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有一瞬间的暗淡,冰凉的气息压在后背,洛茨的手稳稳当当,无视隐约的疼痛,在木条背面刻下最后一点,手指捻动烛芯,火焰再次于指间燃起。
咒文表面有金光流动,洛茨起身,将木条放回蜡烛前面,确定周围没有?竹类碎屑以后倒退一步深呼出一口气。
如此,折日的绝大多数仪式便到此结束了。
接下来的都是些集体活动,洛茨可以躲在人群后面摸鱼偷懒,女神不会怪罪的。
洛茨行事中自带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对待神明的亲近,这不仅体现在某些仪式中他的随意态度,也存在于他的思想中。
——他好像比任何人都要理解那个高高在上的神祇,理解并爱着。
两边窗户大开,露出岩石粗糙的肌理,有风轻柔抚过,吹弗洛茨的斗篷。
他转过身,朝一旁的楼梯走去,可刚走没两步,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洛茨往边上挪,想顺着空出来的过道抓紧走,可来人却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挪,死活就是要挡在洛茨面前。
洛茨:“……”
无声地叹了口气,洛茨选择屈服。
“非常高兴能在这里见到您,大主教。”他不曾挪动脚步,仍然保持自己高对方低的形式,是微微弯腰,做出谦卑的姿态,“Edsae ueva oebutre(愿女神保佑你)。”
“感谢你的祝福,”大主教呵呵笑着,抬手在洛茨手背上轻轻一按,“也同样保佑你。”
他不曾使用神语,是个某种意义上比洛茨还随意的神职人员,可能是人变老后的固定趋势——要么更古板,恨不得把自己硬掰成一根可以抡死人的木头棍子,要么更随意,仿佛除了生死,世界再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
“好的,同样感谢。”洛茨心不在焉地点头,一个劲地瞅着下面的楼梯,“您是要去后殿吗?我刚从那儿来,现在还没什么人……”
说着,洛斯就开始试探着往旁边走,想趁大主教还没反应过来,抓紧下楼,抓紧跑路,站在人群里面摸鱼,怎么赶得上回家躺着睡觉。
然而两人共事多年,洛茨什么性格大主教早就一清二楚。
“我是从伊珣院回来的。”
一句话,打乱了洛茨的所有计划。
伊珣院是专门供给议院高层议员的家属的疗养院,关系脉络盘综错杂,真的是天上掉个石头都能砸中权贵的地方。
自从席浅洲的父亲死去,他的母亲身体就一直不好,几年前她突发疾病,再醒来以后性情大变,不肯和他们住一起,独自搬到了疗养院。
洛茨偶尔会去看看她,女人不肯让他进去,他就只能站在窗外远远瞧一眼。
大主教这个时候提到伊珣院,当然不是为了和洛茨聊天解闷。
“夫人怎么了?”洛茨不走了,转身问道。
席浅洲很关心他的母亲,洛茨七岁以后算是和席浅洲一起长大,他的母亲对洛茨来说也意义非凡。
他顺势上钩,主教反而不说话了。个子只到洛茨肩膀的瘦小老人捋了一把花白的头发,左右看看,然后朝着洛茨神秘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往上走。
洛茨一点办法也没有,放弃回家躺着睡觉的打算,跟着主教进入他的办公室。
一进门,就好像脱下了一层沉重的枷锁,主教抬手把帽子扔到一旁,洛茨也解下斗篷,两人一坐一站,坐的是洛茨。
“要喝茶吗?”主教问他,“或者来点儿甜点?”
洛茨摇头,他现在一点也不饿,要是圆球在的话,说不定……
眨眨眼睛,洛茨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这是自昨晚开始的第不知道多少次。
什么圆球?他身边什么时候有个叫圆球的东西?
事情有古怪,但洛茨却说不出古怪究竟在哪里,他被困在薄浅的朦胧陷阱中,一时间看不出前路。
他注视着主教自己挑了块小饼干塞进嘴里,眉毛皱得像疙瘩。
既然他不开口,洛茨主动问:“你是准备把时间拖到我不得不参加接下来的集体仪式吗?”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呢,艾尼韦尔?”主教笑着反问,“只不过是累了,稍微放松一下。”
“别叫我艾尼韦尔。”洛茨说,“我不叫这个。”
“名字只是代号,神庙里有很多人都喜欢这样称呼你,在他们看来这是种荣耀。”
“没感觉。”洛茨说,“这个名字让我觉得很陌生。”
“好的,那我以后不会叫了。”主教很随和地点头,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那么,洛茨,我刚刚去了趟伊珣院,你先生的母亲希望你能去见见她。”
洛茨胳膊动了一下,手指蜷缩,很疑惑。
“我?”他确认。
主教点头:“是的,你。我不确定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但那位夫人还说,她不希望你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丈夫。”
洛茨陷入无言的沉思。
“她从不主动见我。”片刻后,他开口,像倾诉一样,“自从……去世,她就不和我说话了,实际上她谁都不理,浅洲去和她交谈,还被赶了出来——她为什么会想见我?”
“我不知道。”主教安静地看着洛茨,“你可以现在去见她,反正女神不会怪罪你,毕竟你是她的艾尼韦尔。”
艾尼韦尔,神眷者。
享受神明所有的偏爱和纵容,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权。
洛茨无力地看了主教一眼,没再费力纠正。
第202章 须臾之境
伊珣院里, 洛茨递交申请,原地转了两圈以后怀疑自己是不是让主教骗了。
折日虽然没被神庙留住,但到底没能回家,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加班了, 洛茨盯着方块窗框外的一丛花草发愣,目光漂浮不定, 心里很紧张。
他已经……两三年没和嘉佩丝说话了,往往是他刚想开口,女人就会愤怒地躲开视线,要么起身, 要么继续保持僵硬的沉默, 直到洛茨识趣地闭嘴,或者席浅洲赶来解围。
三个人各怀心思的坐在餐桌边,完全没有从前的其乐融融, 洛茨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好,让人家生气了, 可每当他们两个独自相处的时候,女人却从来没有表现出不满。
她只是无视, 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洛茨的每一次呼吸和动作, 像木偶一样苍白无力。
而这种死寂的平静, 往往会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时打破。那时候的嘉佩丝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又恶心的东西,从一个雍容华贵的美妇人, 蜕变成弱而无助的躯壳, 只能强作镇定地敷衍。
一旦席浅洲有更进一步的想法,她就会发怒, 然后毫不留情地拿到什么扔什么。
席浅洲肩膀上有一道浅白色的划痕,是一个手臂高的花瓶被扔到墙壁上,崩碎的瓷片向外四射时留下的。
伤口不算重,但许多问题不能从表面看。
洛茨犹豫一会儿,还是没把这次突然的会面告诉席浅洲。尽管他知道只要消息发出去,十分钟后席浅洲就会来到他面前。
洛茨其实很听家里长辈的话——他娘死的早,洛茨从席家长大,一直把嘉佩丝当自己的半个母亲看待,心里是很敬重的。
只要别拎起花瓶往脑袋上砸就行,洛茨暗暗想。而且也不一定通过申请,毕竟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面了,洛茨之前也试着来问能不能见面,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
叮!
通知音从手边响起,挡在面前几年的门第一次打开一条缝。
这是会面申请通过的意思。
嘉佩丝真的要见他。
洛茨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左右看看,没见到服务人员出现,周围唯一的声响是窗外的风声。
伊珣院实行服务人员隐藏式管理,只要住户没有要求,服务人员都会藏在暗处,力求给院内人员一个足够和谐惬意的生活环境。
洛茨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心中忐忑又激动,深吸一口气后推门往里走。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进入伊珣院中,嘉佩丝的房间。
然而刚进去没一会儿,洛茨就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无他,房间内的布置包括走廊的走向,以及整个房间或者说住所的结构,都太像席浅洲以前的家。
洛茨停在一副家族画像前面,恍惚地伸手,触碰后感受到了真实油画的触感。
画里有三个人,席浅洲、席浅洲的父亲、席浅洲的母亲,三个人挤在一起,还是个孩子的席浅洲笑得格外开心,抱着一个丑丑的黑色兔子,倚在自己爸爸妈妈怀里。
洛茨看着那只黑色兔子,脸上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
这只兔子是他送给席浅洲的,那时候他们刚认识没多久,席浅洲每天都去医院看他,还给他带各种吃的,洛茨感觉不好意思,就把一直陪着自己睡觉的兔子玩偶送了出去。
席浅洲一直很珍惜。
他的父母在后面也很开心,男人揽着女人的腰肢,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三个人的画像并没有曾经那些贵族画像的死板呆滞,完完全全的家庭气息。
这时洛茨忽然想到什么,抬手将画像框微微往上一抬,露出后面的板材,手指在上面一通摸索,在摸过边角的时候,一种类似于划痕的触感出现。
一瞬间,心头震动。洛茨愣愣地松开画框,倒退几步。
这道划痕不该在这里存在,洛茨环视整条走廊,后背泛起一丝凉意。
画框后面的划痕他和席浅洲年少玩闹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还专门修补过,席浅洲很喜欢划痕背后的含义,便将它挂在了他们现在的家里。
洛茨今早出门的时候还见到过。
一幅画像不可能凭空变成两幅。如果他们家的那张是真的,那这里的这张……
洛茨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中,缓缓呼出一口气。
将疗养院的环境布置成与家中类似,是一种很正常的缓解情绪的手段,但追求细节到这个地步……旧日岁月中的温馨忽然赤裸裸地在眼前重现,洛茨用力闭上眼睛,只觉得一切都多了难以解释的诡异。
他继续往前走,循着记忆的提示,本能地来到了嘉佩丝最喜欢的房间门口。
一路所见所闻和记忆中完全没有出入,简直惊悚。
停在门口,还未敲门,洛茨就听见了房间里传来的私语声和欢笑声。
好像一家人都待在房间里面,大的交谈,小的玩闹,其乐融融。
伊珣院里只住了嘉佩丝一个人,洛茨可不觉得住进疗养院后还有心思找别人结婚生子,那房间里面会有什么,更加让人头大。
洛茨再一次深呼吸,生怕自己待会进门喘不上气,抬手敲门,房间内骤然安静下去,大约30秒后,嘉佩丝的声音传来:
“是洛洛吗?进来吧!”
洛洛。
洛茨眨眨眼睛。嘉佩丝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
推开房间门,一层模糊迅捷的光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消失得够快,但洛茨还是捕捉到残存的细节。
是年轻十五岁甚至更多的席浅洲,和仍然还活着的席自川。
数据投射的虚假影像仍然足够生动,言谈欢笑间仿佛让人回到了最美好最完整的时候,洛茨站在门口,看着已经回不去的光影在自己面前缓缓消散,一时间不确定该不该往里迈步。
“别在门口吹风啊,”嘉佩丝同样注视着自己家人消失,等一切重归平静,她才回过头,招手让洛茨进来,“进来吧,关上门!”
洛茨依言照做,合拢房门,在门口解下斗篷。
“好久不见了,夫人,”他将心中的所有惊悚疑惑尽数压下,只保持着家人见面的温和,和一些谨慎的疏离,“主教说你想见我一面。”
“不通过他,消息传不到你耳朵里。”嘉佩丝说。
她端庄优雅地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袭深绿色衣裙,金色长发自脑后挽起,皮肤白皙,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看向洛茨时,眼神一如从前。
洛茨忽然有些踟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犹豫着挂出一丝笑。
“那看来这次没有让你厌烦,”他说,“我很怕打扰到你。”
“你不是怕打扰到我,你是怕我打你吧?”嘉佩丝一挑眉,慢悠悠地说。
一句话,把两人之间的气氛调到最紧绷的状态。
洛茨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比这种冲动更紧迫的,是他迫切地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个样子。
“这间房间……”
他原地转了两圈,想挑个不那么紧绷的话题来打开交谈,但话还没说完,嘉佩丝就面色冷淡地打断了他。
“他的伤好了吧?”
“……好了。”洛茨说,神色复杂,“只有一点点疤留在肩膀上,他不肯去掉。”
嘉佩丝望向他,片刻后叹了口气。
“我不是故意要拿花瓶扔你的,”她说,“我就是有点接受不了,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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