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走不了!”雅各布不甘地嘶吼,“我的人很快就到。”
扳机扣动,一声枪响。
雅各布紧闭双眼,耳边一阵剧痛。
一颗子弹削过他耳朵,镶嵌进地面。
陈麟声吓得浑身一抖,心脏悬吊在喉头。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枪声。
“我让你松手。”麦秋宇淡淡道。
雅各布已经听不清楚了,但他感觉到了麦秋宇的杀意。
他松开手,陈麟声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处,大口喘息。
麦秋宇搂住他腰身,扶他站起来:“坚持住,我带你走。”
陈麟声听不清他说话,但他不敢乱动。
打开那辆较为完好的桑塔纳,麦秋宇先将昏迷司机拽了出来,又将陈麟声安置在副驾驶,利落撕开自己的衣服,用布条缠住他的伤口止血。
“待在这里,不要下车。”给简陋的绷带打好结,麦秋宇郑重嘱咐道。
陈麟声虚弱地点了点头。
车门关上,麦秋宇对着司机的胸脯狠狠踹了几脚,力度狠重。司机闷哼几声,吐出血沫。
随后,他握着枪又走向雅各布。
陈麟声坐在车里,一共听到三声枪响。
麦秋宇没有打雅各布的要害。三枪有两枪都在腿上,剩下一枪在胳膊上。如果要死,雅各布也要熬很长一段时间才死。但这三枪加上刚才那一枪,已经足够陈麟声心悸。
这就是麦秋宇不留情面的样子,这就是背叛并欺骗麦秋宇的下场。
麦秋宇捡起那把刀,朝车子走来。打开车门,他将枪和刀随手一丢,坐进驾驶位启动车子。
陈麟声下意识瑟缩。
麦秋宇觉察到他的恐惧,深看了他一眼:“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车子启动,没开出多远,陈麟声就在后视镜里看到有几辆车停在了刚才的车祸现场旁。麦秋宇也看到了,但他依旧神情冷漠,带着刚开过枪的戾气,将油门踩到最里。
几声枪响,后车玻璃应声而碎。
“低头,不要抬起来。”麦秋宇说。
他将车开得几乎飞起来。
陈麟声深深趴下,一动不动。
一辆车追到身侧,麦秋宇也低下头,举枪探出车窗,扣动两下扳机。那车瞬间偏移,斜着滑进路边。副驾坐的人已经昏死,手臂垂在外面一晃一晃。
陈麟声痛到昏沉,额角全是冷汗,渐渐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他只听见枪声,一声有一声,直到,只剩下扳机的空响。他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陈麟声发觉自己蜷缩在车子副驾,身上盖着一件大衣。他坐直身子,大衣随之滑落,腹部伤口隐隐作痛。掀开一看,已经缠好了新的绷带,车厢里满是消炎药和酒精味,以及,烟味。
麦秋宇坐在驾驶位,车载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他们停了下来,车外树影围绕,天空挂着一圆铜色的月,
“醒了?”麦秋宇依旧冷淡。
陈麟声忍着痛,想把大衣还给他。
车里气温不高,麦秋宇只穿了一件残破的体恤衫。
麦秋宇按住他,将大衣盖了回去,拉扯几下,遮住他大半身体。
沉默一阵后,他开口:“一开始,雅各布应该会愿意放你走的。”
“嗯。”陈麟声垂落眼皮,睫毛下遮。
“为什么不走。”麦秋宇问。
陈麟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他也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不走,难道你真有这么伟大,你是想赌一把,赌自己能带麦秋宇死里逃生,以求得他的信任吗?枪响仍在耳畔。或许他根本不该来墨西哥,麦秋宇早就看出他动机不纯,他却不肯收手。
他为什么不走。
为什么。
其实走与不走,是一个比想象中更短促的决定。
那一秒的心事,短促到犹如一颗小石子,坚硬而神秘,刚出现就掉入大海,让陈麟声无法琢磨,无法拆解。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快,他也不再能发出声音。
麦秋宇吻上来。
他亲吻得凶狠,像还没有消散干净今天的戾气,像开启另一场斗争。又或许,他只是太想啃食掉面前到一个人。心疼与怜惜到极致,是想要将他吞进喉咙,藏在胃里的。陈麟声被撬开牙关,麦秋宇的舌头缠搅上来。
仿佛听见那颗石子掉进大海的声音。
陈麟声的心猛地一沉,又一轻。
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经历几场争斗与一场逃亡,他一直乱跳的心,好像找到最享受的诱发因素。至少今天,至少此时此刻,在生死之间,麦秋宇是他可以保护的人,也是他可以依赖的人。
他搂住麦秋宇的脖颈狠狠咬回去,眼眶湿润。
第40章
陈麟声睡了很久,却睡得不好。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从前的家。母亲的衣角被夹在门缝里,像水一样拖在地上,散开一片。他听到她的声音,想见一见她,问她去了哪里。但他不敢,因心里明白,越过客厅,会看到父亲高悬的尸体,还有满地的金鱼。他的身形变小,手也变小,啪一下贴在门上,湿湿黏黏,留一个鲜红的血手印。透过门缝,他看见雅各布躺在地上,一个拿手枪的男人站在一旁,乌黑的枪口朝下。子弹带着火光,钻进雅各布的身体。麦秋宇抬起头,目光穿过门缝,冷漠地盯住他。
雅各布问,他是下一个吗?麦秋宇点了点头。
于是,只为看他一眼,雅各布的脑袋偏转过来,脖子几乎扭转,眼白布满血丝。
他笑着说说:但愿你不求回报。
陈麟声一下惊醒,身上隐隐作痛。他缓了缓,慢慢坐起身。掀开被子一看,腹部绷带又换了新的。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窗,一张书桌,初次之外,再无他物。床下有双拖鞋,白色,鞋底踩平踩扁,不像新的。
陈麟声穿着它走出房间,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私人别墅。
外面不知何时下了雨,别墅内未开灯,越走越昏暗,只有餐厅一扇窗是明亮的,能望见院里的绿树。
“他在后院。”身后忽然有人说话,冷硬的广府腔调。
陈麟声转身,看见一位中年老伯,五十多岁的年纪,瘦如老树,脸上有疤,竖着贯过眼睛,中间的瞳孔乳白泛蓝。他只剩一边眼睛看得见。老伯说完话就走了,没多看陈麟声一眼。
陈麟声不知道这老伯来历,但老伯离开时,他还是停在原地等人走远,才继续去找麦秋宇。他越走越明亮,空气也更加潮湿,后门开着,远远就看见一个肩膀宽阔的身影。
麦秋宇正低头看着什么,手心传出欢笑与音乐声。
陈麟声坐到他身边。
麦秋宇抬了一下头,发现是他,就又垂下去。他平静地看着手机里的录像,好像是谁的生日宴会,一个脸上抹着奶油的年轻男子正对着屏幕大笑。
陈麟声猜到,那是米格尔,一个输给别人却仍然能开怀大笑的男人,他遗传了翠斯特的长睫毛。这是他的生日,麦秋宇和雅各布都在场。他们讲西班牙语,陈麟声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很快乐。
手机递给米格尔,下一秒,镜头中出现一个西装革履的麦秋宇。
他跑进人群,一把从别人怀里抢过绿裙的翠斯特,像草原或丛林里野心勃勃的青年野兽。金色萨克斯,鼓点,一颤一颤的吊镲,舞曲继续。翠斯特惊讶地回头,麦秋宇颔首。女人笑得肩膀颤抖。这调皮的小辈,送过一次死,又来讨她的欢心。她拎起墨绿裙摆一旋,柔滑如波。麦秋宇衣衫简单,成熟地风流着,舞步丝毫不让。
孔雀,老虎。麦秋宇衣衫简单,陈麟声却想到它们灿烂而鲜艳的皮毛。
镜头一转,照见人群中的雅各布,年轻的雅各布,面庞红润而洁净。他一手插袋,笑着看向麦秋宇。
看到这里,麦秋宇点了暂停。
“雅各布死了。”他声音沙哑。
陈麟声收回目光,一言未发。他想起人群里的雅各布,那双笑着的眼,像看到自己。
麦秋宇没再说什么,他停在那一幕看了很久,然后点下了删除。
删去整支视频,利落,干脆。
整个操作没有声音,陈麟声却好像听见枪响。
“你睡着的时候,有人一直打电话给你,”麦秋宇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陈麟声的手机,“我没有接。”
陈麟声接过,按亮屏幕,十几个未接来电,来自同一个电话号码。
还有一条短信,施简发来的,已读。
他说:哥,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生日?”麦秋宇问。
陈麟声点了点头:“嗯。”
买来蛋糕,麦秋宇让他许愿。
多少年没有做过的动作。他僵硬地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说出来也可以实现。”麦秋宇说。
陈麟声笑了笑,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一晚,发生的事,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太快接受是否会显得饥渴和心存不良,陈麟声还在思忖,麦秋宇喝得微醉,大手摸索上来。
麦秋宇坦然接受他的秘密。仿佛他已在别人身上见过千千万万遍这团额外生出的器官。
隐约的,陈麟声发觉自己踏上一条已知结局的道路。其实雅各布说的话未必可信,或许他只是临时死前奋力一搏罢了。
可麦秋宇删视频的动作之快,和雅各布说所言严丝合缝地照应。
兔死狐悲,陈麟声的胃又在绞痛,让他想要蜷缩。
麦秋宇不允许他回避。他吻得用力,几乎笨拙,死死压住他,有超越情欲的悲恸。脸颊间潮湿的,究竟是汗还是眼泪。他不愿深究了。
死亡是低温烫伤,人总是后知后觉到痛。陈麟声回抱回去,手臂箍紧,像幼年抱紧他、阻止他冲进家里的警察。他放纵了麦秋宇,容忍他在自己身上想到另一个人,如此慷慨,仿佛麦秋宇之前吻的不是他。他自愿削足适履。心已经空了,空到气球一般扁下来,堆叠在一起。
麦秋宇摸着他的脸,在他耳边讲了一句西语。
意乱情迷之间,为什么说他听不懂的话。陈麟声很想问,但他选择默不作声。脱力,却并没有忘乎所以,像躺在云上,他眼睛失焦,迷糊地走了神。
这是他的生日。其实这些年,他都没怎么庆祝过生日。父母接连离开后,他再没快乐过,像死在小时候。异国他乡,死里逃生,和刚认识了几个月的男人如此亲密。这都不是他曾预想的人生。
“就算有台风,我也会为你闯进台风里。”麦秋宇在他耳边沉声说。
让人牙酸的情话。
陈麟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直到离开墨西哥,麦秋宇也没有向他介绍那间别墅的主人是谁。雅各布是怎么死的?翠斯特怎么样了?枪支如何处理?走进机场,这些人就好像从未存在过。
麦秋宇没有提起,或许因为陈麟声不是一个值得把私事掰开细讲的人。
坐上飞机,望着渐渐缩小的地面,陈麟声明白,他此生再也不会踏足墨西哥。
第41章
陈麟声请假半个月,不仅没被开除,还涨了薪水。老裁缝晚年走运,西装店接到大生意。他忽然忙碌起来,被迫,也自愿。又半个月,掌心熟悉所有的布料,他投入进去,渐渐上手。
白人同事相貌不佳,收到的小费也少,月底黑着脸辞职,临走前瞥陈麟声一眼,想要剜掉他的肉。所有工作的本质都是出卖。有时出卖才能,有时出卖相貌,大多时候则出卖幻想,人和人共同的幻想。他的相貌,不适合贩卖精致的上等生活梦。
意大利老裁缝脾气不好,讲话歹毒,说离职的Sam看起来有洗不掉的披萨味。
陈麟声斯文地翻译一句中国谚语给他听:“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老裁缝从柜台里仰起头,套在脖子上的软尺一直垂到膝前,他说:“陈,你应该去写书。”
这种水平就可以写书?那中国随便一个三岁小孩也可以开个人签售会。陈麟声笑一笑,将手上最后一件西装挂好,轻轻拂去褶皱。要下班了,他却不愿意走,磨蹭到老裁缝要关门去喝酒,他才推上自行车往公寓走。
他剪短了头发,灰白发丝已不见踪影。在机场分别时,麦秋宇替他戴好帽子,拇指抹过眉尾,淡淡地说:“把头发染回来吧。”说完就走了,头也没回。
陈麟声站在原地看他背影,傻了。一些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东西,突然就这样说出来,他面上发窘,一回家就赌气般推光了头发。这些天慢慢长出来,短短的青茬,绒绒地包着他饱满的脑袋。
头发都长出来了,麦秋宇还是没有联系他。墨西哥旅途中冒一场险,死里逃生,接吻,上床,回加拿大。到今天,他们十四天没见面。
偷戒指的心本不坚决,但想到自己竟然被白睡一场,陈麟声黑着脸捅开了房间的锁,钥匙哗啦啦乱晃。电话不合时宜地震动,他站在门口,阴沉着脸接起:“找谁?”
那边讲的是英语,从陈麟声念的大学打来,没说职位,没说目的,只说约他明天见面。陈麟声问他有什么事,对面讲,你有一门课缺勤太多。陈麟声走到书桌前哗啦翻动书页,对比笔记,发现自己确实有这样一门课。可按理说,他已经办了休学。
他张口解释,听见那边的轻笑。
翌日早上八点,在一家咖啡店,陈麟声见到了麦秋宇。对方穿得很斯文而休闲,戴框架眼镜,灰外套加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沓纸。
陈麟声摘下斜挎包,在他对面坐下。
麦秋宇抬头看了一眼,笑了:“要做和尚啊。”
是说他的头发。陈麟声没回答,他还在生气。但究竟是生什么气,他自己也想不明白。那颗遮盖很久的自尊心被麦秋宇戳得发火,他甚至怀疑麦秋宇是故意的。
麦秋宇埋下头去,掀过一页纸,云淡风轻地问:“不问问我去哪儿了?
“不感兴趣。”陈麟声说。
麦秋宇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他又抬起头,盯着陈麟声的眼睛,认真地讲:“我跑去你们学校偷东西,被人抓到,刚刚交钱保释。”
看他眼睛好像真有此事,陈麟声犹豫几秒,问:“偷什么。”
“你的入学资料,”麦秋宇晃了晃手里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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