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梦里,李衔环莫名难过。以至于他起来以后出了一身冷汗,很怕自己爱说梦话的毛病犯了、念叨了些奇怪的话被现在的徐烺听到。但找了一圈发现徐烺不在,身侧他留下的温度一点点消失殆尽,李衔环的莫名难过开始被惶恐取代,好像如果不做些什么,徐烺就要消失了。
李衔环披衣着急忙活地跑出去,正撞见徐烺进来院子。徐烺见他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的,略微一顿,淡淡道:“醒了?”
“你去哪儿了?”李衔环开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摸了摸鼻子,又补充道,“不是,我……”
“去神魔殿了。”徐烺答说,“把衣服穿好。”
李衔环把袖子套好,慢腾腾地系衣带。徐烺又说:“我要出去几天。”
“几天?”李衔环腾地把头抬了起来。
徐烺蹙了下眉,看上去有点困惑。他没说什么,只是答道:“同骊姬和沧粟到另一边理事,快的话……三四天吧。”
李衔环心里又是一慌,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道:“烺哥,我们结契吧!”
“啊?”徐烺表情微妙起来。李衔环一呆,不由摆手,赶忙道:“临时的也好,就几天。”
此刻,他想到如果徐烺回答诸如“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心情”这类话,他可能会难过得想撞墙。但徐烺没有,他犹豫了半天,只是沉声应说:“好吧。”
李衔环总算笑了,冲他摊开两手。徐烺抿了下嘴唇,将双手也覆在他两掌上。洁白的光芒自灵脉流转,交织在一起,李衔环轻声道:“以群星之间、梦河为证。”
“轮回也无法将你我分离。”徐烺接着念说。
光芒慢慢消失,李衔环安心了些,收回手掌。他不由自主抚了下自己心口,随口问说:“你和别人结过契吗?”
徐烺如实道:“没有。”
李衔环沉默了须臾,蓦地一股脑说:“你、你不必苦恼,这不算是夫妻契!就当是……至交之契吧……”
他说罢,忽然想起有时挚友比夫妻恩爱更难得,恼悔自己慌不择言,只好定定地望着徐烺,欲言又止。徐烺抬起一手,他看看自己的掌心,像是自言自语,“我没跟别人结过契,感觉……挺奇妙的。”
他放下手掌,看上去有些茫然,“像是心里沉甸甸的。”
第27章 【二十七】
徐烺跟着骊姬他们匆忙忙理事去了。梦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李衔环是个大闲人,在府邸里乱晃了几圈,又翻了点书看,无所事事。他坐在窗下手里拿着棋子敲,这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棋盘落满了灰。
信坐半晌,李衔环站起来在廊下走了几步,总觉得心中有股子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疑心重重,阴郁,焦躁——他滞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徐烺的心绪。
原来二十年以后,他面对骊姬是这样一种心情。
结契可以让双方感知到彼此的心情,一些灵力极其契合的,甚至可以在对方愿意接受的时候共通些五感。李衔环抿了抿嘴唇,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把这份勉强地安宁传递给徐烺。
徐烺不在的时候,秋风格外的冷。萧索与分外难熬的清冷重新包围了李衔环,他在院子里漫步,这次至少不必再等二十年后。
厅堂里挂着一张骊姬的神像。李衔环隔着故纸看她的眼,她还是如此美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他们曾经对她有十足信赖与依恋,像孩子依恋母亲,像母亲依恋孩子。但随着二十年前那场背叛,一切都再也无法重建。或许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部分,使得徐烺对骊姬产生了种近乎本能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连带着有点迁怒到李衔环身上。
“沧粟说了什么呢……”
李衔环自言自语起来。他目前也不晓得沧粟到底使了什么招儿让骊姬把自己“安插”在徐烺身边,改日沧粟变回去,倒是得找个机会问问。
尘寰以网,将诸人密密笼罩。李衔环跑去照看了会儿那些兀自开的芍药,努力用自己的平静安抚着徐烺,白狼神曾慰他以如山如地般的安详,他只得慢慢回报。
就这么熬到了入夜,李衔环干脆躺到了徐烺的位置上。他抬起手腕,陨铁在月光下散发出独特的光晕,李衔环摊开手心,轻轻朝上面吻了一下。他等了半晌没能等到回应,翻了个身闷闷地闭上眼。
又过须臾,李衔环愣了下,蓦地反应过来,徐烺似乎中断了心绪的传递。这反而更让李衔环心神不宁起来,他自己仍在把心绪通过灵脉结契传递过去,但得不到回应叫人难免心情郁结。李衔环翻来覆去,不知不觉翻回了自己那一侧。他早把兔子原身收了起来,蜷缩起身子,侧脸眼下显出了一小片晶莹剔透的蛇鳞。
终于,李衔环晕晕乎乎地要睡着了。他把手挪到嘴边,在手背上又吻了一下,轻声道:“我要睡了,烺哥。”
李衔环仍没有等到回应。半梦半醒间他把手缩回了被子里,思绪开始不受控制,他感觉眉心像是被人轻轻按了一下,太过轻柔,以至于像是错觉。李衔环平躺过去,刚重新抬起胳膊想要摸一下眉心,蓦地感觉自己眼下又被抚了一下,格外的温暖。
李衔环睁开眼睛愣了半晌,伸手摸了下,触手却是光滑微冷的,不是皮肤的触觉。
他腾地坐起身,背后一冷,“鳞……”
第28章 【二十八】
少年人的侧脸已隐隐脱去稚气,出落了些棱角。他握着的那双手左手上托着块儿灵玉,右手上是把小巧锋利的刻刀。傍生却没看那玉那刀,只是偏头看从背后揽着自己的徐烺。徐烺把头搁在他肩上,微垂着眼专心地雕。
他可真好看,我想亲他。
傍生这样想着,真就转头在徐烺的侧脸上亲了下。徐烺半点反应没有,眼睛盯着手下的玉,“这里,要先这样。”傍生便也一动不动地看徐烺的脸,半晌,那刻刀终于顿了顿,徐烺低声道:“专心点,你还要不要学了?”
怎么就没有反应呢?
傍生有点奇怪,嘴上说着“要”,赶忙转回了头。但他心里其实不想学了,软绵绵地窝在徐烺怀里,手上也悄悄松了劲儿。徐烺像是没察觉似的,只是攥着他的手雕琢剔透的白玉,白玉在刀锋下渐渐有了神形,傍生轻声说:“也没有人教烺哥这些吧……可是烺哥天生就会。”
徐烺不言,傍生便自言自语,“白狼是山与地之神、承载万物。这些东西,烺哥天生就会。”
“真好,”他自己笑笑,吧唧在徐烺脸上又亲了一下。“梓山的山神守护梦河,守护万物。”
徐烺置若罔闻,专心致志地刻玉。傍生也不恼他不理自己,望着徐烺须臾,蓦地又问,“烺哥,你说山神……会不会娶鹿神为妻?”
那刀腾地歪了,徐烺咬腾地松开傍生手,白玉上划出了一道,斩坏了灵气十足的五官,徐烺简直气急败坏,扔掉刻刀点了下傍生的脑门,“谁会娶阿尼莎,她是我妹妹!你怎么不娶你妹妹呢?”
他有点咬牙切齿的,“呲牙”的样子像是一头小狼。傍生摇了摇头,又点了下头,傻傻地“哦”了声。他窝回徐烺身上,倚着他呆了须臾,再度开口问说:“可是,山与水如果不相合,谁来孕生下一个神魔呢?”
徐烺似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愣了下,反而更加气急,劈头盖脸反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喜欢谁呢?”
他说完,脸颊竟然微微烧红了。傍生靠在他怀里,并没有看到。他“哦”了声,温吞地顺着问说:“那你喜欢谁呢?”
“笨蛋!”徐烺脸上更红了,吼了他一嗓子,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跑到大殿前,突然发现殿柱后面藏着一个扎俩辫子的小女孩。徐烺脸烫得要冒烟儿,低头倏地遁走。他一走远,那小姑娘轻手轻脚地飘到傍生身后,把回头的傍生下了一大跳,他边抚着胸口顺气,边道:“阿尼莎,你听到了啊?”
阿尼莎迷瞪地圆睁着两只小鹿样的杏眼,她呆了半天,口中嘟囔说:“哥,你喜欢狼哥吗?”
傍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喜欢啊。”
阿尼莎像是陷入进巨大的震动中,嘴唇蠕动了须臾,讲出口的话开始混乱起来,“是喜欢骊姬娘娘的那种喜欢,还是喜欢狼哥的那种喜欢?”
傍生眨了眨眼睛,“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阿尼莎总算半回过神,大吼道,“因为狼哥喜欢你啊!”
她说着,疯了似的又蹦又跳,撒欢大喊起来,“娘娘!我哥喜欢狼哥,狼哥也喜欢我哥!”
“娘娘——”她连蹦带跳地冲向后殿,把傍生又自己扔在了外面。傍生不明所以,这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她在高兴个什么劲儿呢?
“真是个怪孩子……”傍生嘟囔道。
阿尼莎又叫又跳,疯疯癫癫地冲进后殿,结果一头撞进了听见动静往外走的骊姬怀里。骊姬把她按定住,嘴角带着浅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阿尼莎,听我说。没什么好奇怪的——”
“奇怪?”阿尼莎抬起头来,望着骊姬,“娘娘,为什么狼哥爱哥会有点奇怪?”
她眼中不谙世事的天真让骊姬顿了顿,阿尼莎茫然地问道:“我们不是本就可以爱世间的每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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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即是万物】
第29章 【二十九】
曙河将低,群星黯淡。
山中子民起得早,要进城去须得此时便动身。年迈老人头发虽已花白,步履倒还稳健。他牵着小娃娃的手慢慢往前走,小娃娃像是仍没睡醒,揉着眼睛,“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好。”老人笑容慈祥,答应下来。“这是梦河口口相传的故事。”
“什么故事?”小娃娃打了个哈欠,迫不及待追问说。
“这是最初的故事,”老人慢悠悠地讲了起来,“最初的最初,梦河只是梦河——”
“白狼托起陆地,白鹿衔来河流,而白蛇将他们缠绕在一起。梓山之上,群星中孕生出神魔,黑色的骏马从夜空奔向大地。他分开混沌与洁净,把灵气引向土地,教地上的人们播洒种子,修建城池。”
一大摞话听得小娃娃精神了些,张大嘴困惑不已,“可是,若是这样讲,不应该先有三神吗?”
老人又笑,轻轻抚摸着他的发旋,“转生与轮回,哪有什么先后呀。”
马蹄声踏着残破星辉引入一径,徐烺打马同老人与孩童擦肩而过。他微蹙着眉,有些烦闷地一夹马肚子,向着尽头尚远的路疾驰。这个时辰,李衔环或许仍在休息,安静柔和的灵力透过灵脉传达至心底,伴随着略带草木香气的冷风,徐烺长舒了口气,眉头稍稍舒展了些。
骊姬带着沧粟去了更远的地方,徐烺一刻也不愿意多待,当即打马返程。风闻起来似是要落雨了,一点点湿润的潮气。随着他渐渐长大,同骊姬朝夕相处叫人打起十分精神、刻刻绷紧。骊姬总是话里有话,沧粟亦阴阳怪气,他蓦地很想见李衔环,看上去是呆呆傻傻小兔子的,眼里却藏不住坚韧的锋芒。
晨露沾湿了衣袖,徐烺进城后雨淅淅沥沥地滴在青石砖上,马蹄溅出小片的水花。他肩上衣袖半湿,进院后便见到廊下坐着个人,散着头发、披一件单衣。徐烺忍不住想唤他一声,音色滚到喉咙口忽然又滞住了。他稳步走过去,一手撑着挡雨,站在李衔环身前道:“怎么在外面?”
“感觉你好像回来了。”李衔环两手拢着单衣,冲他微笑,“我备了热水,去洗洗风尘吧。”
“去把衣服穿好。”徐烺只沉声道,他余光一瞥,发现李衔环竟然光着两条腿。徐烺上前半步干脆把他打横抱了起来,走进卧房,“去躺下吧。”
李衔环点了点头,没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
天色随着阴雨到来并未大亮,整间房里暗沉沉的。徐烺把身子浸进热水里,水温刚好,洗去了几日倦意。他闭上眼叹了口气,静默半晌,听到有人轻手轻脚地进来了。李衔环走路很轻,像他人一样轻飘飘的。有些热水淋到了后脖颈上,还有水没暖热的凉丝丝的手指尖擦过。徐烺睁开眼睛,李衔环从他背后绕过前头,两人莫名其妙地对视了半晌,李衔环蹬掉鞋子,自己迈进了浴桶中。
他坐在木板沿上、两手虚撑在身侧,把膝盖以下伸进了水中。白衫随着水纹沉下浮起,徐烺感到他的脚尖从自己腿测蹭了下,然后立即小心翼翼地抬起了。他身上那件白衣倒是刚巧挡住了徐烺身下要紧处,只见李衔环收着下颌,不知不觉眼梢含笑起来。
他想起从前在梓山,和徐烺闹别扭,他手飞快地把人推进了大殿中的池子里。徐烺毫不示弱,回手就把他也给扯了进来,两人头上挂着水倒进去,温水没过双眼,便能从水中看见群星与光带。
李衔环在回忆里出了神,不尽喃喃自语道:“天气真冷,烺哥。”
“要是不下雨就好了。”
第30章 【三十】
李衔环出神得毫不掩饰,似乎忘掉了眼前这个人。徐烺看着他掉了魂儿的模样,蓦地有些心里不爽快,伸手把他捞过来,说道:“过来。”
猝不及防,李衔环被他扯了下来,整个人坐在了徐烺腿上。衣衫沾了水沉甸甸地贴着,李衔环思绪一下被打断,更不敢乱动、浑身都绷紧了。僵持半晌,徐烺人贴了过来,两手搂着他的腰、把额头轻轻抵在了他背上。
“过来,”徐烺闷声道,“烺哥有点想你了。”
李衔环一怔,结契的时限就快到了,但在此刻、沉稳安宁的灵力顺着徐烺的身体与气息缓缓过到了李衔环身上。二者灵力交融汇合,李衔环身体不由地放松下来,身后人已经支起了背。他倚回徐烺身上,两人在热水中安静地默过许久,李衔环才问道:“这几天……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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