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三个小偶冲着骊姬偶像的面儿摆好,自己跪在中间,双手合十闭上眼,“梦河保佑,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她说着,缓缓俯身朝着案几上的玉偶叩首,小小的玉偶面含微笑,一手向前虚托着。
阿尼莎的额头碰到了地上,她低声道:“梦河保佑骊姬娘娘。”
傍生哭笑不得,无奈从榻上起身,把阿尼莎拎了起来。阿尼莎不忘把那几个小偶抱在怀里,撒娇说:“哥你陪我玩会儿嘛。”
“好吧,”傍生只得和她一起席地而坐,阿尼莎抱着小偶满脸期待。傍生笑笑,微微垂着眼看阿尼莎。他启口缓慢而低沉地用古音唱了一句歌谣,声音很轻,但在殿内层层漾开,安抚人心。阿尼莎的眼神安静下来,她也轻轻重复道:“死亡是降生,降生是死亡……”
傍生继续往下唱,阿尼莎便跟着也念,“陨落是此界铁则,降生是神魔扶绥……”
她随着歌谣显出了种不属于孩童的沉静,伴着傍生用古音一同唱道:“时间自你我流逝而过。唯有斩断一切之铁剑,将你我溯洄彼此之间。”
歌声停了,但小孩子像是仍沉浸在其间还未回神。她怀里抱着那些玉偶,低头喃喃自语,“什么是降生,什么是死亡?”
“什么是斩断一切的铁剑?”她缓缓抬头望向傍生,这一眼竟不像是个六七岁的人儿,眼里覆盖着沧海桑田与阅尽一切的沉凝。
“下次来,我会成为你们的姐姐。”
傍生蓦地被这一眼骇住,人愣了神,他毫无所觉自己在盛夏里出了一身冷汗,刚要张口,听见一个声音喊道:
“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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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版本的歌谣】
第23章 【二十三】
徐烺起了个大早,似乎是上神魔殿去了。李衔环无事可做,更没个能说得上话的知心人,干脆出门转转。上回徐烺领着逛了一圈市集,这回倒是有不少人认出他来。大抵他虽面目温和,但到底是个实打实的男人,对着脸实在喊不出来“少主夫人”,打招呼的干脆喊句“先生”了事。
买了些时令蔬菜水果,李衔环慢腾腾地回府邸,老远便看见徐烺也回来了,两人默不作声进到府邸,默契十足地化出兽耳兽尾来。兔耳朵耳廓在光晕下淡粉色,微微透明似的。徐烺发现李衔环思绪放空的时候,右侧的兔耳朵会略折下来,人看上去有点呆呆的。
挺可爱的,徐烺在心中暗道。
虽然有可能根本不是李衔环的原身。
梧桐树下,李衔环挎着菜篮子慢悠悠地往厨房走,温文尔雅,看着就像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公子。徐烺看着他,直觉得这个人谎话连篇,不可相信,但唯有那句喊出来的像是真的。
他讨厌不起来他,只是个和自己一样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徐烺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几本账簿,是要核对的。屋里不敞亮,他干脆拿到院里树下看,几个蒲团并矮桌,天气虽然凉了,深秋倒也别有一番景色。李衔环似乎倒茶去了,勉强有点举案齐眉的影子。
另一头,李衔环想起新茶收在厅堂,信步过去拿,却在门口看见了生人。
一人牵着匹高头大马立在门前、马上驮一红衣夫人。李衔环犹豫了下,倏地收起兔耳兔尾巴,走近了问说:“二位是……?”
牵马那人一身利落黑衣,眼眶中两枚蛇瞳、乍一看有点骇人。李衔环一顿,悄悄一探那人灵力、在心中暗道了句这人原身是黑蛇。再抬头看马上,红衣夫人身姿窈窕,虽没在笑,俩嘴角却弯弯往上勾着,是个似笑非笑的猫儿嘴。两人灵力充沛,显然是故意为之,梦河确有些人士喜欢维持一些原身特征,倒也不算奇怪。
黑衣人笑嘻嘻地说:“你不认识我,身上这件大氅的狼毛却是我打的呢。”
李衔环略作回忆,微讶道:“猎户于先生?”
“正是,”他略一拱手,“于清源。”于清源回头看马上一眼,又介绍说,“这是我夫人厉素红。”
红衣夫人从马上轻巧地下来作揖,举手投足都像猫儿似的。李衔环略一点头,轻声道:“找少主吗?”
厉素红一笑,捂着嘴道:“来拜见少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有不请人家进来坐坐的道理。李衔环看两人轻车熟路,大抵与徐烺是旧时,干脆直接将他们引到了院内。徐烺本来在看簿本,听见动静耳朵收得极快,但仍是被这蛇和猫儿窥见了踪影。于清源笑嘻嘻地调侃道:“半月不见,少主怎么也成藏不住耳朵的了?”
他说着,自然而然领着厉素红在徐烺对面坐下。这对夫妻俩原身本是冤家,相处起来却相敬如宾,显然恩爱极了。
徐烺懒得理那句,见他俩端坐,卷起账簿说:“你们怎么来了?”
于清源摆手说:“送完皮子,顺道来府上看看。”
观两人模样,李衔环猜到这对夫妻大抵住在城外,应是怎么“顺道”都顺不到府邸上来。这两人估摸着找徐烺有话要说,李衔环没有要坐下的意思,识相道:“你们坐,我做点吃的。”
徐烺果然没有阻拦,李衔环溜达到厨房里,他对徐烺这个人了如指掌,却不清楚现在他的事。想来想去没个头绪,干脆放下了,只拿市集上买来的东西做了几个家常小菜。差不多做好时才听见门响,吓了李衔环一跳,回头只见厉素红悄无声息地溜达进来,笑眯眯道:“我帮帮你。”
“快好了。”李衔环礼貌笑笑,轻声说。
厉素红站在灶台前掀开锅盖看了看,随口问,“我听说,先生以前住在梓山脚下?”
饭菜香气扑鼻,李衔环点头道:“是,山脚下卖茶的就是我家。”
厉素红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又道:“都说常住在梓山跟前儿是容易疯魔的,但我们夫妻亲近梓山,只得搬远了些,住在梓山另一头几里外。”
一时摸不清她是不是来套话的,李衔环模糊地应了几句,把盘子端起来,刚想拿出去,厉素红在身后蓦地说:“被神魔日夜注视,是个什么滋味?”
李衔环脚步停了下,半回头道:“如梦河所有子民一般。”
第24章 【二十四】
李衔环不太喜欢厉素红说话的方式,大抵她这种原身性格都是有恃无恐理直气壮的。厉素红眯了眯猫儿眼睛,捂着嘴含糊不清道:“正是,如梦河所有子民一般。”
既然是自己送上门的,不若也套套她的话。这样想着,李衔环随口说:“二位同少主是朋友,以后怕是常见面的,今日恕我照顾不周。”
厉素红不答,跟李衔环一起把吃食端了出去。远远见于清源把一本卷着的册子递给徐烺,徐烺接过随手压在了那几本账簿底下。
菜肴上桌,四人到齐。话题变成了于厉夫妻二人打猎时的一些见闻,徐烺看上去心不在焉儿的,李衔环也同样。等吃完了饭送走这对夫妻,李衔环刚要收拾,徐烺轻声道:“叫侍从来收吧,辛苦了。”
这样一来倒是做实刚才分明是在支开他,李衔环状似无意道:“既然认识于先生,上次怎么没和我说?”
徐烺不答,抱起那一摞书要进屋,头也不回说:“去睡会儿吧。”
这模样油盐不进,李衔环忍不住生了会子闷气,真就回卧房睡觉去了。
天气一寒,被子里面就凉丝丝的,李衔环缩作一团,气儿虽然下去了,郁结在胸口却解不开。这样的日子是他、他们自己选的,他从没假设过实际如此难熬。
李衔环胡思乱想着睡着了,再起来时窗外已残阳如血。他不喜欢这段时辰,闷了会儿,穿鞋去书房找徐烺。徐烺还在对那些账簿,微微拧着眉心,看上去很累。李衔环也不吭声,默默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会儿,轻声道:“我帮你看看?”
“你识字?”徐烺略微抬眼看他,“会算术吗?”
李衔环轻轻点了下头。
徐烺把手里半卷着的那本簿子递给他,李衔环起身接过了,就站在徐烺身前看。
“过来,”徐烺冲他伸手,“冷,坐我腿上。”
李衔环也不推脱,真就窝在徐烺怀里慢慢看了起来。这是本梓山灵玉和陨铁的入账账簿,李衔环对这两样东西的数量心里有谱,看样子,如今这两样东西应该都只供往神魔殿,没在在子民之间流通。
陨铁本就比灵玉还要难得,他看了半天,直觉这数目可比曾经少太多了。李衔环无意间往桌上瞥了眼,突然发现于清源递来的那本册子就压在最底下、露出了个边角。
不会吧……李衔环心里一惊。徐烺不会同于厉夫妻俩合伙儿、在骊姬眼皮子底下倒卖那些对不上数量的陨铁吧?
可是这东西就算他们敢卖,子民谁敢买啊!
正想着,徐烺蓦地往他半垂下的兔耳朵上吹了口气。李衔环吓了一跳,耳朵腾地支棱起来,徐烺笑道:“如何?”
“没什么。”李衔环把那账簿放下,半仰头看他。徐烺笑笑,又拿了本给他,“那你接着看吧。”
他两手交叠搂着李衔环腰,把下巴支在李衔环肩膀上,狼耳朵也慢慢地趴了下去,像是在撒娇的大狗。李衔环越看越心惊,才知道上回二话不说收了骊姬那么大一块儿灵玉有多冒失。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眼徐烺,一看才发现,大狼搂着他睡着了,呼吸很平稳。
李衔环心中无奈,略微侧了侧脑袋,在徐烺额角上亲了下。
他看了眼压在最底下的账簿。
第25章 【二十五】
“那天夜里,我们看见骊姬了。”
当时风起云涌,树下一暗,于清源的蛇瞳就射出幽幽的光来。
“我和素红怀里还揣着那东西呢,吓了一跳。她走的匆匆忙忙,不知道去山上干什么了。”
徐烺醒的时候,自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李衔环不知去了哪儿,他瞥了眼账簿,果然原封不动。这倒也在预料之中,说是试验,不如说是个共同的秘密。徐烺把于清源带来的那本簿子收好,又把剩下的整理完,出到屋外,天色已晚,廊下的灯笼正当明。
这一恍里,徐烺觉得自己仿佛忘掉了什么,是极要紧的、深埋于骨骸心底的。
他摇了摇头,挥散这种错觉,悄声回了卧房。
一夜无梦。
晨起,院墙植的一排玉簪快要败了,原本雪白纤细的花瓣透出一点点颓败的焦黄。李衔环披着衣服站在菱花窗前看了会儿,哈欠连连。他没什么劲头,连带着兔子耳朵也蔫蔫儿地垂着,徐烺那手不安分地从后面捏了捏他垂下的兔耳尖儿,轻声说:“出门一趟,你要什么东西吗?”
李衔环半回过头,任由他捏着自己的兔耳,呆呆地摇了摇头。
徐烺默了会儿,松开那只手折中道:“那,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李衔环想了想,总算是露出了惯挂在脸上的浅笑,如实答说:“我喜欢小偶。人偶,兽偶,什么都行。”
“好。”徐烺低声应说。
他出门的时候,李衔环安安静静地送到了门口。他喜欢徐烺的那个“好”字,只要应,就一定能做到的一个“好”字。徐烺走过转角时尚回身摆了摆手,意思是叫他回去。这种感觉其实也不错,倘若能回到从前,或许应该多多相送。
瓦檐上照例落着几只乌鸦,黝黑的眼睛安静地窥伺着墙内。闲来无事,李衔环拿来笔墨写字。他信手写了几句,蓦地想起那天发的梦,于是轻声用古音念说:“降生是死亡,死亡是降生……”
梦河古话没有对应的文字,他一面念,一面试着用读音差不多的字写了几笔。写完了再念念,也不像是一回事。李衔环笑笑,继续道:“陨落是此界铁则,降生是神魔扶绥。”
他不再写歌谣了,把纸翻过来,用残墨在反面写了“阿尼莎”三个字,然后异常谨慎地又涂黑了。
他开始等徐烺回来,一直等到了日落。这天徐烺回来的很晚,风尘仆仆的,眉眼间也尽是疲惫。李衔环早把出门前那一茬给忘了,接过徐烺衣裳,蓦地见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玩意儿,递给他道:“没找到你说的那种,这是我下午在神魔殿偷偷刻的。”
李衔环心中一跳,接过了对光一看,是个白玉的小兔子像。雕工略显粗糙笨拙,但胜在整体灵动。他盯着那小偶说不出话来,徐烺在旁边轻声道:“下次得了空我再去找,这次,先补偿你个别的吧。”
徐烺说着,伸出手掌。李衔环把空着的手垫在底下,落在掌心中的是枚陨铁手链,用红线编了个网笼着。他在手腕上比了比,有点大。徐烺大抵没想到尺寸不对,面色尴尬。李衔环笑笑,轻声说:“很好看,谢谢。”
“这是陨铁吧。”他明知故问道。
李衔环把手指竖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是我们的第二个秘密?”
第26章 【二十六】
窗棂把夜色分割,一些零零碎碎的影子。徐烺给的那个小兔子偶被李衔环藏在枕头底下,他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徐烺睡着了,毛茸茸的大狼尾巴快要垂到床下。
李衔环托着脑袋偷偷看。徐烺是个安静的人,沉稳安宁——一如梓山。他把小兔子白玉像从枕下摸出来,越看越喜欢,又抬起手腕看那一小块儿陨铁,也是安静沉稳的灵力,一如梓山。
“真好。”李衔环小声念叨着,把兔子耳朵收了起来。他犹豫了半晌,确定徐烺是真的睡熟了,这才把身子藏进被子底下。
片刻后,从被褥的缝隙间游曳出了一尾纯白色的小蛇。红眼睛红蛇信子,在夜光下流转出迷人的光泽。他悄无声息地爬到徐烺胸口上盘桓,闭上眼睛默了会儿,心满意足地下来,再度化为人形。
“真好。”李衔环又道。
这天夜里,李衔环又梦到过去了。他梦到天寒地冻时自己总是化为小蛇,偷偷藏进徐烺胸口的衣领里睡觉。徐烺睡到半夜感觉上不来气儿,把他给拽了出来,愣愣地说,你在我的心口上,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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