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拐到巷口欲买两壶茶酒来喝。
谁知,贩酒的纸糊人被乍起的狂风吹碎了,白花花的纸屑洒满酒缸,惹得江逾白更烦。
本想回去,又被卖烟斗的神婆拦住,半骗半求地卖了他一只烟斗。
薄唇开合,吐出稀薄的烟雾,倒真叫人清爽痛快不少。
忽地,一只苍老如枯树皮的手拍了拍了他的肩膀,“小伙子……”
江逾白打断她,“阿婆,别说了,就这一只,我不再买了。”
“不是…”神婆翻翻白眼,“你看绻云楼顶层那个男娃娃,是你家的吧?人家在喊你咧!”
*
江逾白回来的时候,黎纤第二坛酒已喝掉大半,嘴唇漾着水渍,双眸已呈迷离状态。
他边拍黎纤的脸,边焦急地问,“谁欺负你了?可有受伤?”
“没,跑了。”黎纤打了个酒嗝,喷了江逾白一脸梨花清甜。
江逾白无奈笑笑,用黑斗篷把他裹得严实,抱在怀里,运着踏云归,回来时定的客栈。
小醉鬼鱼一路高亢,时而吟着在永安郡学的曲子,时而讲起在折吾河打倒百只妖的战绩。
好不容易进了客栈,有阵森然煞气扑面而来,江逾白睨眼环顾一周,见小二跑堂皆贼眉鼠目,细细一听亦闻磨刀霍霍之声。
——渡厄外城,十个客栈九个黑。
师父的话萦在耳边,江少主略扬眉,心道真叫自己遇上了。
此时,怀里的那位不省心,又开了口,“我在河里做大鱼的时候,它们都怕我!”
江逾白捂住他的嘴,向门外掠去。
“别让他逃了!”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娘,尖着嗓子命令道。
江逾白道,“放心,不跑,今晚还要住在此地。”
音落,只见年轻人衣诀翩跹,手中陡现三尺长剑,剑光熠熠流转,似上界一轮艳阳。
他手一松,长剑飞出,席卷满屋子锅碗瓢盆,桌椅板凳,朝着柜台后砸去。
剑刃锋锐,当场割下老板娘半张面皮。
画皮鬼素来在乎容颜,见自己掉了半张‘脸’,狂躁地跳脚。
其余的喽啰们则蹲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江逾白收回无妄,对着一圈人威胁道,“答我几个问题,若是说得不好,当心我弄塌你们客栈。”
画皮鬼忍着恶气,“公子尽管问。”
江逾白道:“如何去越过幽冥水,去往渡厄内城?”
“这…”画皮鬼支吾着,半晌憋不出两字。
“快说!”江逾白不耐地扬了扬无妄。
画皮鬼被吓得一抖,硬着头皮道:“再有四个时辰,黄泉钟声敲响后,会有骷髅阴差撑舟而来,押送魂魄们前往地下城心,入轮回转盘。”
“四个时辰后?”江逾白道。
“对,公子,我不敢骗您的。”画皮鬼快要哭出来。
江逾白喝道,“别再对我们动歪心思。”
说完便抗着黎纤,悠哉悠哉地上楼。
***
轻纱帘帐里,黎纤乐呵呵,笑眯眯,揪着江逾白的衣袖讨水喝。
水杯送到嘴边后,又装模作样地说不渴。
拿开后,又哼哼唧唧说嘴巴干。
最终,江逾白扭过他下巴,硬生生把水灌了进去。
黎纤被呛得咳嗽,可怜兮兮,嘟囔道,“白白凶我,我不给白白攒聘礼了。”
江逾白手一顿,轻声询问,“黎纤,你说什么?”
黎纤虽醉了,但也不是脑子坏了,好歹有几分意识,反应到自己说露嘴后,连忙伏爬在榻上,捂住嘴,不再吱声。
江逾白盯着小醉鬼,琢磨他刚才说的话,眼神幽晦,直觉若是今时不问,日后必定后悔
他靠坐在榻边,摘下黎纤发带,又除去他两只鞋袜。
盯着瓷白透粉的脚踝,江逾白道,“说不说?”
黎纤使劲晃脑袋,“不说!”
——行,有骨气。
江逾白猛地按住他脚踝,扯掉发带上的流苏穗穗去搔他的脚心。
“还不说?”
“不说!”
“说不说?”
“啊,白白,我说。”黎纤痒死了,咯咯地笑出泪水来。
江逾白把他扶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坦白从宽’。
黎纤深吸几口气,突然跳下床,迷瞪瞪地去破口袋里翻腾。
约摸半盏茶,他又跑了回来,跪在床尾,缩成球。
他很紧张,喉结攒动,不断吞咽唾液,唇瓣开合,费了好大功夫,才蹦哒出一句话。
“白白,我想和你成亲。”
“什么?”江逾白瞳孔骤放,一时竟不知,到底是黎纤醉了,还是自己醉了。
黎纤桃花眼眸雾气氤氲,水色潋滟,万分诚挚地开口:
“我喜欢白白,想和白白成亲,永远在一起。”
他近乎哽咽,“可是白白想要的聘礼太多了,我攒不够。”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掌心,露出颗盈亮的蚌珠,糯糯道:
“我如今只剩这一颗珠子,你愿意再等等我吗?”
说完,黎纤怯弱地抬头,不安地等着江逾白的答案。
咫尺之间,四目相对,江逾白觉得有团火在他心尖跳动,灼烤周身经脉,要将他燃成一捧飞灰。
本以为会是自己温水煮青蛙,将爱意点滴地渗进黎纤心里。
可,没想到,竟是如此…
他勾了勾唇,缓慢地摇头拒绝。
泪珠从眼眶里滚落,黎纤急道:“白白不愿意等我?”
江逾白不说话,俯身上前,以吻缄其口。
唇齿交缠须臾,他退开半寸,沉声道,“不是不愿,是不用。”
他捧起黎纤的脸,“我们成亲吧。”
“此行结束后,我们直接回归元山,登离火峰,祭拜天地祖宗,宴请师长亲友,告知四海五洲,你我成亲合籍。”
黎纤舔舔唇角,被惊喜砸得发懵,加之酒气翻腾,他‘得寸进尺’地祈求,“今天就成亲,行吗?”
江逾白心头一跳,搂住他,“行,都听你的。”
黎纤更雀跃了,嘴角弯作桃色弧,脸颊漾出梨涡,努力学起在流月城学来的各项礼仪。
纳吉用的是桌椅,花轿用的是板凳,交杯酒喝的是凉水。
……
两个人什么物件也没有,全盘学起来,也不过一刻钟就完成了前面种种事项。
黎纤盘膝坐在榻上,准备往脑袋上罩块抹布充当红盖头,却被江逾白阻止。
“白白后悔了?”黎纤蹙眉。
“没有。”江逾白从纳戒里掏出块红绸,动作轻柔地盖在黎纤头顶。
刚才,他倏地记起,曾在永安郡的倚红妆买过一件嫁衣。
只是当时自己脑子发热,也不管款式尺寸直接买来,如今也只有这片红盖头能用。
揭完红绸,黎纤手撑着下巴,得意道:“白白是我的了!”
江逾白道:“还不是。”
他摩挲黎纤脖颈,感受掌下软嫩触感,呼吸粗重,“还有洞房,也叫双·修。”
小鱼仔:“具体咋修?”
江白白:“织条围脖。”
第103章 渡厄城·五
**
……
胸膛贴着胸膛, 两片护心鳞若隐若现,小巧圆润的鳞片相互吸引,暗暗射散着天下间最温柔昳丽的芒。
水墨松烟袅袅, 丝缕氤氲;呜咽,低吟, 伴着温凉夜风, 漫在逼仄的小房间。
绕是匿着枯骨, 负着人命的黑店,也成了风月场。
楼下。
画皮鬼边用指尖捏起透明的皮, 仔细地往骨骼上黏。边瞪向那扇紧闭的木门。
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巴不得将屋内二人嚼碎了, 咽进肚里。
画皮鬼心里愤恨, 手下也用了几分蛮力, 一时扯得自己脸皮生疼。
陡然间,她停了手,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只见她从宽大袖口中抽出一副画轴。
摊开后,泛黄宣纸上赫然横着一人一剑:
人俊美无俦,姿态超然, 身后是昏黄斜阳云霞烟尘,与望不到边际的长河。
剑三尺有余,通体银灰, 剑尖下有鲜血汩汩。
红指甲划过粗劣纸面,画皮鬼自言自语道,“像, 真像,没想到竟是被我等来了。”
她眼中精光闪烁, 掌心燃起一团磷火,手腕翻转间,绿焰蹭地蹿出,朝着地下内城的方向飞。
画皮鬼笑了起来,可谁知嘴角勾到一半,磷火竟被一行人拦截。
幽光下,来人脸色白的骇人,唯有木兰僧衣带有几分暖意。
“你做什么?”画皮鬼恶声恶气。
“你要做什么?”来人不答反问。
画皮鬼打量他几眼,深知自己不是此人对手,便大方地把画轴递给他。
顺便解释道,“画上的剑和人,皆是我们城主找寻多年的,若提供线索,会被悬赏无数灵兽与金币的!”
“这样啊......”玄芜做恍然大悟状,又问道:“你找到了?”
“嗯,”画皮鬼点头,手指二楼西南角,“虽长得略有偏差,但方才出剑时的凛冽神色堪称一模一样,…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语毕,她催促道,“快把磷火放出去啊!”
“行。”玄芜笑眯眯地点头,手一松,火焰突突地跳着。
画皮鬼喜上眉梢,刚刚得意起来,便被磷火袭击面门。
幽绿的火焰蹭地遍布全身,她张大嘴巴,想放声喊叫,可喉咙已被烧烂。
于是,眨眼间,方才活灵活现的鬼魅就化成了齑粉。
玄芜略侧身,任风吹进屋内,抬手摸了摸下颌,略有自满地嘀咕:“你的皮,做的可不及我。”
素纱帘帐内,声音逐渐停歇。
江逾白捏着黎纤下巴亲了好半晌,方才起身。
清理过后,身下人软在榻上,皮肤瓷白透粉,脖颈与前胸有不能写出来的,眼尾泛红,还挂着道泪痕。
他掉了好多泪珠子,开始是疼的,后来是不能写出来。
“白白。”黎纤下意识唤道。
江逾白这才发现他声音哑得不像话,连忙渡了口水喂他。
“难受吗?累不累”江逾白道。
黎纤软趴趴地蜷着,眼皮低垂,神情迷糊,却仍嘴硬,“不难受,不累。”
——嘶,不累?
江逾白挑了挑眉,咳嗽两声,摸摸他脑袋,催促他快睡觉。
本就折腾许久,加上酒劲上涌,黎纤困乏起来,长睫扑闪几下,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是临睡前也不忘把枕边的布帛搂在怀里。
那是江逾白的小片缎袍,方才撕下用来写婚书的。
江少主活到弱冠年岁,只知道战帖如何写,哪里会写婚书,只得照着看过的画本子临时编。
笔势遒劲,行云流水,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白首约,红叶盟,鱼水欢,鸳鸯誓…
写到鸳鸯时,黎纤拨弄腰间的小荷包,弯着桃花眼,笑得格外粲然肆意,吸纳了天地间的所有昳色。
***
黎纤呼吸声逐渐均匀,睡得安稳,江逾白侧躺在床沿上,用视线一遍遍描摹他眉眼。
窗外血月当空,红光漏进纸窗,洒在床幔中,二人好似躺在了尸山血海里。
江逾白的心突突地跳了数下,他把黎纤搂进怀里,下巴抵在柔弱发旋上。
默默地打定主意:
待永安郡一事结束后,立刻带黎纤回归元山,告知四海五洲,光明正大地与人成亲合籍,共享福祸到白头。
而后,在山脚辟座大宅子,前门栽海棠,后院植松竹。
流水环舍,引泉砌池,再养几只漂亮鱼儿。
……
初春踏青,仲夏纳凉,暮秋赏枫,隆冬沽酒。
绕是这般想着,寒潭眸已满是温柔,他伸指点了点黎纤脸颊,道:“小妖怪,等着我。”
黄泉钟响了一下,不轻不重,缓慢沉稳,江逾白跳下床榻,深深看了黎纤一眼,留下存音石,又在周遭里外设了多层结界,转身离去。
门杵落下,脚步声渐行渐远,在楼梯拐角处,江逾白听见一阵窸窣响动,他顿住脚步,未回头,直接道,“出来吧。”
身后人佝偻着身躯,臊眉耷眼,讪讪哀求道,“小江师兄,带着我去吧。”
江逾白不置可否,只扔给陈文一柄玄剑和几张灵符护身。
客栈大堂里空无一人,分外安静,隐约有股焦糊气味。
瞥了眼脚下的一摊灰渍,江逾白心中冷笑,只以为这只画皮鬼被修为高深的仇家夺了命。
幽冥渡口,数条乌船横亘,千余只待入轮回的魂魄成排列队。
血红月色下,众魂魄无影,江少主用了十几片金叶子,从半兽人手中换来两顶隐匿活人气息的斗篷。
他带着陈文潜入队列中,陈文眯着昏花的眼不断打量四周,搜索丘棠的身影。
骷髅阴差机械地划桨,水波荡漾,倒映两岸烛光树影。
对面的莺歌燕舞,亭台楼宇,在视野中急速缩小。
临近城心,江水愈发浑浊,阴森气息愈发浓稠。
无妄剑身剧烈震颤,有出鞘之势,江逾白按住跳动额角,竟也觉得周遭景象有几许熟悉。
···
第104章 渡厄城·六
***
水面波光粼粼, 有星点莹火漂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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