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吱”一声,门扉向两边裂开,露出一条细细的缝隙,让院外的人得以窥见其中的风景。
这便是准许入内的意思了。
岑羡云低头慢慢品阅包着圣贤书外壳的话本子,耳边却是前院几名弟子窸窸窣窣心动的声音,到了凌蘅这般修为,只要他愿意,仙山中的一花一草,哪怕是落下的一滴水,空中的一粒浮沉也在他的神识笼罩范围中。
仙山的弟子除了少有的几个内门弟子,少有人能够机会来凌霄阁,即便是曾落,入山修行了这么多年也只来过三两次而已,难免紧张。
从山中飞来的仙鹤颇有灵性,瞧见有人来访,不躲不避,反而用漆黑的豆豆眼盯着几人,好半天,它张开一侧翅膀,洁白的羽翼层层交叠,在阳光之下竟然颇有几分圣洁的意味。
羽翼指向左侧的房屋,指明道路之后,仙鹤拍打着翅膀,乘风而去,在原地留下一层不少的飓风。
曾落抬手挡住被风席卷着扑面而来的枯枝尘埃,他的反应已经算快的了,却还是不免被呛了半嘴的泥沙。他尚且如此,跟在身后的弟子更不用说,个个灰头土脸,他们本能地想要吐出嘴里的脏东西,可又顾忌此处是仙尊的居所,不敢大声放肆,只能憋红了脸,小声呸呸。
岑羡云没有半点利用仙鹤欺负小辈的羞愧,他垂下眼眸,重新将心神投入书卷中。
前院的几人依照着仙鹤指路的方向走到院落,刚弯腰迈过圆拱形的石门,曾落便瞧见灰头土脸的“小师弟”。
小师弟握着手中的木剑,艰难地抵挡着五个木傀的进攻。都说双拳难敌四手,面对着五个筑基期大圆满的木傀,小师弟自然左支右绌,他方举起木剑挡住迎面袭来的木棍,后背便暴露出来遭受了重重一击。
木傀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见谢陵游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当即一拥而上,实心的木棍狠狠敲击在胳膊、大腿之上,沉闷的声响光是听着叫让人遍体生寒。
曾落目瞪口呆,他可听说仙尊收的这位弟子在入山试炼中受了不轻的伤,乃至当场昏厥过去,最终还是被……抱回来的,怎么这才第二天,竟然就开始修行了?还是……
以如此残暴的手段!
“唔!”
最后一个木傀高高扬起木棍,狠狠地落在谢陵游握着木剑的手上。骨骼被重重敲击的脆响在修士灵敏的感官中清晰可闻,他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却见少年咬紧唇瓣,除却方才那声低哑的闷响,竟然是半点声音不曾发出。
他双腿颤抖,左腿膝盖更是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显然皮肉之下的骨骼已然断裂,握着木剑剑柄的五指又红又肿,甚至隐隐的渗出血来,饶是如此,他也不曾松开手。
山今……师尊说,一个剑修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自己的剑。
师尊还说,他是师尊唯一的弟子,不能……给师尊丢人。
少年涣散的瞳孔逐渐聚拢,坚毅的眼神让在场旁观的众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位“小师弟”虽然瞧着修为不高,但似乎的确有些过人之处。
躲在厢房中的岑羡云的手骤然收紧,手中的书卷被捏出皱皱巴巴的褶子,莹润如白玉的手背浮现出根根分明的青筋。
他的目光分明还落在书卷上,但其中讲诉的故事竟是半点没能看下去。
落花随风飘零,斜飞落在桌边的砚台中,粉白的花瓣沾染上墨色,不失风韵,反而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古朴韵味。
岑羡云的目光跟着花瓣的轨迹落在砚台上,眉宇间浮现出淡淡的矛盾:“唉。”
随着一声轻叹,被蹂|躏的不成样子的话本摔在书桌上,紧闭的房门打开,清风将更多飘零的落叶花瓣吹进屋内,洋洋洒洒的落了一地。
他绝不是心软看不下去了,而是他的目的在于折磨谢陵游,而不是弄死谢陵游,现今的程度……足够了。
另一边,曾落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他知道剑修向来是不要命的,跨级挑战也不足为奇。但面前的少年不过刚入筑基,面对一位筑基大圆满的木傀便已经足够吃力了,更遑论是五位?
只是他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些木傀没有意识,不会疼痛,只能听从持有符箓之人,毫无疑问,这五个木傀现在的控制人正是凌蘅仙尊。
仙尊教导弟子,别说是他了,就算是掌门来了,也不能多对此多言。
“停。”
冰冷的声音在只有猎猎风声的环境中清晰可闻,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穿着深色道袍的仙尊缓步而来,他从院中的小径而来,来时不知被什么分了心神,连肩上落了绿叶红花都不曾发觉。
伴随着一声冷喝,再次散开预备下一轮攻势的木傀骤然僵立,谢陵游缓慢地扭过头,刚张开嘴想要说什么,身子骤然一软,半跪在平整的青石砖上。
到了这一刻,他仍没有忘记师尊所说的话,红肿的看不出原样的手紧紧攥着木剑,不曾松开。
他扬起脏兮兮的脸,忍着疼痛朝岑羡云露出灿烂的笑容:“师尊,我做到了。”
一滴刺目的鲜血挂在殷红的唇角,岑羡云知道,那是谢陵游在极度疼痛之时咬破唇瓣流出的鲜血。他望着小猫漆黑的眼眸,那双眼中没有怨怼,只有……满满的依恋与庆幸。
庆幸什么?
庆幸没有又一次在他面前松开木剑,让他失望吗?
岑羡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好在凌蘅在人前本就是冷面话少的模样,他此时不开口也并无半分不妥。
曾落及一众弟子没想到凌蘅仙尊会突然到访,皆是愣了愣,最终还是听见谢陵游的一声“师尊”才回过神来,齐齐拱手行礼。
岑羡云轻“嗯”一声充作回答,漫步走到谢陵游跟前。
修真界多美人,凌蘅更是其中佼佼者,昔年不知多少女修男修为了能在他面前露上一面,打的头破血流,更有甚者戏称其为三界第一美人。
只是凌蘅此人,美则美矣,却也如仙山寒雾般冷的透彻。
此刻他眼中不带任何情绪,居高临下地望着半跪与地的谢陵游,一头乌黑的长发散漫的披在身后,用一根浅色的发带半束起来,几缕青丝垂在肩颈处,随着徐徐清风微微摆动。
“我让你坚持几个时辰?”
幽幽的声音听不出半分责怪之意,但其中的含义却让曾落一行人背后发凉。
对于如今的他们而言,对付五个筑基大圆满的木傀虽然要花费一番功夫,但也不算难事,可那是因为他们现今修为最差的也已经是金丹中期了啊!
遥想他们当初,他们刚筑基时,面对一个木傀尚且坚持不过半个时辰,而凌蘅却让谢陵游坚持几个时辰?
“……”谢陵游眼中的光亮慢慢散去,他鼻尖微微发酸,可目光触及岑羡云生人勿近的冷漠表情,默默咽下苦楚,小声道,“三个时辰。”
他膝行两步,小心地捏住墨色的衣角,他自以为隐蔽地用余光观察着岑羡云的表情,见他不曾动怒才放下心来:“我还能坚持的,可以继续。”
坚持?岑羡云的目光犹如实质,将谢陵游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无论是咬破的唇,还是渗血红肿的手背,抑或是不自然弯曲的小腿,无一不说明了他现在已经到了极限。
别说为五个木傀了,就连一个,只怕谢陵游都没法走过五招。
岑羡云瞧着少年脸上明亮的不含半分阴霾的笑容,捶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心中像是被堵上一团棉花,让他生出闷闷的喘不上气的错觉。
早在妖蛇的时候,他便知道,小猫虽然没有重启世界前的记忆,但他却对任务者曾经使用过的身份有着超乎想象的好感与亲近。
可是这份出自本能的好感难道就真的如此强烈,强烈到都已经伤痕累累了,还能够用这样期盼的眼神看着他?
小猫——谢陵游究竟知不知道,他并不是他心心念念等待着的那个任务者,知不知道,他所等待的人很有可能根本不存在了?
是的,不存在了。
之所以能够如此笃定,是因为来履行这场赌约的人是他,而并非小猫等待的人。
按照主神的恶劣看戏性格,面对必胜的局面,相对于选择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来完成赌约,它更倾向于将让相同的人来赴约。
经历过更多的故事,拥有更丰富的经验,锤炼出更加冷硬的心肠,洗去最初的记忆,重回最初的小世界,却选择与最初截然不同的故事走向,亲手帮助主神获得赌局最终的胜利——这样的剧本,才符合主神那破烂的审美。
突兀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挂在腰间平安符隐隐发烫,岑羡云手指不受控制的蜷缩,他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凉。
大脑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那么多个小世界,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会不会……会不会他要找的那个人就藏匿在其中,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擦肩而过?
不。
岑羡云眉头微皱,他极其快速的压下骤然袭来的心悸,不带任何犹豫的否定了突如其来的猜想。
“师尊,”
突兀的猜想来的很快,所带来的情绪离去的更快,旁人不曾察觉其中的异样。但小猫却无端感觉到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了不少,他理所当然地将过错认在了自己的头上,低垂着脑袋,哀声祈求:“我可以做到的……真的。”
第51章 心软是坏毛病
“不必了。”
岑羡云撩起衣摆,顺滑的布料从谢陵游手中一点点滑走,徒留一只手悬在半空中久久没有收回。
希冀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漆黑的瞳孔中消散,墨色的衣袂在眼前划过,高高在上的仙尊不曾侧目,连一丝余光都不曾落在可怜兮兮的小猫身上。
长靴踩在青石砖地面上,为只有林叶摇晃声的院子里添上清晰而又规律的“啪嗒”声。岑羡云在台阶前站定,日光将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将笼罩住身后的小猫。
“师尊——”
焦急的话刚刚冒了个头,就被岑羡云抬手制止:“既然你练不好剑,便跟着……”
“柳良瑜,”岑羡云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狠下心肠,冷声道,“自今日起,你便跟着柳良瑜清理仙山寒雾,什么时候你能在一炷香中除尽仙山寒雾,就什么时候再回来。”
“凌蘅仙尊?!”
谢陵游还不曾对此有所反应,曾落等人先炸开了锅,他们的眼神在伤痕累累的少年与凌蘅仙尊冷漠的背影上来回移动,脸上的神情精彩纷呈:“还请凌蘅仙尊三思,小师弟不过筑基修为——”
仙山中不少人为了能一日千里,早起在寒雾的侵蚀中修行,但这些都是金丹期以上的弟子才可能做到的事情。至于刚入门的筑基期修士,别说修行了,别被冻死在寒雾之中就算好的了。
而现在,仙尊竟然让少年跟着柳良瑜——仙山内门当之无愧的魁首,不过二十岁的元婴一起清理寒雾,这当真不是要他去送命吗?
即便是柳良瑜这种人尽皆知的天才,一炷香内除尽寒雾,也是在他金丹之后才能办到,凌蘅仙尊下达这样的命令,究竟是有多不待见小师弟啊!
还是说……做仙尊的弟子,就是需要如此修行的?
“谢陵游?”岑羡云侧目,冷冽的目光落在小猫身上,带着无法言说的压迫感,让人生出无法呼吸战栗感。这样的目光不像是在看自己的亲传弟子,而像是在凝视一个死物。
谢陵游扭头,他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眼中的冰冷而生出半点退却,双目牢牢地盯着师尊盛满霜雪的双眼,他咧开嘴,粲然一笑,笃定地许下承诺:“我可以”
岑羡云一愣,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转身做点什么,好在理智尚在,没让他干出前后矛盾的蠢事,他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从腰间的乾坤袋中取出白瓷瓶朝身后丢去。
白瓷瓶咕噜噜的滚到谢陵游的脚边,他勉强弯下腰,不知拉扯到了哪出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好在白瓷瓶停住的地方离他不愿,伸手便能够到。
他握着冰冷的瓷瓶,眼中划过一丝笑意,然而等他再抬头时,只瞧见修长的墨色身影慢步踏入林中,清风徐徐,落叶纷飞飘舞,渐渐将那道身影彻底遮盖。
“小师弟,小师弟?”
谢陵游茫然地抬起头,目光涣散,不知为何,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什么非常的重要的东西,胸腔之下的心仿佛也跟着变得空荡荡的。
身边的人在低声念叨着什么,他们三两个人一起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中途还有人柔声向他询问着什么,但他一个字也不曾听入耳中。
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难过呢?
就好像,他曾无数次地看着那人的背影,一点、一点的消失在眼前。
……
往林中走得更远些,便能听见水流急湍的爆破之音,澎湃的水流从峭壁上倾斜而下,砸在下方的巨石上,霎时间水花四溅,白色的浪花一层叠一层,仿佛永无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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