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江上二人却不紧不慢。
丘寻越闭着眼,在识海里搜寻剑式,力求稳准狠,十招划破对手的喉咙。
江逾白低着头,覆在长剑上的铁锈,倒映在江面,风吹水波动,好似金鳞游荡。
他忽然觉得这场比斗很有趣,抛却真元灵力,抛掉本命灵剑,抛除所有外界干扰,双方只纯粹地打。
比谁的手更稳,比谁出剑的速度快,比谁能先一步预测到对方的剑式…
所以,赢了便是赢了,干净也光彩。
江逾白来了兴致,连带觉得周围的鼓点与琴音都恬静了不少。
丘寻越扯下襟带,将手腕与剑柄绑紧,嘴巴里喋喋不休。
“我习剑十载,通修南北境域的剑术,就连你们惊雷峰的离火八岐我也练过。”
“你的金丹和灵剑都是天道给的,若是抛开这两样,你毫无长处…所以,这次,我定是能赢你的。”
丘寻越边说边掏出一块磨刀石,利落地朝着剑刃磋磨。
他想让这把剑再锐利一些,让江逾白死得快些。
“别磨了。”江逾白蓦地开口,道:“你的剑碰不到我。”
他的语气轻松肯定,像是在说今晚吃清蒸鱼那样的随意简单,‘大大咧咧’地飘到丘寻越耳朵里,火引子般地将其点炸。
“你!”丘寻越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人活吞,手臂一扬,磨刀石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浪花翻滚到江逾白面前,洇湿了他的衣袍。
此间一幕,与几年前的小周山脚重合。
两相重叠的怒气,把丘寻越推到峰巅,他做了个不规矩的战前见礼。
撂下一句“十方无相,丘寻越”,便举起剑,踏水而来。
“归元剑宗,江逾白。”
江逾白回了个见礼,提剑相迎,两把铁剑相碰,‘滋啦’一声,擦出无数火星,再四散入水里,灼得满江艳红。
丘寻越风眉倒竖,冷声道,“你也不过如此。”
心道,没了无妄,看你怎么使出雷霆之击。
他满满地志在必得,谁知,话音一落,便见江逾白手腕一抬,身形一闪,剑刃也随之翻转。
丘寻越躲闪不及,淄色袖摆当即被削掉一大块,露出半截手臂。
他猛吸两口气,执剑疾驰后退,调整剑势,思索对策。
这边,江逾白于不经意间,竟是注意到他手臂处有圈齿痕。
*
黎纤半边身子探出窗外,把刚才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
有几个惊险的刹那,他甚至想自己变成那把剑,被江逾白握在手里,替他大杀四方。
“客官,茶水泡好了。”小童轻唤道,生怕面前的哥哥掉下去,喂了江里鳄鱼。
黎纤忙里抽闲,回身弯腰,啜进一口气茶,别枝惊鹊涩中带甘,缓慢在唇齿间蔓延,使他稳下心神。
他打量小童两眼,和善道:“你可以去休息了。”
小童点头,复又不好意思地掏出揣在怀里的两小坛酒,笑呵呵道:“客官,这酒赠予您。”
黎纤眨眼,“赠我?”
“对,向您赔礼。”
小童脸红道,“是我自己酿的甜酒,掺了后院的梨花瓣,清列得很,配着点心喝,解腻。”
说完,他生怕黎纤不肯要,竟是径直跑了出去。
“甜的吗?”
黎纤舔了下唇,自言自语,“那我尝尝。”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咂砸嘴,发出吧嗒的响儿。
仅须臾之间,他的脸和脖颈便泛了小片的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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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江逾白与丘寻越早已缠斗起来,利器无眼,绕是布满锈渍的钝剑,在快如晃影的狠厉招数下,也可削铁如泥。
他们两个的速度实在太快,甚至看不清剑的位置,以至于岸上的人满头懵,体会不到看比斗的乐子。
数十回合过后,丘寻越有些气息微喘,他有意退后半步,高举长剑,挽了数个剑花,倏地,剑刃发出铮鸣声音,他手腕一松,襟带断裂,剑鞘脱手,飞出三寸外,直刺向江逾白眉心。
江逾白见招拆招,在剑吟声落下后,便向后仰去,轻松将其避过。
灼灼剑光映上他的眉目,将其衬得凛冽几分。
长剑回还,绕周遭转个圈,复又回到丘寻越手里,粗劣的剑柄剐蹭着他的掌心与手指,刺痛上涌,甚至连肺腑都跟着疼。
他目眦欲裂,“你,为何只拆招,不出剑?”
江逾白沉声道,“为了让你知道,你修习的招式,我也会。”
——我也曾日夜不缀,勤勉于剑道。
丘寻越又扯了段襟带,粗鲁地用牙叼着带子,换只手绑剑。
他的情绪剧烈起伏着,狠声道:“你出一招,我若接不住,便输了。”
江逾白不置可否,横剑于前胸,一动不动。
丘寻越怕这厮如自己方才那般骤然出剑,便双目如炬,谨慎地盯着他。
然,下一刻,他便觉左剑袭来阵阵钝痛!
他后知后觉地低头,被肩上的伤口喷了满脸血。
——我明明一直盯着他的,怎么会那般快?
他张开嘴,想扬声高喊,‘江逾白使诈,动用了灵力袭击他。’
却在蹦射的血珠中,他看见了生锈的剑刃。
这次,没用真元,没用无妄,江逾白‘干净’地赢了他。
仅两三时辰,他的锐气被磋磨殆尽。
像是绽开的烟花,明明停亘长空十载,但月亮出来后,华光普照,这把烟花就要卷着灰屑回到地上。
丘寻越神情有几分恍惚,巨大的打击致使他无法浮于江上,身形微晃,竟是掉了下去。
看着最后一截紫金冠没入水面,江逾白沉吟瞬息,终是长臂一身,扯住丘寻越的肩,把他拽出水面。
上岸后,丘寻越咳出几口水,狼狈不堪,手杵地面,“你还真他妈是江白莲啊?为什么把我捞上来?”
江逾白抬脚踩在他手臂的齿痕上,眸色幽邃,逐字逐句道,“十年前,在北域派人来杀我的,是你还是你爹?”
*
江少主首次出山,是在岑隐死后的第一个年头。
彼时,小江连灵剑都没有,揣了袋碎灵石,买了匹黑鬃马,带着桃木剑,拎了几壶竹叶青,叮咣乱响,鸡飞狗跳地上了路
他没多想,可能就是觉得修真界那么大,想去看看,说不定转两圈子,就能遇见自己那不小心‘死了的’外公。
途径中腹的时候,在断空涯顶遇见三五个修士欺负小姑娘,使劲地要把人往涯底扔。
毛孩子小江血气上头,当即挥剑制止。
说来有趣,那时,他还不是如今寡言淡泊的性子,甚至还残留着黎阳城‘白霸王’的气质。
修士们的境界与小江旗鼓相当,但招数过分狠辣,心眼歹毒。
他们看出小江心思纯澈,便拿小姑娘的命威胁他同大家一起下去。
小江知晓断空灵器冢诡谲危险,有浓郁的致幻迷雾,而且多鬼煞,多野兽…
可是,当看见女孩身上深浅不同的血迹,还是作死地点头同意了。
……
他从迷雾里醒来后,拉扯着姑娘跑路,途种遇上一波狼,被狼群重重包围,堪称腹背受敌。
几轮搏动后,他有些力竭,狼王趁机扑向他的臂膀,可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来,定睛看去,原来是小姑娘帮他挡住了狼王的獠牙。
……
到北域后的故事,整个归元山无不知晓。
小姑娘泪眼涟涟地问了他的姓名,并千叮万嘱叫他不要离开,务必在典客署等着,自己要带着父亲向他道谢。
但,夜间小江等来的却是十几位元婴修士的狙杀。
费力弄死全部杀手后,他的脊背被砍得血肉模糊。
回归元养伤时,他也曾想过,可能是人家父母怕他把嘴巴大,把千金小姐流落在外,被三五个男人拐卖的事情抖搂出去,失了名誉,于是下了狠心,杀他灭口。
可是……千金小姐是个男人。
再联想到几年来丘寻越对自己的处处针锋相对,江逾白只觉自己甚是可笑。
他用脚碾着丘寻越手腕,听着骨骼碎裂的声音,再度发问,“是你派的杀手吗?小月姑娘?”
闻言,丘寻越‘噗’地又呕出大口的血,笑道,“废人,你总算是明白这些年来我与你作对的理由了。”
第102章 渡厄城·四·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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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冷眼看他, 凛冽寒气攀覆俊脸,眉心紧皱,挤出巅连的山峦。
年幼时的善意被埋进泥污里, 恶意践踏。
他明明是救人的那个,结果, 非但没被感恩, 反而招来了杀身之祸。
昨日的小江不明白, 今时的江逾白明白了,却只觉好笑至极。
他用力地碾踩丘寻越的手臂, 道, “当初, 便该放任你去死。”
丘寻越强撑起身, 疼得直冒虚汗, 仍凶恶地瞪回去。
“是你自己硬要救我的,这他妈都怪你自己愚蠢啊!事到如今,要杀要剐都随你!”
此番冷言恶语一字不落地传到周遭看客耳里,人们嘁喳几许,差不多明白两人的恩怨,纷纷唏嘘感叹起来。
“啧啧, 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活该打输,这种人怎配提剑!”
“他死在救命恩人的剑下也算天道好轮回!”
*
“恩人?”丘寻越咳出大口的血水,似笑非笑, “江逾白,你算个屁的恩人。”
他抬臂,伸手往西指, 被血沫糊住的视线,拨开重重云雾, 越过迢迢千里,停驻在一座青楼门口。
高悬的鎏金楼牌上书‘巫山云雨殿’。
“我爹年少时仰慕你娘,二人曾结伴外出历练。在大泽山时,我爹种了迷情障毒。于是,被你娘就近丢到了永安郡的青楼。”
丘寻越耸耸肩,神色癫狂,“事情就是这般的巧,我娘是巫山殿的乐师。
那日她正好凑足了银子为自己赎身,却因眉眼间与你娘有几分相似,而遭天降横祸。”
“她费力地生下我,遭尽苦楚,多年缠绵病榻,最后更是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烧得干净。徒留我孤身一人,北上寻亲。”
“在典客署时,我没想杀人灭口,本只准备叫宫内杀手割掉你的舌头,再留下一笔钱,可偏偏…你说你叫江逾白。”
“是归元山的江逾白,是岑书妍的儿子!”
江边两岸孤灯摇曳,明明灭灭,将丘寻越的脸映得惨白。
手臂逐渐麻木,神魂的扭曲牵扯着浑身经脉,丘寻越觉得自己快烂了,从驱壳一直烂到魂魄。
他不再说话了,而是躺回地面,开始安心地等着生命的流逝。
血月倒挂,光辉泻地。
江逾白匿在半红树荫下,脑子里的愤怒被混沌取代,一次又一次地,捋着事情始末。
良久,他回过神来,掏出怀中战帖,一簇火苗自指尖窜起,半晌,纸筏燃尽,散做袅袅烟灰。
他缓缓开口,宣布赢家对输家的最终审判:
“我不会杀你,但是会废掉你用剑的手。”
——前者为了替我娘还债,后者是替我自己讨债。
语毕,仅在须臾间,他提起脚边的剑,对准丘寻越的手臂刺去。
这一剑万分狠厉,足以穿骨透肉,断筋绝脉。
江逾白随手把剑扔进江水,没立刻返回绻云楼,而是往侧方的集市走去。
他此刻心绪颇烦躁,迫切地想喝壶酒缓缓。
*
“啊,白白赢了!”
黎纤抱着酒坛,桃花眼微眯,嘴角翘到飞起。
因隔着江岸,两人的对话,他听得稀里糊涂,只知白白比赢了,马上就会回来找他。
他跳下窗,跌坐回椅子上,耐心地等人。
谁知甫一落座,便见桌上的方糕酥饼杯盘狼藉,所剩无几。
顺着咀嚼吞咽的声音,黎纤茫然抬头,便见对面有个长发和尚。
他问道:“你怎么也来了?”
和尚猛啜一口茶,手指窗外月,“来赏夜景,找乐子。”
黎纤木讷点头,伸出爪去掀余下酒坛的红封,却扑了个空。
“为什么抢我的东西?”黎纤不解。
他吐字含混,身体迟缓,行为傻里傻气,俨然是醉酒的模样。
玄芜掂了掂手中酒坛,严肃道:“不能喝了,万一喝到妖性暴露,会有麻烦。”
小醉鬼黎纤哪里听得进去,委屈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玄芜眼见讲不了道理,便也无赖道,“酒不是你的,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黎纤一拳头砸在桌上,低吼道,“这分明是我的。”
他边说,边扑过去抢酒坛,二人推搡间,黎纤忽地顿住,愣愣地道,“我们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
他挠挠头,几番冥想,迷糊地脱口,“在黎阳城,你们一大堆人把我围起来,冤枉我偷了岑阿婆家的三颗鸡蛋,还用铁镐打我。”
闻言,玄芜僵硬地后退两步,尴尬地摸摸鼻子,讪讪道:“古人常言七忆鱼,想不到你这鱼妖竟有如此好的记性。”
黎纤头脑昏沉,说话也混乱起来,“快把酒还我,不然就叫白白修理你们。”
“这次他一定会相信我,不会再拿鞭子抽我。”
趁着玄芜愣神功夫,他一把抢回酒坛,扑腾到窗前,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扬声嚷道:
“江白白,快回来!有人欺负我!”
“江白白,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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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黎纤嚷得热火朝天,那边,江逾白正在吞云吐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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