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麟声的脸立刻冷了。
“我开玩笑的,”麦秋宇笑了,哄小孩一样放低声音。桌上一杯咖啡,一杯鲜榨果汁,杯沿放了一块小小的柠檬片。
“你的。”麦秋宇把果汁推到他跟前。
装什么,陈麟声心想,明明第一次见面就请他喝了酒,今天忽然请他喝果汁。心里虽然这样想,陈麟声还是道了一声谢。
“你比我想得更年轻。”麦秋宇还在看那一页。他知道陈麟声的生日,却不知道他的出生年份,今天看他资料时看到,吓了一跳。唯一值得庆幸的,他已经成年了。
睡都睡过了,讲这种话。陈麟声反问:“你多大。”
“我不会讲的,”大出陈麟声好多岁,麦秋宇有些不愿意承认。他还以为他们是同龄人。
“我长得老。”陈麟声抿一口果汁,舌头被酸倒,不禁皱眉。
“不是长相,是你心事太重,”麦秋宇说,“但你胆子很大,这倒是符合你的年纪。”
陈麟声没说话,他满嘴都是橙子味道。
“你知道的,只要你肯说,我能帮你。”麦秋宇抬起头,某个角度,他的眼镜反着白光。
“你怎么知道你能帮我。”
“我相信,天底下大多事都可以用钱摆平。”
“你有钱?”这话近乎挑衅。
一瞬间,麦秋宇好像又看见那个车里笑着炫耀烟盒的年轻人,他心里一跳:“至少足够供你读书。”
陈麟声今天穿了白色,清爽简单,讲话也脆:“你要包养我?”
麦秋宇被这句话逗笑了,他终于再次见到陈麟声,真正的陈麟声。一想到他其实是这样的人,却还是愿意回过头来救他,麦秋宇莫名感到满足,他放慢语速,认真地问:“你为什么千方百计讨我开心?”
又来了,又直接地讲出来。陈麟声耳朵发红,原来他的伎俩这样幼稚。他猛地站起来,椅子桌子发出不小声响,引得邻桌都往这边看。
麦秋宇看着他,没有笑,但也没有说别的。
破罐破摔,陈麟声又坐下来
“没关系,”麦秋宇将纸和笔放在桌上,“这也许是上天注定,我不怪你。”
“你相信上天注定?”陈麟声冷笑。
“十岁时我家人找大师为我和我大哥算命,”麦秋宇说,“大师算到我有牢狱之灾,我不屑一顾,后来我的事被登上报纸,他变成了在世神仙,赚得盆满钵满。”
所以麦春宙才能在千里之外打电话给拍卖场,让人买下那枚起拍价便是百万的戒指。而麦秋宇在墨西哥只能带他住情趣酒店。
听到麦秋宇打趣自己,陈麟声心里好受了些。
“我确实不喜欢别人算计我,但你救了我,所以,只要你今天愿意坦诚,我就愿意帮你打算盘。”麦秋宇说。
陈麟声没讲话,他在心里盘算,假如告诉麦秋宇自己是想偷戒指,麦秋宇会怎么样。就算不说偷,只说,我想要你哥哥的戒指,麦秋宇会有什么反应。思来想去,陈麟声发觉自己没办法坦诚。坦诚意味着交付一部分秘密,他做不到。
麦秋宇又补一句:“我从小学珠算。”
冷幽默,冷得陈麟声皮笑肉不笑。但他笑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好笑吗?
“你知道算盘是什么吧。”麦秋宇又问。
“知道。”陈麟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句话。他虽然年轻,但远不是新新人类。
“所以,你想要什么呢?”咖啡厅里,麦秋宇问出了这句话,好像神灯里的魔鬼,循循善诱,分外真诚。欲望和需求往往是一个人最深的秘密,陈麟声当然不会想当然地认为,一个人愿意帮他实现愿望,却不会探求他的内心。
他是想拿回那枚戒指,他甚至想偷回那枚戒指。但他更怕麦秋宇在将他了解透彻后,将他绑成一团塞进行李箱里,随便丢在墨西哥的某条公路旁。
更何况,那个人告诉陈麟声,他又找到了一些关于陈麟声母亲的消息。这让陈麟声燃起新的希望。从前是他的弦绷太紧了,打听不来妈妈的消息,焦虑过头,注意力全部灌注在那枚戒指上。现在似乎有几乎找到妈妈,他对戒指的执着,忽然松懈下来。虽然,他还是想替妈妈拿回来。
他沉默的时候,麦秋宇都在拿着铅笔在纸上圈画。那根铅笔很短,捏在麦秋宇的大手里显得有些好笑。大概是从咖啡店里借来的。
“我不喜欢我现在读的专业。”陈麟声说。
他下定决心,决定不告诉麦秋宇。
“你确实不适合,”麦秋宇停下了笔,又掀过一页,“刚看过你的设计集,很烂,所以你想学什么,读完书后有什么打算,是想留在加拿大,还是去美国读一个硕士。”
几句话把陈麟声说懵了,他根本没想过这些。
麦秋宇是真的拿到了他的资料。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爸妈。妈妈从前是一个贼,爸爸却是警察,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警署,第二次见也是,然后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第六次。只不过后来,妈妈是去送自己煲的汤,用来感谢阿sir帮她介绍学钢琴的学生。
他喜欢她,所以尽心为她的未来打算。
“你喜欢我。”陈麟声有些恍惚。
“对,”麦秋宇没有半分犹豫,他仍然低着头,“所以以后不要骗我,我报复心很重。”
第42章
陈麟声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从前想不到的,如今也想不到,一切都在意料之外。他想了想,慢慢地抬起手,一寸寸靠近,抚上怀中人的背。他将麦秋宇拥住,轻轻拍了两下。墨西哥有什么好?他很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我知道你一定恨我,”麦秋宇低声讲,“恨我穷追不舍。”
恨?从何谈起。陈麟声垂下眼,看见麦秋宇的发旋,竟和女儿的很像。他想摸一摸,看看有血缘关系的两人,头发是否有相似的质感。
“但我赢不过你,”麦秋宇埋在他怀里,手臂锁他腰身更紧,“我赢不过你。”
陈麟声的手掌停在半空。
他想起麦秋宇过生日那天,他去停尸间认尸。
找编号,确认,抽出冷藏柜。陈麟声站在一旁,十分恍惚。
叔叔让他过去他就过去,一低头,就看见一具冰冻许久的尸身。是个女人,长发,面目模糊。听说她是溺水身亡,一直无人认领。本应该火化下葬,但不知哪里出了错漏,又或是谁看她衣着考究,不像流浪的女人,就一直保存在这里。
陈麟声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感到无措。他抬起头,又低下头,一次次重复。叔叔一把揽住他肩膀,告诉他,小声,别太伤心。
是自杀吗?他愣愣地开口。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陈麟声点了点头。他很想告诉叔叔,他没有伤心,因为他根本认不出面前的女人是不是妈妈。他分明记得,妈妈比他要高大,可如今这个躺在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那样的瘦弱,那样的小。
他只是迷茫,无措,大脑一片空白。他忍不住低头去看,想仔细看清楚。
这是妈妈吗?她走了那么久,离开他这么久。他从未想过她死了。
陈麟声摇了摇头,他说,这不是她。他觉得自己称得上镇静。
叔叔却用力箍住他,把他抱着往后拖了半步,好像怕他发疯。
这真的不是她。陈麟声想挣开他的拥抱,他没事,他甚至不觉得伤心,他只是大声重复强调,这不是我妈妈。用完中文用英文,说完所有他懂得的语言,他只是想作证,证明面前的尸体只是一个他素味平生的陌生人。
“她没有死!”陈麟声大喊一声。像是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他愣在原地。好难听的声音,嘶哑而绝望。原来他早就哭了,满脸是泪。
“小声,”叔叔已经哽咽,他只有将陈麟声再次抱紧。
一瞬间好像所有力气都被抽走,陈麟声做回小孩,趴在叔叔怀里大哭。他已经认不出妈妈,或许他认出了,却不敢承认。
“也许是我们认错了,”男人捂住他冰凉的耳朵,声音颤抖,“我们先做一个检测,好吗,至少别让她自己孤零零地躺在这儿。”
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叔叔让陈麟声站在原地等,他去开车。陈麟声没等他。他去了超市,掏钱买了一瓶烈酒,一个人坐在路边喝。
酒喝到见底的时候,他来到了麦秋宇的家。
有人为他开了门,又为他指了方向。一楼没什么人,遍地彩带和亮片,字母气球高高挂着,和别墅老派的装修格格不入。
陈麟声不大记得自己遇见了什么人,他只记得自己上楼是,隐隐听到背后有人说:“又一个。”
又一个是什么意思。
陈麟声在那天发现了太多自己不懂的事,他想不明白。
麦秋宇在二楼,和他的朋友在一起。陈麟声整理了一下衣领,又对着窗户拍了拍自己的脸,他很想笑一笑。今天是麦秋宇的生日,他要祝他快乐。
来到门外,门缝里泄出昏黄的光。
他听到有人说笑。
“见Ricky一面好难,最近又在玩什么,听说又去了西班牙。”有人打趣。
“还能玩什么,不是玩女人就是玩男人咯!”
“难道就没有玩腻的一天?”
“那就玩双性人!”房间里传来一阵哄笑。
房间里,麦秋宇懒懒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瓶酒,身边几个年轻人簇拥,时不时笑一下。
“你们真坏。”一旁的女孩谴责。
“不然玩什么,玩真心,玩爱情?”
“也不是不行。”麦秋宇笑着插话,身子前倾,把喝空的酒瓶放在桌上。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刚发表玩双性人言论的年轻男人猛一推身旁女孩:“看见没有,坏的在这儿呢!”
“那我诚信请教一下麦生,爱情怎么玩。”有人把酒瓶当话筒,抵到麦秋宇嘴边。
“暧昧,好玩,甜蜜,好玩,就算吵架也很好玩,心脏揪紧的瞬间,像蹦极。”麦秋宇说。
“你认为哪一个环节最好玩?”主持人追问。
麦秋宇看向门外,空空如也。
他想了想,笑着说:“看一个人放弃所有底线、体面,豁出一切,狼狈到自己都讨厌。”
他说完,房间里一时没有人接话。最后还是主持人救场,他啧啧地说:“看来我的道行太浅,我只想着睡个舒服的觉,为此我愿意早上五点起来爬起来买早餐。”
“你怎么跟Ricky比?”大家立马转移话题,围绕着他打趣,场面又热闹起来。
门外的陈麟声静静站着,他忽然觉得很累,累到腿都抬不起来。
调整了几下呼吸,他转身往楼梯下走,险些撞上什么人。
太暗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抱歉。”陈麟声说。
“没关系,”那人答。
陈麟声低着头,迈步要走。
“Ricky的性格就是这样,你不要放在心上。”那人侧身站在阶上,语重心长地说。
陈麟声顿了一秒,快步离开。
等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在自己的住处。枕边放着一枚戒指,镶嵌的蓝宝石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
七天后,检测报告有了结果。自杀,没有外伤,鉴定为有血缘关系。陈麟声抓着一页页纸看了又看,看到最后,几乎能在心里默背。而这时,他又很想把那些单词都忘掉。叔叔问陈麟声,是葬在加拿大,还是带她回港岛。
陈麟声的手伸进口袋,握紧那枚戒指。他已经没有眼泪。
他很想带妈妈回去,让她和爸爸葬在一起。可当初她宁愿抛下他也要来到加拿大,她真的想回港岛吗?他选不出。
叔叔没有给他建议,他已经是大人,他要开始做决定。即使在此之前,他做过的决定大多愚蠢。他想到一个人,他忽然有点想问问他的意见。但这种想法只闪了一瞬,就如石子一般沉到海底。自那天以后,他和他再也没见过面。
棺木沉进地下,叔叔放上一束白玫瑰。土一层一层撒上去,渐渐将花束覆盖。
陈麟声握紧着那枚戒指,掌心潮湿。
他终究没把戒指归还给妈妈。随棺木下葬的,是他穿过的一身旧衣服,叠得整齐,像他儿时一样依偎在妈妈身边。年轻的他埋葬了儿童时的自己。
叔叔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要不要跟我留在加拿大。”
陈麟声摇了摇头。
施简被父亲体罚,在雨里站了一晚上。施岩仲故意发视频给他,男孩嘴角肿肿的,渗着淤青,低头站在墙角,坚决不肯看镜头。
陈麟声知道,施简怕他心软,故意不露出湿红的眼睛。
但他不能如施简的愿,他要回港岛去。他跟施岩仲说,自己在这里处理一些事,还需要一周,只一周就回去。施岩仲要跟他比谁心更狠,施岩仲赢了。
他总是赢不了。
陈麟声去自首,警察打电话给麦家,麦家说他们没有丢东西,也没有谁报过案,说自己丢了一枚蓝宝石戒指。他愣了,警察耸了耸肩,看他像看有幻想症的疯子,将戒指归还给他。
离开之前,陈麟声将戒指包好,写下地址托老裁缝寄走。老裁缝问他有没有别的话要说,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在机场,陈麟声回头望了又望。他其实很希望警察突然追过来把他带走。
但直到坐上飞机,都没有人追来。
麦秋宇追来港岛,也是一段时间后的事。他走在下班路上,忽然被人拉进车里。
车里,麦秋宇问:“只要你告诉我,有一瞬间,有一秒钟,不是为了那枚戒指,我都可以原谅你。”他抓着陈麟声的肩膀,手指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陈麟声疲倦极了。他看着麦秋宇,明白自己只要说出爱,说出喜欢,就能蒙获大赦。可他不想说。他实在不想说。其实本来也是这样,他根本不爱,不喜欢,他就是为了那枚戒指,从一开始就是。
他愿意承担任何代价。
麦秋宇说,寄回他手里的戒指是假的,老裁缝携赃物走人了。陈麟声愣住,他百口莫辩。麦秋宇拿出一张欠款合同,让他签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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