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上,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两人谁也没理,李衔环像是察觉不出徐烺语气变化,把那茶盏端起来自己抿了口,慢悠悠地说:“要是问我,那我愿意。”
他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与平时大为不同,瞧得徐烺只冒火,口气更加僵硬道:“你愿意什么?这二十来年你见过我、知道我是个什么样子的,还是本就无心娶妻生子、甘愿委身男人?”
话一脱口,倒是比徐烺预料得还难听。他抿了下嘴,既有点后悔、也有点尴尬。没成想李衔环还是没什么反应,把茶盏托在手里,低头嘟囔似的小声道:“没见过你什么样子,没打算娶妻生子、更没什么委身不委身的。”
“要是你,我就愿意。”李衔环说着,把茶盏重新送到徐烺嘴边,摆明了要他喝的意思。徐烺看着他那副风轻云淡样子,只感到火冒三丈。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愿意不愿意的。他强压着、面上阴晴不定地就着李衔环手抿了口那茶,然后站起身子,拂袖快步而去。
徐烺走出去几步,腾地又站住了脚。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拐回来飞快地搁在矮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就是愿意。”李衔环放下举着茶盏那手,垂眼喃喃道。
他瞥了眼桌上,徐烺搁下的是只精巧可爱的人偶,白玉雕成,比手掌大不了多少。
第35章 【三十五】
“只玩一会儿啊。”徐烺抱起胳膊,冲身前两个满脸期待的强调说。
阿尼莎拼命点点头,用手帕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她把胳膊朝前伸直,大声道:“站好就不许动了啊,快藏好!”
傍生笑眯眯地站远了些,他看看徐烺,徐烺抱起胳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尼莎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三圈,然后脚下打绊、歪歪扭扭地走了出去。走了几步就腾地抓住了徐烺衣服,阿尼莎飞快揭下手帕,撅嘴道:“狼哥你好好玩嘛,怎么还站在原地!”
她把手帕塞给傍生,“哥,你来抓。”
傍生乐呵呵地接过手帕慢悠悠绑好,那边阿尼莎拽着徐烺把他按到稍远的位置,自己又跑开了。傍生原地转了几圈,走出去的步子倒是还稳健。他不急着抓,慢条斯理地摸索了片刻,晃到阿尼莎跟前,捏住了她肩膀。小丫头被捏得哈哈大笑,嚷嚷起来,“哥你快去抓狼哥,在你后面!”
顺着阿尼莎指引,傍生一步步逼近了徐烺。他伸出手摸索,徐烺忽然生出逗弄他的心思来,略微偏了下身子,把那手错了过去。他眼梢微微含笑,冲阿尼莎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阿尼莎捂着嘴只偷乐。
连够了几次都没碰到,傍生恼了,扯下手帕,“烺哥!”
徐烺总算笑起来,举起双手,“好了好了不玩了,说好了就玩一会儿的。”
“不行!”傍生不依不饶,说话间就要去拧徐烺的腰,徐烺才不站着让他摆布,拔腿转身就跑。他跑傍生哪里肯依,丢下手帕去追,后面阿尼莎唯恐天下不乱,晃悠着手给俩人助威。
傍生追着徐烺一直跑到了后殿草地上,有颗不知年岁几何的梧桐树枝繁叶茂。徐烺放松警惕,猝不及防被傍生扑到了,两人一骨碌躺在草地上,徐烺被他硌得又疼又痒,忙道:“快起来!”
“不起!”傍生说着,两手按在他肩上、把才微微支起的上半身又压了回去。徐烺如临大敌,护着胸口,“快起来!”
“就不起来!”傍生整个人还要往他身上压。徐烺赶紧抽出一手护着他脑袋,另一手从胸口衣襟里摸出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压断了——”
闻言抬头,傍生发现徐烺攥在手里的是枚玉簪。他腾地坐起,拿过来微讶道:“怎么又刻了一个啊?”
徐烺趁势爬起来,解释说:“上次那个不是叫你笨手笨脚摔掉尖儿了。”
他站起身子,冲傍生伸手,把他也给拽了起来。
暑天里日头足,不一会儿便烤得身上火辣辣刺疼。徐烺拉着傍生走到梧桐树的庇护下,树荫随风婆娑起舞,傍生当即散下头发,站在叶片漏出的金光下。他捋了捋碎发,半侧过身用玉簪慢腾腾地挽发,还未挽好,蓦地瞥见一小片雪白晶莹的东西落在了徐烺眼睫上。
他不由地伸出手去碰,冰凉凉的,一碰就化。徐烺没什么反应,只是定定地凝视着他。傍生把头发重新拢在手心里,他看了眼远处,日光下,骤然便有鹅毛大雪飘落,顷刻之间落满枝桠。
“呀,”傍生微怔,“烺哥,下雪了。”
话音刚落,小片的阴影覆盖眼前。傍生不禁抬眼,徐烺在他眉心上轻轻吻了一下。
第36章 【三十六】
这近乎可以说是个美梦了。
李衔环背对徐烺躺着。他拼命回忆梦中画面,但随着醒来后时间流逝,画面终究还是渐渐散了、模糊了。
梦停在徐烺的嘴唇上,被短暂温暖照拂过并未让李衔环安心。既眷恋着曾有过的美满,又害怕梦到那以后。他爬起来偷偷看了眼徐烺,蓦地想起二十年后徐烺还没吻过他。李衔环心里被这落差搅合得再睡不着了,他翻身面冲徐烺,呆愣愣地躺了会儿。
他记得那场雪,是无法挽回的开端,从那天起,一切都悄然改变了。李衔环躺了会儿,视线模糊了,他怔怔地伸手摸了下眼眶,才发现是眼泪。
他躺着一动不动,眼泪横着、从上滚到下。李衔环躺了会儿,发现徐烺不知何时也醒了,低声问说:“哭什么呢?”
李衔环腾地坐起来,于是眼泪竖着往下淌,大抵有些滑稽。
徐烺叹了口气,也坐起身子。借着月光,他瞥了眼李衔环,挨过去捧着他的脸。两人贴在一起,李衔环不言语,眼泪倒是也没停过。徐烺动作放柔了些,下颌贴了贴他额头,轻声道:“别哭,怎么了?”
“你喜欢我吗?”
话音脱口,李衔环自己也愣了。一动不动的人换作徐烺,他手兀自捧着李衔环下巴,只是好像连呼吸都停了。半晌,两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徐烺心中五味杂陈,酝酿许久刚想说句“睡吧”揭过去,李衔环像是突然发了脾气,推开他跳下床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门没有关,徐烺看一眼群星闪耀的夜空,并没有追。
他坐了会儿,自己又躺了回去。
平心而论,徐烺已无法用“并不讨厌”来回答李衔环了。可是信口应声“喜欢”欺瞒他,徐烺也做不到。
脾气温和,做饭好吃,相貌也好……就连发脾气都怪可爱的。李衔环是个无可挑剔的眷侣——哪怕他是骊姬和沧粟硬塞过来的。徐烺接了,更多是出于种同病相怜。他们是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被神魔凑合在了一起。徐烺想不通李衔环对他抱有的爱慕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两人一见而钟情是姻缘注定,那神魔的旨意未尝不是种“注定”。只是,太不讲理了……
“身不由己罢了。”
徐烺低声念了句,两手垫在脑后重新躺了回去。
后半夜,徐烺被一小阵子窸窸窣窣吵醒了。他眯了眯眼睛,才反应过来是李衔环自己回来了。徐烺困得睁不开眼睛,只感到李衔环自己挨着他躺了回去,很安静,像是小动物。他伸手虚揽了下他,思绪再度飘远了。
第二日,李衔环恢复如常,就像没有昨晚那一茬儿似的。徐烺便也绝口不提他怎么就自己跑回来了,两人一个对账,一个坐在旁边发呆。李衔环不主动说话,兔子耳朵无精打采地支棱着。徐烺偷偷瞥他了眼,就知道他估摸着还在心下生闷气。
茶香四溢,放着放着,又慢慢冷了。徐烺不知道该不该哄哄李衔环,又怎么哄。
什么喜不喜欢,徐烺长在神魔身边,如屡薄冰、无暇顾及。从前跟狐朋狗友倒也喝过花酒去,但那些歌伎舞妓都是些狐狸少女,再多的脂粉他也总觉得又香又呛,掩不住有股狐狸味儿。
他想到这儿,目色一压。是了,不管李衔环原身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藏着掖着,他身上是没有兔子味儿的。
徐烺想出神了,凑过去低头在他颈子上闻。甫一靠近,温热的气息呼在李衔环脖颈上,他兔子耳朵腾地立直了,捂着脖子、整个人弹了出去。
第37章 【三十七】
“你干什么!”
李衔环捂着脖子脸红道。
他兔子耳朵支棱得老高,如临大敌。徐烺看他这幅样子好笑,托着下巴意味不明道:“你闻上去,没什么兔子的味道。”
“你胡说!”李衔环梗着脖子,那手还没放下便反驳起来,“你再闻闻!”
徐烺挑了挑眉角,真就走过去俯在他耳畔嗅起来。狼尾巴不易察觉地抬起,兔子耳朵也直愣愣地耳尖儿微微发颤。徐烺像个大狗似的、闻闻他的脖颈和耳垂儿。他呼出的热气让李衔环浑身都绷紧了,一动也不敢动。
李衔环脑袋一热,腾地推开他,“好了好了别闻了——”
他不由用手背给自己降温,有点怕徐烺真的闻出来不对劲儿,更多的是对他笑容里的戏谑半恼半羞怯。李衔环瞪他道:“我好歹藏得住耳朵尾巴,怎么会轻易叫你闻出来。”
“是吗……”徐烺半真半假道。他伸手揉了把李衔环发顶上的兽耳,突然笑说:“你不生我气了?”
被他一噎,李衔环伸手在发顶上一捋,兽耳顺着他捋的方向倏地消失。李衔环瞥眼不看他,也不知到底指的什么,“我没有。”
徐烺不依不饶追问道:“是不生气了,还是没生气啊?”
李衔环被他问的脸上发烧,过去端起冷茶一口气喝了降温掩饰,这才嘟囔说:“不知道……”
见他“自暴自弃”,徐烺也不再逼了。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安静了半晌,若不是能听到清浅的呼吸声,李衔环几乎要以为徐烺已经出去过了。他顿了顿,蓦地被暗色的阴影笼罩,继而肩上一沉。徐烺从背后环住他,把下颌轻轻放在李衔环肩膀上。
隔着骨肉与衣料,李衔环像是感到了徐烺的心跳。安稳平静,这是梓山的山神——即便他自己忘了,即便他现下不曾拥有。他永远有着叫李衔环安心的力量,然而分开的那几日,通过结契而来的是难以忍耐的阴郁和焦躁。李衔环只要一回忆,胸口就疼得都拧了起来,他情不自禁出声道:“烺哥……”
“嗯,”徐烺低低应了声。“那几天,你想让我开心点,烺哥知道。”
李衔环闻言一怔,还以为徐烺并没有接受呢。他感到心下熨贴了些,有什么细小的褶儿像被那双手给抚平了。心里温暖、又说不出来的发堵,李衔环从他怀里挣着转了身,抱住徐烺腰,把脸埋在他衣襟上。
等了半天,怀里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徐烺略微抬头,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后脑勺,“委屈上了?”
“没有……”李衔环闷声道。
有太多话没有办法告诉现在的徐烺。那些想要诉之于口的反复哽在咽喉,叫李衔环近乎上不来气了。他只好把脸往徐烺身上埋,仿佛听着他的心跳,还能再熬上片刻。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好似只是须臾间放松警惕,连接过去与未来想念的话便付之于口。徐烺顿了下,本来温情脉脉的眼睛突然沉了。而他怀中的人什么都没看到,李衔环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暗自起誓。
我绝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了。
第38章 【三十八】
两人正相拥,突然被一阵煞风景的嘎嘎声打断。抬眼只间窗台上不知何时落着只漆黑的乌鸦,正歪头打量着屋内。两人同时看过去,那乌鸦又嘶着嗓子叫了声,开口吐出人言,“不好意思,打搅二位了。”
李衔环脸腾地一红,从徐烺怀里挣脱出来。徐烺面上显出点不耐烦来,毫不客气冲它道:“滚蛋。”
乌鸦发出的说话声是沧粟音色——不过回到了那充满戏谑的男人嗓音,看来他变回去了。乌鸦也不恼怒,只是转告说:“劳烦二位伉俪到神魔殿走一趟,娘娘有请。”
李衔环尴尬又脸红,干咳了声。徐烺摆手轰它,“知道了,滚出去。”
乌鸦随着他的动作张开羽翼,扑腾着飞出院墙。李衔环看他这幅样子,若有所思说:“你好像挺厌弃沧粟的?”
“谈不上,”徐烺嘴上这么讲,表情却明显很是厌弃,“鹰犬罢了。”
沧粟的脾气好似这么多年也并未变过,只是从那小童子长大成了俊朗青年。李衔环回忆了下,徐烺从前似乎谈不上讨厌、但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也是,冒冒失失的小孩子,除了对阿尼莎,向来是不见他和颜悦色的。李衔环眼神暗淡了些,理了理衣衫道:“我去拿外衣,动身吧。”
顷刻间的神情变化亦被徐烺尽收眼底,他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只道:“我去牵马。”
细细想来,高耸城颠的神魔殿好似有段时日没来了,但梓山哪位子民不曾活在它的笼罩之下。登上金阶时李衔环有些气喘吁吁的,他停下来歇歇脚,自言自语说:“今天怎么这么累……”
徐烺闻言,回身伸手拉住他,放慢了脚步。两人慢腾腾迈进神殿,骊姬坐在软垫上在看簿子,听见动静,头也不抬说:“坐下。”
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两人正襟危坐。骊姬只管干自己的事,晾了他们好一会子才抬眼说:“衔环,像是好久不见了。”
李衔环一时揣摩不清楚她什么意思,干脆只傻傻点头,不说话。骊姬像是看他那副痴傻样子好笑,放下手中簿子勾了勾嘴角,“近来可好?”
她一笑,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唇便抿得很薄,看上去有点薄情相。李衔环索性不开口,又点了点头。骊姬笑着把视线转向徐烺,蓦地问说:“近来灵玉和陨铁少了许多。”
少了的那些陨铁去哪儿了,怕是只有徐烺和于厉夫妻俩知道。李衔环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旁边徐烺稳坐不动,只是垂着眼道:“是。”
骊姬瞥了他俩一眼,两手隐在广袖之下,半晌才道:“大抵是近来怪事多,气候也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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