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捏了捏眉峰,眼中尽是冷黯肃意,表情难得地有几分凝重。
此处种种给他的感觉, 不是恐惧,亦无好奇, 是熟悉。
仿佛曾无数次往过此间, 行过此江。
他对界外之地的浅薄了解, 皆来自于那不着四六的外公。
幼时他曾听岑隐讲过,东疆边陲有座渡厄城, 城心有位道行高深的鬼仙, 受诸殿阎罗们供奉, 活了成千上万年。
……
“小江师兄, 小江师兄。”陈老头压低声音喊他, 佝偻身子凑过来,并曲着手指暗地朝身后指了下。
他的手有些抖,声音也难以抑制的颤着,满脸皆是不可名状的激动。
透过大片轻飘飘的鬼魂,江逾白的视线落在一艘乌木船尾。
宽大帽檐下隐着张女人脸,碧玉般柔顺的面孔, 神色却冷得异常。
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腰间的乾坤囊袋,目光放得空远,似乎已陷入深思。
“是丘棠?”陈文讷讷地发问。
“嗯。她占了莺莺的驱壳。”江逾白解释道。
闻言, 陈文的身形微晃,扶着船帷企图起身,却被江逾白一把扯住。
“稍安勿躁。”江逾白沉声提醒。
他们已进入幽冥水域, 周遭皆是鬼魅阴煞,若是动起手来, 定会引得正片水域动荡不堪。
船队漂渡百里有余,忽而停驻,前方两岸崖壁合拢,留有一狭长缝隙,极其逼仄,堪堪只容得下一弯窄舟。
骷髅阴差们有序地列成对,依次通过,幽涧风声呼啸,带起崖壁的沙砾,剐蹭着裸露在外的皮肉,划出细碎的裂痕。
“小江师兄,除去土壤的霉湿气,你有没有、、闻到丝缕的腥味啊?”陈文拧拧鼻子。
江逾白微不可查地颔首,目光扫视四周,身侧的崖壁略发黑,表面凹凸不平,其上涂覆大片的血痕。
——是谁的血的呢?
江逾白皱眉,脑袋不舒服起来,先是阵阵地闷着疼,而后又是针扎刀割般地锐痛。
与他签有血契的冰刃,频繁地震颤着,剑柄磋磨他的掌心。
卷云纹路凹陷到皮肉里,长刃调转,指着与船头行路相反的方向。
那是他来时的路,烟波卷着灯烛,满江通明,喧嚣熙攘。
再明显不过,他的剑正在叫他折返。
耳边飓风飒飒,船驶进末路,黑暗笼罩视野。
隐约中,他看见一张脸,模糊不清,大半个轮廓都隐匿在兜帽里,只露出下颌,皮肤白得渗人,嘴角咧着,在肆然地,猖獗地大笑。
那人疯得很,边笑边咳嗽,嘴中喃喃有词,江逾白离得不远不近,依稀听得两字。
——‘浮黎,浮黎……’。
须臾,一柄长剑,凝聚霜雪意,竟直向对面斩去。
剑刃光芒熠熠,白光划破幽暗,大片的春景浮现于眼前。
老榕树下,乌色衣袍的男人跌坐在地上,高声嘶吼,脖颈的血喷涌而出。
三月破冰的江河透着凉意,一路蜿蜒至江逾白脚下。
他环顾四野,在河边发现了个蜷缩发抖的人。
他本能地把人提起来,在看清对方面容后,呼吸瞬间凝滞。
黎纤满面尘土,浑身血渍,他红着眼,颤声祈求,“仙人,我们走吧。”,睫毛忽闪了两下,倏地倒进他怀里,昏睡过去。
“黎纤!”
江逾白垂首,与他额头相抵,手下慌乱地探其脉搏鼻息。
然,下一刻,黎纤的身体变得软绵轻飘,风拂过,化作齑粉,远上白云间。
江逾白定睛一看,怀里空荡,周遭春景散,依旧充斥无尽的阴森鬼气。
江逾白呼出一口气,虽是假象,却也引得他心悸不已。
想来想去,只觉此处诡谲,好在把他的鱼留在了对岸,留在了安全的地方。
窄道过后,视野已是豁然开朗,被几波水潮洇湿衣摆后,终于到了地下内城。
魂魄们纷纷下船,神情木讷,肢体僵硬地跟着鬼差前进,江逾白,陈文亦是混迹其间。
鬼地方,甚是阴邪,上方乌云沉叠,寒鸦盘旋,脚下又是一条长阶,通往地下城心。
长阶被大片的花簇包围,艳过骄阳火焰,如此强烈的对比冲击压得人心头烦躁。
越往下,鬼气愈浓重,陈老头年老体弱,憋涨的脸色紫青,身形颤抖。
江逾白问他是否要在上面等待,却被他拒绝。
他喘着气哀叹,“小江师兄,最该来此地的就是我啊。”
到了城心,鬼门关前,夜叉罗刹手执黄纸符册,逐个核对魂魄身份。
按照生前轶事将其分门别类,分别押送到各个阎殿,进行审判轮回。
***
小破客栈的大堂忙得热火朝天,楼下几个奇形怪状的伙计正在收拾物件。
方才的和尚在焚了他们的老板娘后,双手合十,做出一派正经的善意模样,笑呵呵地提醒他们,此地即将塌陷,叫他们速速逃命。
吵嚷声顺着旋梯,漂浮到二楼的迂回流转处的屋子,打破原本的静谧的空间。
“白白,好吵,……”
黎纤吧嗒吧嗒嘴,下意识地呢喃,猫崽子似得哼唧两声才爬起来。
素纱帐内,小妖怪青丝凌乱蓬松,颈间与前胸遍布细密吻痕。
他傻唧唧地去摸自己腰腹,白嫩皮肤上有几道指印,还残留着江逾白的余温。
客栈就那么大点,上古妖的嗅觉又分外灵敏,黎纤稍稍一吸,便知晓江逾白已不在这里。
他揉着眼睛去穿衣服,准备出门找白白,最后在堆叠的衣袍下寻到个藏蕴灵气的小物件。
黑曜石般的光泽,手感圆润,形状似海螺,表面还有只剑雕出来的鱼儿纹路。
——是白白留给我的东西。
黎纤捧起来,无师自通地放到放到耳边,灵气瞬时凝聚。
螺内先是产生一阵海浪涛涛,澎湃着,涓涓着,传到小妖怪的耳朵里。
好听!
黎纤眯眯眼,笑出梨涡,边举着海螺,边跻着鞋子往外走,却霎时间顿住,眼中迸溅无尽欣喜。
海潮汹涌而起,扑到高处,复又凝滞,而后便是江逾白温隽的低音。
他说,他去了渡厄城心,解决了丘棠的事情后立刻回来,若是着急可以去绻云楼下的渡口等着他。
他说,会带黎纤回归元山合籍成亲,还要买一座大院子,种花栽竹,引水修渠养小锦鲤和小螃蟹。
他说,要带黎纤游山玩水,观风赏月。
最后,他说,江逾白会永远喜欢黎纤。
永远,永远都喜欢。
小妖怪抱着海螺,乐得眼尾通红,珍而重之道,“我也永远喜欢白白。”
语毕,他罩上黑斗篷,风一阵似的跑下楼,穿过楼下的“兵荒马乱”,愉快地往渡口跑。
他要去那里等着他喜欢的人。
第105章 渡厄城·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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亏月渐盈, 晕芒愈深,斑驳地铺散开来,浸染云絮与霞光。
它们编织出一张朱红的网, 密密麻麻的,笼罩着天地。
渡厄外城, 小商贩们孜孜不倦地招揽宾客, 绻云楼的丝竹管乐, 咿呀弹唱不绝于耳。
此处虽无白昼,却靠着一轮诡谲的月与数不尽的灯, 搭起了一座不夜天。
黎纤独坐在幽冥渡口, 身后是流光莹烛, 红袖笙歌, 还有漂浮在凉风中的薄酒香;眼前是一条江, 白浪排空,一望无垠。
说来也怪,明明陷进市井烟尘里,却平白有通身的灵气。
这只妖把藏封在海螺里声音听了上百遍,每次都是黛眉弯弯的欢喜模样。
他正抻着脖子远眺碧水江,渴望从尽头看见道侣挺俊的身影。
他满心满眼都系在江逾白身上, 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已被隐匿在暗处的人收于眼底。
六七里外,葳蕤树荫下,玄芜单手折了根树杈, 三下五除二摘掉花叶,席地而坐,把袖口往上挽了几圈, 露出半截胳膊,关节诡异地扭曲着, 皮肤光滑白净得近乎透明。
他眯着眼瞅了瞅,视线定格在手肘的位置。
嘴里喃喃着,“不中用喽,这副壳子也不中用喽。”
随后猛地把削尖的树杈怼进皮肉里。
意外地,没有血流喷涌,须臾间,木条彻底融于骨肉,他在关节处按揉了小半晌,只见那弯曲的手臂竟然恢复到与原来无二。
在绻云楼时,小妖怪醉得糊里糊涂,朝着他撒酒疯,推搡间,轻而易举地拽折了他的胳膊,又引来大、波的巫鬼魅灵围观指点,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先行离开。
修复好身体后,他站起来,踱着步子,脚下悄无声息,飘到黎纤身后,轻轻拍他肩膀。
小妖怪收敛笑魇,下意识地颤抖了下,敏锐地转过头。
四目相对,支离的画面稍纵即逝:
落日熔金,夕阳横斜,素裳麻衫的少年蹲在长街尽头。
彼时,他刚卖光灵植,攒够了许多铜钱跨过三条巷子来换墨彩。
小妖怪素来喜欢斑斓晶亮的漂亮物件,见到了玲珑瓷罐就喜笑颜开,白嫩嫩的小爪子摸来摸去,左挑右选。
也是这般,他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对方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在他回身后,便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地污蔑他是畜生是小偷。
再然后就是数不清的厌恶与鄙夷,还有仙人的教训与责打。
……
黎纤甩甩脑袋,寻回清明,软乎乎开口,“大师,怎么在这?”
因着连接几个时辰的欢愉,他的音色有轻微沙哑,语调里尽是疑惑。
玄芜莫名地勾了下唇,皮笑肉不笑,简易道:“去渡厄内城寻人。”
黎纤琢磨一会儿,随即善意地提醒,“若是去寻白白,那就不必了,白白说他很快就会回来。”
他的边说边悄咪咪地瞥着江面,桃色眼弯成弧,希望自己是第一个看见白白的人。
玄芜摩挲下巴,打量着他,眼神晦暗,意味不明;嘴唇细微地张合,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竟也蹦不出个字。
仅在瞬息,两种意图在他脑子里激烈交战;
一个说:渡厄城心险境迭生,理所应当按照原计划,把这本体强悍战力斐然的大妖带过去,叫他保护江逾白。
另一个说,黎纤本性纯稚,从未猖獗做恶,平白地卷入危险,何其无辜!万一死掉了,谁来赔他一条性命。
许久,良心终于压过私心。
玄芜虚虚往后移了两步,用平日里的懒散语气安慰道:“是,小江很快就回来了,你好生在此地等他。”
黎纤不吭声,分外认真地瞧了他一会儿后,方才重重点头。
玄芜远远地走开,寻个风势好的地方,从怀里摸出只巴掌大的木船,丢进水里。
复又捏指做了个决,只见小木船‘嘭’地一声骤然变大,约莫能容纳三四人。
小木舟乘风而起,玄芜撑着一枝长蒿跳上船头,扬声冲黎纤告别。
黎纤眨眨眼,浓密的睫毛覆下来,轻轻颤着,思量少顷,藏在袖中的手指略勾了勾。
平江烟波浩渺,碧水中泊着只破旧的船,玄芜立在上面吹风。
蒿杆自动划水,他腾出两只手,在一张符纸上肆意涂画了几笔,‘刷’地丢向半空。
须臾,符纸幻化成盈绿的蝶,袅袅上升,往远处翩跹而飞。
而后,玄芜垂下双眼,略略盯着脚下。
穿透缥缈雾气,船尾处粘着根细长的藤,小幅度地晃荡着,引得波流轻漾。
藤绳的尽头系着一只又机灵又愚蠢的妖怪。
玄芜长呼几口气,手掌翻转,线越缩越短,随后,轰隆声乍起,激荡起泼天水花,黎纤纵身跃起,扑腾到了船尾。
此刻,一叶扁舟即将行至幽冥境与碧水江的交界狭口。
玄芜盘膝而坐,视线与黎纤平齐,眼里有丝丝的慈爱流泻,“你如今回去也来得及。”
“不。”
黎纤甩落发丝上缀着的水珠,咳出几大口水,喘着气说,自己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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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簿在罗刹鬼差手中飞快地翻着,面前的魂魄逐个被押送往各个阎殿审讯。
待轮到丘棠时,只见她与那青面獠牙的阴差耳语三两句后,竟是眨眼间消失在原地。
稍后,这只阴差竟是也不按照顺序,径直冲着江逾白与陈文而来。
“小江师兄,这可怎么办?”陈文急切道。
光线暗淡,宽大帽檐笼着江逾白的脸,看不清面上身色,只听他沉声道,“他若是抓我们,切记不要反抗。”
陈老头颇有气无力:“我这破败身体,就算想反抗也反抗不了。”
二人说话间几个阴差已然近身,除却萦绕周身森然鬼气,还有些界上人间里地头蛇的摆谱架子。
“你们也是近七日死的?”
江逾白略微颔首。
“哪个地界的人?”
江逾白答道:“折吾水畔,南境人士。”
打头的罗刹装模作样地翻了圈手中名册,就乐呵呵道:“跟我往这边来。”
随即,两人跟着他们,一路疾走,掠过几座高阔宏伟的阎殿也未进入,只停在了一处废弃墙围处。
乌黑的门覆盖浓厚的铜锈,惹得江逾白拧眉。
陈文直了直腰,抖着嗓子问:“这是何地?”
眼前的罗刹咧着嘴道:“何地,自然是能让你如愿以偿的地方。”
他捏着生死簿册,阴阳怪气:“你两个分明是活人,却敢大着胆子来城心,不就是来找死的?”
“本来活人误入此地,只需被拔掉舌头,挖出眼珠,再洗刷记忆,便能被放出去。
……但,方才那女人出了香火来买你二人性命,所以,你们俩就安心受死吧!”
语毕,他扬手推开身旁铜门,只见大簇的熊熊火焰窜起,焰心色深胜血,惹得人心惊肉跳。
“墙的后面是燎原火海,被圣火烧死也算是你们俩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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