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差们举起手中锁链朝着二人甩去。
江逾白眼疾手快将陈文推向一旁,抽出无妄迎上。
有个阴差嗤笑道:“区区一个阳界小修,也敢吾等叫嚣对峙,实属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下一瞬,银白剑光于整片迤逦天光中,尽显清亮,裹挟着寒冽肃杀意,与叉戟两相碰撞。
一阵滋啦杂音响起,数不尽的火星子迸溅飞射,约莫小儿手臂粗的锁链断成齑粉,被阴飒飒的风卷进熔炉般的火海。
江逾白舒眉上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是在说谁?”
“没,没说您。”带头的声音憨沉,磕磕巴巴地否认。
剩余的几个阴差亦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他们知悉江逾白乃是修道之人,修为高深,可渡厄内城毕竟不属红尘,乃界外之地,遍布幽深鬼戾煞气,足以禁锢对方真元,遏制其七,八成灵力。
可他们未曾想到,眼前人仅剩的几分灵力竟也浑厚浩荡至此。
明晃晃的剑尖扫过东倒西歪的鬼差们,寒凉剑气逼近喉咙,惊骇得几人连声讨饶。
江逾白边掐指做诀,扔出数张符篆黏在几人身上;边审讯道:“刚才的女人去哪了?”
“她去最深处的城心寻鬼仙大人了。”
江逾白默了瞬息,而后简明扼要道:“带路吧。”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久久伏在地面,不肯动身。
“怎么?不认路?”江逾白道。
“不是……”带头的为难道:“城心内的地宫错综复杂,门外有多个叠加的防护大阵。
…而且里头的那位大人性格诡谲莫测,若是不经传召擅闯,会被碎尸焚骨的。”
“但你若是不去,现在也会如此。”江逾白眸光一凛,执剑虚指了下两尺开外的燎原火簇。
第106章 渡厄城·八
通往地宫的长梯陡峭狭隘, 几只阴差走在前头带路,步伐再也不是六亲不认的嚣张模样。
他们战战兢兢的,脑子无一不在猜测江逾白的身份。
东疆渡厄城, 地面极邪,幽冥水散发腐烂浊气, 燎原火星四处喷射, 晦暗阴气源源不断, 足以束缚上界任何高手的修为。
如同怪物张着巨口獠牙,吞噬掉来人满身的道行术法, 扯碎他们的傲骨, 将其在上界的地位荣耀碾成尘埃。
怎么偏偏这人除外。
他是谁?为何如此强?
江逾白勾勾食指, 三尺内气流涌动, 只见墙壁上一盏烛火翩入掌心, 豆粒子似的。
火光映着他眉心簇起的峰峦,忍下心中厌恶,翻开记录手中人皮纸扎册。
这是抢过来的,看似纤薄不过三两张纸,实则内蕴大量辅页。罗刹们说上面记载了万千已故亡灵的来路去处,
并信誓旦旦告诉他, 从古逾今,自北趋南,但凡是死人, 便不会漏掉一个。
江逾白大致瞟了眼索引,指下翻飞,书页哗哗作响, 在静谧地空间里格外刺耳。
惊得陈文脚步错乱,身形晃动, 差点一头栽下去,辛亏被前头的矮个罗刹拽住。
那罗刹比他还惊,磨着牙,捏着喉咙,发出蚊蝇嘤嘤的低音:“当心些,莫要惊动了地底的大人。”
陈文点头,继续收敛气息,欲抬步前进,身后的翻书声却忽地停了。
几人回头,见江逾白站在上节旋阶的回转处。
圆月隔了千百丈,投下猩红的光,映得人心里发毛。
默了几瞬,江逾白倏然开口,“亡灵簿是齐全的?”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莫名地多了几分肃肃冷意。
罗刹弓着腰道:“一页不缺,一字不落,我们的命捏在仙君手里,怎敢耍小把戏来欺瞒您。”
语毕,他略掀眼皮,谨慎地打量江逾白的神色。
方才的一息,他捕捉到了面前人的戾气,像根竹箭,游走在渊远厚重的灵压里,锋利尖锐,穿骨透肉后还能在温热的血脉里留下几缕清冽香。
江逾白点头,示意几人继续带路。
越往下,铜锈血腥味变浓,几阵阴风乍然起,卷起脚底石阶的尘屑,纷纷扬扬。
簿扎上的字扑进风沙,汹涌地跃在江逾白眼前。
南境有不尽的峰峦山川,河溪湖泊,孕育了最多的生灵。
象征着人命的符号密匝地铺满纸张,江逾白逐个看过去,默念着二字,眼底蕴希冀,像是星子映入浅潭。
归元剑宗老掌门死后,外界众说纷纭。
境界高深的修道者,神通莫测,纵横修真界数年,真的会在不过耄耋之年,就一命呜呼吗?
会不会是孤身一人前往譬如荒川雪原,戈壁沙漠的苦寒之地,潜心修为,准备得道成仙。
再不就是去了什么鸡犬不闻的穷乡僻壤,除邪缚恶,惩恶扬善,想把最后的心力精血,也扬洒在此界。
但江逾白却不这般以为,那是别人眼中的岑隐,是世人眼里的圣者,但岑隐从不活在人们认知的框架里。
说不定隐姓埋名去玩乐了。
可能混迹在画舫游廊听曲吟诗,泡在酒肆里醉得晕头转向,亦或是与街角的垂髫小儿斗蟋蟀,一言不合,被人家追着打。
也可能寻处茅草屋,迷糊着睡上三五载,毕竟他真的清醒太久了。
从小周山到西津渡,从上古到今朝,册簿记载周全,连亡灵名号生平都写了详细。
字符在指尖翻飞,灼灼视线流转,最终定格在末卷。
归元山三字浓墨重彩地伫立在页面中心,犹比参天古木,破土而出,将天地撑开条缝隙,它绵延出数条时间轴,溯古通今地撰写了各代长老弟子的生卒。
烛火渐渐淡去,转变为橙橘色,在骨节分明的手绕了圈迷蒙烟雾。
江逾白逐一扫过去,直到火芯快燃尽,也未看见岑隐的姓名,不仅如此,他也未曾看见归元剑派的列祖列宗。
他身在此方空间,泡在浓稠的黑暗里,思绪却飞了八千里。
归元的家族宗祠,高耸入云,有接天袭日之势。
这里,江逾白跪过、拜过,千千万万次。
浸润在青檀香雾的祖宗牌位,勾勒在松衫木上的朱砂小篆隐约闪着光,上面有江逾白烂熟于心的名字。
他们代表着各个时代的丰碑,是强者,是圣人,是屹立在汹涌潮流中的旗帜。
隔着几千里路的山川云月,他无声地,一遍遍地发问,‘你们,你们都是真正存在过的吗?’
——自然是无人应答。
上方穹顶漂浮半抹月晕,混着地狱的阴谲,此间三寸是静的,方圆十里也是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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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绕着旋梯走了数圈,终于在最底层驻足。
映入眼帘的是座形状古怪的宫殿,由黛墙乌瓦搭起,匾额上勾勒着几行古文,笔势锋淬利落,内容却极度的古怪。
大抵是某句美好祝愿,譬如万古永生
也可能是某段咒语,譬如无边孤独。
陈文眯着老花眼,枯枝般的手指落在虚空,划拉了两下,冷不丁道:“题字萧散飘逸,若游龙惊鸿,倒和小江师兄的笔风有八九分相似。”
在无为学舍时,大家都是靠抄江逾白的功课过日子,陈老头尤为认真,基本是一对一全盘复刻,透过放大镜,一撇一捺地抄,四年下来,对小江师兄的字堪称了如指掌。
江逾白喉咙攒动,倒是没说出什么,半晌后只道让陈文后退几步。
他站到地宫前的八卦印上,周身气流无风自动,云纹衣摆猎猎作响。
广袖里陡然迸射一道劲风,逾过千斤重,嘭地砸开眼前的门。
没有凶悍的守卫与异兽,没有精巧机关与毒雾迷障,入目的是一条长廊,青瓷砖明澈如镜,映出江逾白略带倦意的眉目。
琉璃墙挂了两排灯幢。兰膏明烛,华镫错些,白釉莲瓣盛着鲛珠,彼此交相辉映,散发柔亮的光,轻抚几人门面。
有飒飒泠音传来,像是青叶枝头上的夏蝉鸣叫,又像是蓬松白云间的几声鹤唳。
竟隐隐有种欲往深山寺庙,前去礼佛朝圣的错觉来。
陈文眼神涣散,一阵恍惚,抬起脚欲迈进地宫里。
“且慢。”
江逾白迅速拦住他,“你看见什么了?”
陈文揉揉眼睛,长呼一口气,“…是好多年前,我与丘棠在百里长林初见的场景。”
江逾白略一偏头,问:“你们呢?都见到什么了?”
罗刹甲眼冒精光“一座山,一座由碧海璨珠,实心金珀,龙纹玉圭堆积来的财宝山!”
罗刹乙舔舔嘴唇:“龙骨凤肉、佳肴陈酿、玉盘珍馐。”
罗刹丁有点不好意思:“百年前,我还没死时,与妻儿老小在屋檐下剥菱角。”
……
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着,末了,不由自主地望向江逾白,脸上的表情不约而同。
——大家都讲完了,轮到你了。
——你看见啥了啊?
长廊中飘来馥郁清香,泉水声叮咚敲击耳膜,原本诡异紧张的气氛被暖风吹得温柔。
尽头处天光皎净,草木郁茏,柳梢头下伫立一道熟悉人影,单薄且瘦弱。
待缥缈霜雾散去,露出熟悉眉眼。
江逾白挑了下眉:“我道侣。”
——我刚才看见我道侣了。
第107章 渡厄城·九
道侣二字从唇齿间被轻而易举讲出。
此刻, 江逾白突然有点想念黎纤。
亡灵纸簿的记载,鬼仙的地下行宫,归元山离火峰, 甚至整个漪澜大陆统统消弭在长廊的光影里,他就只看到了黎纤。
他想, 该快些了。快些解决所有的事情, 然后回去找黎纤。
陈老头舒眉展颜, 连道了几声好,他计划着若是自己有命回去, 就把家里那对沉香木嵌金软梳送予小江师兄, 望他二人平安长久。
江逾白乌眸开合, 再睁眼, 虚影已消散无踪。
思索几瞬后, 他伸出手,触碰虚空,指尖融进暖光。
忽有几道银丝乍现,有棉絮般的轻柔触感,排序错综繁复,铺满整条长廊。
银丝泛起光晕, 桑麻青叶的味道浮沉在鼻尖。
“是蚕丝,其上覆有天南星和曼陀罗的汁液,被篆刻了精密符文, 用来做幻阵的辅线,天干地支交错,构成无形大阵。
丝线可先悄无声息地刺进周身穴位, 游走在奇经八脉,最后作祟于识海……”
江逾白边说边拔剑, 几声剑吟过后,皎皎寒芒划破空气。
仅仅须臾之间,剑势喧嚣直上,如万丈山脉拔地而起。
剑锋迸射一股劲流,在半空中又分作数道,状如片片柳叶,与长廊里的丝阵碰撞。
伴随阵阵尖细的摩擦声,银白蚕丝被割裂撕碎,纷扬飘洒。
眼前的长廊悠然消失,玄妙阵法朝夕间毁于一旦。
紧接着,面前的地宫猛烈震颤,犹如一只猛兽在嘶吼、在抖擞。
江逾白脚下八卦印的靛青墨色逐渐褪去,逐渐变成一块透明的水镜,映照半空高悬的血月。
“咚!”
隔着迢迢流水、濛濛云雾,钟声自碧水江对岸传来,格外悠远绵沉。
回响融入尘埃,仄月的最后半角终于圆满。
血月与印符重合,两者随风而动,边旋转边扩张,遥遥望去,很像决堤的洪水,无限蔓延,要把天地浸没。
“原来,地宫入口竟在此处。”
江逾白冷笑过后,左手掐诀,右手握紧无妄,真元源源不断注入剑身,云纹广袖开合,揽了满袖的狂风。
“前辈,现身吧。”江逾白扬声喝道。
音落,自长廊涌入的沙土碎絮戛然而止,尽头处一道稠丽的倩影倏忽现身,正款步向前。
丘棠地瞥了眼无妄的剑尖,乐道:“你可知此道符印下面是谁的主场?是谁的地界?你若去了怕是有来无回。”
江逾白也笑了笑,眼底墨色翻涌,“前辈以数百魂魄相挟逼我来渡厄城,先是送来几只鬼差变相地带路,又引我出剑破封印,如此苦心孤诣,不正是希望我下去。”
方才的一刹,此前的林林种种,乱如麻的细碎线索逐次被理清。
清水塘惑心幻境,永安郡陈府灭门、流月城林内对峙,这些事好比根根线颗颗珠,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钩子,将他引到到此处。
丘棠掂了下手中的缚魂袋,坦言道:“没错,大人答应替我复活满门性命的条件正是你。我摄取陈府众人魂灵不仅为报仇,也为引你来此。”
头顶千百丈,寒鸦盘旋,乌羽扑簌地掉落,划过无妄剑尖,裹着蝉丝琐屑飘到水镜符文上。
在清浅柔波中,过分的黑与白,都显得惊心动魄。
符文之下,究竟有什么?
蒸笼油锅?刀林血池?冰山火海?
或是一位极度迫切想要见到自己的鬼仙大人?
“也罢。”
江逾白垂眼盯着符印,道:“我便愿者上钩,会会他。”
闻言,丘棠叹道:“你竟不怕不慌?”
——地下的鬼仙存活数万年,吸取了不尽的阴煞气,你竟不怕?
是无畏?还是愚蠢?
“他若惹我,我便直接杀了他。”江逾白无甚表情,语气淡然。
无妄剑被蓄慢真元灵气,锋刃雪亮,倒映摇曳烛灯,好似蕴了团火,即将熊熊燃烧。
江逾白腾空跃起,高扬手中长剑,又重重落下。
几声爆破声过后,铮亮的锋刃被插入符印正中心。
惊变发生在一瞬间,崖壁震荡,旋梯逐节坍塌,尘土沙砾飞扬。
与此同时,头顶的入口缓缓合拢,周遭气流迅速上升,底部的空气逐渐稀薄。
陈文感到呼吸不畅,捏着喉咙跌落在地,自己抚着胸口喘粗气。
江逾白倒转剑柄,提起陈文衣领,掌下真元聚拢为其渡上保护结界,复又扬剑在漫天沙尘中劈开一方清明。
“你先走,若是看见黎纤来寻我,记得叫他在上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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