后来陵游才知道,救他的人叫巫因,是藏宁山的主人。
他从床上醒来,听见外面有清脆的鸟鸣,紧接着又听见了狗吠。
陵游缓慢地坐起身,虚掩的房门被一条狼犬撞开,紧接着从后转出来一个小少年。
小少年手里端着药,小声对狼犬说:“延延,不要吵到人家休息。”
话落,小少年视线跟床上的陵游对了个正着。
“师父说你也差不多该醒了。”少年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有一点烫,你不要急。”
昏睡太久的陵游记忆好像都在不停错乱,缓了好一会儿才理顺发生过什么,才记起自己把摄政王和自己毒死,又被一个陌生人所救。
“师父?”
“就是带你回来的人。”那少年好像不多话,解释了一句好像又没解释,他端着药走近,犹豫地问:“需不需要我帮你?”
他在担心病患没有力气自己端着碗喝药。
真是细致又好心啊,陵游想着。
他摇头拒绝,自己接过气味闻着就令人舌根发苦的东西,试了温度一口一口地喝下去,勺子也没用。
“师父出去了,晚一点会回来。”少年说自己叫陆缘,“你现在还很虚弱,最好不要出去,外面冷。”
陵游在烧了炭火的房间里独自坐了很久,一点点梳理自己的情绪。
晚一点的时候巫因的确回来了,他听见师徒两个在说话,然后陆缘似乎带着狼犬走开,而巫因进了房间。
“还有哪儿觉得不舒服?”
“没有,谢谢你们。”
陵游坐在床上,巫因拉了一张矮凳坐在了近处,这样尽管一个是成年的男人一个是十三岁的少年,视角上他们也差不多齐平,这样谈话会给人平等的感觉。
巫因很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和藏宁山以及他的徒弟和那条也被当做家庭成员的狼犬。
“那天你的神志会受疼痛影响,我现在还是要再问一遍,你是否愿意抛下宣国的所有留在这里?”
陵游看着他的眼睛,做了个清晰的点头动作,“愿意。宣国的傀儡皇帝已经死了,以后我叫陵游。”
“明白了。”巫因又道:“有一件事,你有权知道原因。”他又不继续解释,反而又问:“你已经见过了我那徒弟陆缘了吧?”
陵游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扯上陆缘,“见过。”
“很抱歉,我救你是为了陆缘。”
第71章 天定一对
在陵游越发怀疑的眼神里,巫因叹了一口气,“陵游,你与我那徒弟天定姻缘,我算过,你的一生坎坷不断,阿缘本也不是什么幸运的孩子,跟着你总还要继续吃苦头。”
巫因救下陵游怀着绝对的私心,他就算不去宣国不横插这一手,陵游也会有别的机缘不至于现在就死了,但宣国要扶起来得呕心沥血诸多磨难。
等若干年后陆缘出山真正遇上天定之人,跟着楚陵游又得跟着一起遭罪。
上天给这一对天命之人的批语是“千磨万难,终得圆满”,巫因怎舍得陆缘吃苦?他的小徒弟在孩童时代就已经吃了够多苦了。
巫因惟愿陆缘这一生无灾无难,生活的艰险他再也不要经历。
陵游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谬,“天定姻缘怎么会是两个男人?”
“我从没算错过,你们的事我算了三回,回回如此。”
陵游没说话,等他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当真可笑可怜。
“所以你救我是希望我留在这里,不去走原本的路,让你的徒弟免于波折?”
“是。但这是你的人生,选择权依然在你自己手里,你是回去还是留下由你自己决定。”
巫因的语气和神情似乎总是令人生不起什么太激烈的反抗之心来,他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也算是坦坦荡荡。
“我的确更希望你就此放弃宣国,如你自己所说只当楚陵游已死,你可以留在藏宁山,跟陆缘一起长大,即便以后有什么龃龉,也望你能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多多忍让包容他一些。”
陵游嘴边露出个讽笑来,“你对你徒弟当真考虑良多啊。”
“阿缘是我徒弟,我多为他费心打算也是应该。陵游,我把原因都告诉了你,剩下的由你自己考量。”
谈话结束,巫因从矮凳上起身,“我无权私自改变你的人生,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尽可放心。”
没有人逼迫陵游立刻做出决定,他还是暂时留在了藏宁山养病。
宣国也好,跟陆缘的什么天定之缘也好,每一个都不是他所愿意接受的。
过往十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一团漆黑冰冷的黑雾,不由拒绝地把陵游包裹缠绕。
他又想起了那个被他推下楼摔死的萧肃,比起他的欺骗,至少巫因对他坦诚以待。
同样是别有目的的接近,起码巫因并不虚伪,不给自己套上一层美丽的假皮。
陵游在黑雾里艰难地喘息,又想,还好这一次没有隐瞒,他最憎恨欺骗了。
可下一瞬,他又为自己不平,萧肃是为了他自身为了家族,巫因是为了徒弟,凭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是单纯为了他而来呢?
凭什么在他濒死前照进来的一线光是为了别人?
他讨厌陆缘。
—
两害相权还取其轻,陵游告诉巫因,楚陵游会彻底消失。
他留在了藏宁山。
这座山其实并不在什么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或者孤岛之上,但就是不为外界所侵扰。
藏宁山里本住着一对师徒和一条狼犬,如今多了个陵游。
巫因是陆缘的师父,他照料陆缘的生活,也教导他不同常人的本事。
而陵游这位“徒弟的未来枕边人”也会得到一些指点,虽然巫因说过自己只会有一个徒弟。
平心而论,陵游不恨巫因,即便巫因出手救他初心是陆缘,但巫因也确实把他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还给了他第二条路。
不管怎样,的确是因为巫因,陵游才免于离乱,能在藏宁山这样平静的地方过不需要揣测人心不需要提心吊胆的生活,巫因是陵游的恩人。
即使恩人只认一个徒弟,事事都第一个想到陆缘。
陵游讨厌陆缘,他甚至希望自己成为陆缘,他也想有个人能这样对自己好,又不出于任何别的目的不求得到什么。
巫因说他们是天定一对,他却想不到将来自己会喜欢上陆缘,会跟他想要永远在一起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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