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小少爷自己都管不好,还非要操心别人,他进入检查室前频频回头。
陆斯明难得从他身上看到了一点从前的影子,等季佑溪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口处,推大了缝隙,让迎面而来的冷风灌了又灌。陆斯明攥紧手心,可依旧止不住发颤。
睁眼闭眼都是濒危垂死的画面,遍地是破碎残骸,撞击损毁的巨大声响震得四下摇晃。
如果被砸中,必死无疑。
一想到季佑溪摔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样子,陆斯明的呼吸都要骤停。
他不敢去想如果季佑溪真被砸中了会怎么样,碎裂的导管穿膛而过,难以计数的重量如碾压一只蝼蚁。
看到季佑溪匍匐在水泥地上疼得脸色发白的那刻,陆斯明觉得自己也要被五马分尸了。
恐惧、懊悔和愤怒像三只无形的手,血淋淋地掐住了他的脖颈,捂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嘴巴。
无力感将他淹没,陆斯明只能看着季佑溪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那样痛苦,那样没有一点犹豫。
他说不出在焦躁什么,或许该埋怨这六年来自己毫无长进。他再一次让季佑溪受伤,连疤痕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陆斯明疲倦至极,用手捏了捏鼻梁,视线落在透明窗户的一方污渍上。
他喉咙发痒,忽然就很想抽烟。
手机震了一下,有人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陆斯明随意瞥了眼,是备注房东的人在催租。
【季佑溪,我想问一下你这个月的房租又准备拖到什么时候?】
他垂着眼,想起来这是季佑溪的手机。
过了几秒,又听见“叮”一声,房东添了句:【只给你三天时间,能住就住,不能住就算了。】
陆斯明还没看完就摁灭屏幕,把手机丢进了外套的口袋里。
喉咙里还未咽下去的痒意更加猖獗,他脖颈上的青筋一点一点蔓延、凸起,蜿蜒成道道痕迹。
“你在看什么?”季佑溪从他身后探出头,朝窗外看了看。
天气晴朗,不见流云。
只是窗口框住了视野,将他们困在这栋楼里。
陆斯明偏过头看他。
季佑溪鼻尖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如果不近距离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之前认真思考过,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后会不会消失。他希望不要,因为这是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
如今过了这么久,那颗痣还好好地藏在那。
这让陆斯明又找到了一处能和季佑溪年少时重合的地方。
他眼中蠢动着零星半点的回忆,近乎失态般问了一句,“疼吗?”
季佑溪觉得奇怪,“做个检查有什么好疼的?”他顺手把医生开的诊断单塞进陆斯明提着的袋子里,“就轻微脑震荡,叫我多休息。”
“没什么的话,就回去吧。”季佑溪低头看看身上被糟践得不成样子的衣服,心疼得滴血,又废了一件。
“我可以请半天假么?下午就先不上班了。”
“你可以修一个星期的假。”陆斯明说。
季佑溪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行。”他只说了一半,后半句是“我得赚钱。”
但季佑溪不想在陆斯明面前表露这些。无关脸面问题,仅是想对得起自己那点抓住死活不放的回忆。
陆斯明没再继续追问,他跟季佑溪穿梭在拥挤嘈杂的过道里,每走一步,就感觉身上有哪个部分沉陷了下去。
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季佑溪的这六年是一无所知的。
从前因为一道小口子就要哼唧半天的娇气包似乎根本没存在过。
同样的伤口,在六年前他是那样的磨人。而六年后,他只会笑着去安慰别人,满身的刺都被磨成了柔软的躯壳。
“诶哟——我的妈...”
俩人刚来到电梯口,季佑溪就跟见了鬼似的,吓得一激灵,赶忙拽住陆斯明的衣袖转身躲到拐角处。
“怎么了?”陆斯明不解。
季佑溪贴着墙根,飙升的心率还没平复,他实在忍不住嘀咕,“这一天到晚都什么事儿...倒霉到家了。”
“快,帮我看看刚站在那儿等电梯的阿姨走了没?”他拍拍陆斯明的手臂,“就那个穿病号服,头上戴一顶黑色绒帽的。”
陆斯明依照他的描述看过去,并没有找到人,“应该走了。”
季佑溪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软软地靠在墙上缓了会儿,用右手擦了擦额间的虚汗,“没事了,我们走吧。”
刚走几步,又拉住陆斯明,“等等,保守起见,还是走楼梯好了。”
陆斯明看他脸上惊慌未褪,便问道,“她是谁?为什么你要躲?”
“我妈。”
季佑溪走到前面,安静的逃生通道里他们俩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像放大了十倍,“我不想让她看见我这样,等会儿又要唠叨半天。”
“你妈妈...”陆斯明话音未落,忽然想到什么,戛然停止。
季佑溪没有很快回复他,俩人短暂地陷入了缄默。
病号服、瘦小的身影、剃了光头带着绒帽...
“胰腺癌晚期。”
季佑溪的声音不大,但还是在空荡荡的楼梯里响起了回音。
他没回头,陆斯明却觉得他现在的表情一定与寻常无异。
“医生说最多两个月。”季佑溪又接着补充,他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另一只脚还没落地,“是不是觉得很玄幻?”
他们俩人之间隔了三个台阶,距离不远不近。
季佑溪的肩膀很轻微地耸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去看陆斯明。
“我之前总觉得事在人为,平等地蔑视书上那些故弄玄虚,拿因果报应来做文章的理论。”
“可事实证明我才是哗众取宠的小丑。”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张纸,让陆斯明产生一种他在叙述别人的故事的错觉。
“陆斯明,”季佑溪又唤了他一声,“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我还是想郑重地给你道歉。”
“我不应该拿任何一个生命做筹码,也不应该强迫你的意愿。”他的目光垂落下去,仿佛害怕像六年前那样看见千丘万壑的边界与隔阂:
“对不起。”
......
从医院到停车场,两人一路都没再说话。
季佑溪心乱如麻,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哪来的勇气非要说一些膈应人的话。
可他又是明白的,这些话憋久了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只要他还抱着一点对陆斯明的肖想,从前的东西就不可能完全抛掉,就必须要解决遗留的误解。
一边后悔,一边无助。
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正常氛围又回到解放前,季佑溪崩溃得想撞头。
“那个...我住的地方离这里挺远的。”他和陆斯明说,“医院对面就是地铁站,麻烦你送我到地铁站就行了。”
又是这种语气,小心翼翼中带着做了天大错事的试探。
陆斯明帮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没回话。
季佑溪看他表情冷了下去,非常有眼力见地没再吭声。
“独臂”的感觉实在太糟,仅是左手打了石膏,他的身体就像被摁了封印键,无论是走路还是干点什么,都格外不协调,有种太监看美女的力不从心。
他费劲地从坐椅旁抠出安全带,还没等拽几下又弹了回去。
“啪唧”一声,差点抽到手,季佑溪心想自己这样和残废有什么区别。
“陆斯明,可以帮我...唔!!”
求助的信号还未来得及发出,差点和对方亲上了。
他偏过头时,陆斯明刚好想凑近帮他,俩人的鼻尖挨着鼻尖,要不是季佑溪反应快,往后仰了一下,现在俩人的嘴准贴在一起。
卧槽——
我是谁?我在干嘛?我为什么要反应这么快!!
距离太近了,季佑溪没控制住涨红了脸。
怂归怂,悔归悔,他泄愤似的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大腿肉。
“可以。”陆斯明凑在他脸庞说。随即“咔哒”一声,动作利落。
但系好后,他并没有收回手。
陆斯明维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人看了半晌。
这时,安全带对于季佑溪来说就是束缚囚犯的缰绳,他胆怯地想逃,却避无可避。
“怎...怎么了?”他连带着说话都不利索了,四肢发软。
陆斯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说,“季佑溪,你住我家吧。”
简单的几个字吹到季佑溪耳朵里,如燎原的山火,字字清晰,却声声把他困在了原处。
第6章 宝贝
“你...你在说什么啊?”心是热的,而季佑溪眼里却慢慢腾升了疑惑。
他宁愿相信陆斯明刚刚是让他滚下车。
但对方又非常明确地重复了一遍,“你住我家吧。”
“什么意思?”季佑溪没跟上他的思路,更不理解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邀请从何而来。
沸腾发烫的情绪逐渐沉淀回胸腔里,不安和困顿冒出了尖角。
他问:“为什么?”
陆斯明从他身旁撤开,手腕搭在方向盘上,那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
“你是因为我受伤的,我需要对你负责。”
“就因为这个?”季佑溪坐直了看他,“这些都是小伤,不碍事。”
“做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不需要你负责,况且你都付了医药费了。”
陆斯明反问,“骨折也是小伤吗?”
他的视线在季佑溪身上的各处伤口游移,掠过额角贴着的创可贴,从高高吊起的左臂到膝盖浸血染红了纱布,最后才不紧不慢对上他的眼睛。
陆斯明的神情似乎比季佑溪还要困惑,他继续问,“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到底什么程度才算严重?”
“我...”季佑溪想说什么,却突然哑火了。
陆斯明的问题堵得他喉咙发涩,他迟缓地蠕动双唇,意识到一个可悲的答案。
自父亲入狱以来,他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遭的唏嘘、悲哀、嘲讽根本来不及感受,有太多繁杂犀利的声音推着他往前走。变故就在一夜之间,闲言碎语有排山倒海之势,他被戳着脊梁骨,他没有权力为自己辩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何等风光的季家从云端被踹入泥土里。
而他的人生也在二十岁这年被摁了快进键,没有风华正茂,一切繁丽高尚的光环消失得太快,噩耗接二连三,现实料峭吹枯了峥嵘。他被迫成长,成长的速度超过了前二十年,没有人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断往前走,甚至跑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但他走投无路不得不逼自己做永动机。偶尔磕着、碰着了,只能当是一点磨损,因为他没处说疼。
迷迷糊糊过了三年,今天才有人迟迟提出了“伤痛”这词,季佑溪就如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的雕塑,蓦地被一泓春水润过,心都麻了。
百般滋味盈涌心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他摸着脖子笑了笑。
“你的手现在这样很不方便,会严重影响日常生活。”陆斯明的语气听起来关切,实则不容置喙,“医生说如果恢复得不好会留下后遗症。”
“季佑溪,你现在需要一个舒适的环境养病。”
季佑溪抿着薄唇,长睫垂动,眸中落了一点不自知的孤寂,但他仍拒绝道,“我伤的是左手,能应付。”
继而补充说,“我...我家里的环境就很舒适。”
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周旋到底,陆斯明直接挑明,“我看到你的短信了。”
“?”季佑溪脸上滑过些许茫然,他从外套的口袋里翻出手机。摁亮屏幕,果然有一条未读的信息。
片刻后,季佑溪再抬头,神色裹满了寒凉,他眼底晕开一点怒意,“陆斯明,你在可怜我?”
该不该说当下的画面太过讽刺,先前的剥夺者变为沦落人,先前的承压者摇身变为赐予人。
他内心嚼出苦味,对方的话就像刀片,四面八方割得人生疼。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斯明沉静淡定地解释。他洞悉季佑溪的情绪变化,正了正声音,更显认真,“刚刚你在楼梯里和我道歉,我接受。同样,我也有话想郑重地对你说。”
“本来想挑个合适的时机...”陆斯明顿了一下,“季佑溪,今天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死。”
“感谢你舍身相救。”
记忆里这人叫过千百遍自己的名字,不知怎么,此刻他就如被老师点了名一般慌张。
季佑溪左手按在大腿上,白皙的手背凸显出道道青色的静脉血管,他似克制又似强忍,双腮微红。
陆斯明接着道,“我不喜欢说空泛的东西,也没有亏欠谁的习惯,这点你应该清楚。”
季佑溪没话说。他的确再清楚不过,因为不喜欢亏欠,所以甘愿受制于人,陪他玩感情里的过家家。
“我向来不评价任何人的生活处境,但我始终认为我提出的意见对于你来说是利益最大化的。”陆斯明说。
季佑溪不可能听不懂这番话。他目前已经山穷水尽,孤立无援,生活拮据且一团糟。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如果能省去一大笔租房开销,最好不过。
只是...
他难咽下滚涌的矫情。面前的场景万分熟悉,像是寻着当年的轨迹又重蹈覆辙。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和陆斯明之间总有一种畸形的牵绊。
从前是,现在也是。非要讲究谁亏欠谁,谁施予谁。
而结算的方式即两清,一拍两散。
季佑溪眸光黯淡,纵使思绪万千,也无法对着陆斯明开口。
而陆斯明心里却和装了明镜似的,把他的忧虑看得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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