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道歉,但洛茨完全没听明白。
“我什么地方惹您不高兴了吗?”他不由得问道,“你一直不肯跟我说话,我不敢靠你太近,那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
嘉佩丝摇摇头,洛茨说不下去了。
他挠挠头,生气,但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说,只能等待嘉佩丝给出自己想给的解释。
很久以后,嘉佩丝开口了。
“我没生你气。”她说。
洛茨张张嘴。怎么可能,如果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那为什么几年不肯和他讲话,他一靠近就躲开,后面更是到了动手扔花瓶的地步。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但还是保持着沉默。
嘉佩丝继续说:“我只是接受不了而已,看着我长大的孩子像木偶一样在我面前活动,我觉得很恐怖。”
“我什么时候——”洛茨终于忍不住了,他不是能忍住自己脾气的人,“我什么时候像木偶一样了?”
嘉佩丝闻言打量他,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简直是要将他整个人研究一遍。
看完以后她淡淡地说:“你现在是不像了。”
洛茨:“……”
“而且就算像,那也不是你的错。”她继续说,“我当时没想明白,所以对你发火,你不要怪我。”
洛茨:“……”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无力地摇头:“我不怪你,真的,你一直很疼我,母亲死后,你就是我的第二个母亲。”
嘉佩丝温柔地笑了,眉眼弯起,弧度如此柔和,已经许多许多天没有见过。
“我知道。”她点头,转而又道,“我现在经常会用这些来打发时间。”
她拍拍手边的数据投射控制器,席家父子影像的出现全靠这个东西。
洛茨皱起眉毛。
“我无意批判,但是夫人,你儿子就在外面,你想见他随时可以。”他说,“没必要用这个……”
“我想见的是我的儿子,”嘉佩丝冷冷地打断他,“哪个真哪个假,我不在意,况且你怎么能分辨哪个是真?”
洛茨心想我当然能分辨,我昨天还和真的那个上床了呢,但这话他肯定不能说,只能站在原地和她对视。
不知是不是他眼神中的某些东西打动了嘉佩丝,女人脸上的冰霜融化些许。
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懂得分辨,孩子,你要——”
话音戛然而止,嘉佩丝的目光忽然向旁边偏去许多,脸色重新回归到冷淡僵硬的状态。
“我猜你要走了。”她说,“赶紧离开!”
洛茨疑惑地回头,门依旧是关着的,没什么问题,但嘉佩丝的脸色却那么冷漠,送客之意十分明显。
想不通的事情依旧没有想通,洛茨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怀抱着一肚子疑惑打开门,想要离开。
然而门刚刚开一条缝,洛茨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等待的席浅洲。
对上他的目光,席浅洲露出一个询问的神色。
洛茨无暇思索为什么席浅洲会在这里出现,摇摇头,准备关上门。
可一道声音忽然此时从门后响起,是嘉佩丝的声音。
她高声问道:“你母亲什么时候死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洛茨呆在原地,眼神困惑。席浅洲伸手,指尖擦过洛茨手臂,替他合上了门。
第203章 须臾之境
往外多走几步后, 洛茨没忍住,拽着席浅洲,不肯让他继续走。
“你怎么过来了?”他问。
席浅洲被他揪着衣服, 停步侧身。“伊珣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他说, “我担心她激动起来,所以马上就赶过来。”
嘉佩丝之前是有要对洛茨动手的前科, 席浅洲有这样的担心不算奇怪,况且他来了也只是在门外等着,没有进门,洛茨挑不出错。
“哦, 这样, ”他点点头,“主教传的话,说夫人想见我, 还说只想见我一个人,我就没告诉你。”
“那她说什么了吗?”席浅洲问。
“……没有吧, ”洛茨很困惑,还没想清楚刚才的谈话的具体意图, 只能迷迷糊糊地说,“她好像跟我道歉了。”
“那很好。”
洛茨手下不再用力,只松松地牵着席浅洲的衣袖。察觉到身边人的走神, 席浅洲神色未动, 手指轻轻用力勾住洛茨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带着洛茨继续往前走。
洛茨再一次走进那条与之前家中一模一样的走廊。
向前的步伐再次停住。
“这里什么时候装修成这个样子?”他问席浅洲。
席浅洲左右看看, 并不奇怪洛茨这样发问,只是回答:“她住进来的第三个月, 医生说她很难平静下来,建议我按照家中的布局对房间做一些修饰。”
“所有的都是吗?”洛茨追问,指着那幅画像,“你有没有看过画框后面?那里有一道划痕。”
席浅洲顺着他的指尖看去,神色多了几分凝重,缓慢点头。
“我知道,”他说,声音低沉,仿佛在倾诉一个秘密,“其实不光这里,还有很多地方。”
洛茨:“……”
什么叫还有很多地方?按照家里的装修把疗养院房间装饰的一模一样不算完,还要进行1:1复刻吗?
“为什么要这样?”他皱紧眉毛,再次前后环顾,“不是说这个做法不好,但是做到这个地步,她会更难脱离——”
“——她已经不想脱离了。”席浅洲说。
“……”
洛茨呆愣在原地,眼前浮现出当他推开房间门时,像光影一样缓慢消逝的朦胧笑影,以及端坐在一旁,那么专注地看着的女人。
那时候的嘉佩丝,是笑着的,神色那么温柔又那么期许,仿佛这就是她期待了一辈子的生活。
“之前一直没有告诉你。”望着自己爱人不可置信的眼神,席浅洲默了好久才继续说,“这里的一切,包括桌子的倾斜角度、窗帘拉开的弧度,都是按照四年前的那天下午,悬浮智脑录下影像布置的。”
四年前的那天下午。
是席浅洲父亲死去的时候。
自那之后,一切都变了样子。
“一开始只有几件家具几幅画像,到后面,茶水的种类,下午茶的点心,还有播放的娱乐节目,都不能与从前出现一点不同。”
她甘愿活在一个人工制造的时空瓶里,陪着她的,是她死去的丈夫,和她十五岁的儿子。
至于现实中真正活着的人,在她眼里,已经变成了被丝线操纵的木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充斥着怪诞的虚假,让她恐惧又厌恶。
洛茨说不出话,只能在席浅洲担忧的目光中,虚弱地摇摇头。
“我没事,”他慢慢地问,“这几年一直是这样吗?”
席浅洲点头,空着的手扶住洛茨的肩膀,好像怕他摔倒或者直接昏迷。
虽然刚才的一番话足够震惊,但洛茨远没有这么虚弱,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后,他接受了现实。
“那你看到那个房间里面的……”
他犹豫着比划了一下,斟酌着该怎么说才能让话语不那么冒犯。
你妈在房间里设置了一个智能投影,里面有个大概15岁的你,她把那个假的当自己亲儿子,把你当仇人,你看到了吗?
席浅洲继续点头:“我知道。”
洛茨和他对视,很想安慰几句,但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反而疑似被剥夺亲儿子地位的席浅洲回忆片刻,玩笑一般开口。
“大概是三年前吧,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开完会,有点累,昏了头,进她房间没敲门,结果迎面就撞上了父亲,被他骂了一顿,然后另一个年轻的我有出息,父亲分辨不清,又转身把他骂了一顿。”
他像讲趣事一样将几年前的尴尬事说出口,语气轻快柔和,完全是为了逗洛茨开心。
洛茨也很自然地笑出声,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大一小两个席浅洲,站在两边分别被父亲骂的场景。
如果不继续深究,确实有点好笑。
又看了一眼沐浴在光影下的家族画像,之前凝滞悲哀的氛围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下消融开,两人并肩朝门口走去。
离开伊珣院,洛茨自然而然地坐上席浅洲的副驾驶位,调整一下姿势,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半点回神庙继续工作的意思都没有。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中午吃什么了。”他说。
席浅洲笑着看他:“不是说中午不用管你吗?”
“那主要是因为我以为会被强行扣住,”洛茨又打了个哈欠,舒舒服服地躺下,像只在阳光下晒肚皮的浣熊,“夫人也是帮我忙了。”
虽然她说的话,洛茨一个字都没听懂,进去前一头雾水,出来以后雾水加倍,比买一赠一还划算。
席浅洲轻笑一声,撩闲一样去摸他的脑门。
洛茨一把拍开。“痒!”
不过提起夫人,洛茨又想起一件事。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什么?”
“我母亲,”洛茨闭着眼,随口问,“她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为什么夫人偏偏说她没有死?”
记忆里那个伏在桌前抄写祝祷的女人,已经在时间的河流冲刷下模糊成一片温柔的底色,洛茨每次回忆时都能在光影的角落瞥见一层绚烂的闪亮,那是玻璃糖纸在阳光下反射的颜色。
他已经不太能记起母亲死时的悲伤欲绝了,只觉得心里有一处空空的,很失落。
“我不知道。”席浅洲平淡地说,“也不是她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可能就是无法接受,说不明白的。”
洛茨闻言睁开眼睛,席浅洲坐在他手边,垂眸看他。
“她也这么对你说过?”
“差不多,”席浅洲苦笑一声,“最激动的那段时间,她说父亲没死,说我是怪物,什么话都说。”
他没表露出委屈难过,但听的人可心疼坏了。
洛茨光想想自家亲亲相好被母亲指着鼻子说是怪物,就觉得心里疼得厉害,连忙把人往自己怀里搂,然后捋一样顺顺脑袋。
“你可不是怪物,”他往席浅洲脑门上亲了一口,“你是大宝贝。”
席浅洲从他怀里抬起头,不依不饶:“多大的宝贝?”
“嗯……”洛茨想了一会儿,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比天还大的宝贝。”
“这么大啊?”
“对啊……”
洛茨愣了愣,感觉出不对,一低头,果然看到席浅洲在他怀里笑。
“白疼你了!”他用力把席浅洲推出去,“你不是天大的宝贝了。”
“没事,你是天大的宝贝。”
席浅洲又往他怀里拱,洛茨嘴角噙着笑,装作不情愿的样子重新把人抱住。“天大的宝贝中午想吃什么?”
“还没想好。”洛茨说。
俩人手脚纠缠着躺在飞行器的座椅上,紧紧地贴在一起,呼吸和心跳仿佛一处,洛茨放松地闭上眼睛,将内心的全部疑窦尽数抛之脑后。
没有工作,没有烦心事的中午,阳光暖融融的,和爱人抱着躺在一起,洛茨想不出人生还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他实在不想琢磨太多。
然而有许多事,不是装看不见,就能真躲过去的。
凌晨时分,一阵凉意再次将洛茨从梦中唤醒。
这突然的冰冷来得莫名其妙,仿佛是有什么鬼怪在他身后呵出一口气,洛茨侧身睡着,无声无息地睁开眼,没有感觉到身旁的温度。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睡前还安安稳稳躺在自己身边的人,如今无影无踪,洛茨坐起身,手伸到席浅洲睡的那边,只触碰到一片冰凉。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这个时间段,席浅洲去哪里了?
接连两次在深夜惊醒,洛茨很难说服自己一切正常。
窗外隐约有风声划过,洛茨用力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后起身下床,没有开灯,径直朝着门口走去。
门外走廊上,几盏昏黄的挂灯将影子铺开。
洛茨停在门口,心里知道这次可能只是巧合,或许是有什么突然的公务让席浅洲半夜起身,未必就是真有什么问题。
可心中隐隐作动的警惕却叫嚣着另一个答案。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从他昨夜醒来,到他去伊珣院见嘉佩丝,再到今天夜里,太多的蹊跷。
洛茨试过假装看不见,但事实证明,你要是想躲开,那更多的问题会直接扇在你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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