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简有意将自己的午餐偷偷分给表哥,但那半个煎蛋和一勺土豆泥根本填不饱肚子。
陈麟声饿到脸庞苍白,在学校上小测时忽然晕倒。青春期时,他性情冰冷,疏远了许多同学和师长。看到他一动不动趴在桌上,所有人都以为他用睡觉来蔑视学校。
他昏沉醒来时,桌下压着一张只写了两道题的试卷。
那次小测,陈麟声的成绩降到了倒数。
施岩仲在外很会装模作样。败掉了租产燕春来后开始舞文弄墨,假装成清高的读书人,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是因不喜世俗污浊放弃做生意,而非经营不善。
在老师心中,陈麟声自甘堕落,而施岩仲文人慈心,不惜变卖古董养育妹妹的小孩,供他读书。
“他的父母呢?”
“我姑夫,听说是自杀了,小姑,据说她去了加拿大。”
听说,据说。
他这个小姑早早和长兄断绝了往来,至于她嫁给了什么人,连施岩仲似乎也不知道。
“这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知。”施简摇了摇头。当年他还年幼,对上一辈的往事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姑姑瘦削干练,说话风趣。
施岩仲常常因此训斥她丢了施家的脸面。但面对自己的妹妹,施岩仲的口吻更像是恨铁不成钢,他出手大方,三天两头地安排安嫂烧菜煲汤给母子俩补身体。
想来,她大概因为施岩仲这段时间的慷慨作派,才决定将陈麟声留在施家。
“所以他选择去加拿大读书。”像推测,更像是恍然大悟。
麦秋宇的声音很低,施简甚至没听清楚:“什么?”
“我说,是谁供他去加拿大读书?”
“我爸,”施简回忆着,“算借款,还有利息。”
施岩仲放出的高利贷,黑帮看到都要惊诧。
就算这样,陈麟声也还是答应了。
施简想了想,补充道:“应该还交出了小姑的私产。”
他并不清楚小姑具体就给了陈麟声什么,只知道陈麟声有,且这些年来被施岩仲剥夺殆尽。
后来连母亲贴身的项链都被陈麟声拿了出来,以交换妮妮的手术费用。
麦秋宇沉默了。他想起陈麟声惨不忍睹的大学成绩,以及他在裁缝店兼职时,被白人欺凌也忍气吞声的样子。陈麟声不敢反抗,因为他没有依靠。
茶几下有一本相册,麦秋宇将它端到桌面,信手翻开。
施简学生时代的照片映入眼帘,麦秋宇匆匆翻过,直到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才放慢了速隔度。
隔着光阴,他的手指抚上那张青涩的面庞,照片泛黄,那人眼皮上的小痣像一粒尘,淹没在过度曝光之中。
他想起陈麟声的试探、局促、强装出的勇敢,心底浮起一丝释然。
他愿意原谅。原谅陈麟声因为贫穷才铤而走险,又因良心未泯而将赃物归还。他巴不得快些原谅。
他宁愿是自己错怪陈麟声。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施简好奇,记忆中,面前的人从未近距离出现在生活中过。
“加拿大。”
“原来如此。”施简点头。
“还想问什么。”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哥。”施简看着麦秋宇缓缓挪动的指腹,紧紧贴着照片里的年轻人。
麦秋宇没回答,但施简自认得到了答案:“那你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是他离开我的。”麦秋宇答。
施简愣了。他想到陈麟声回港的理由,顿时背后一凉。难道他才是拆散表哥和爱人的罪魁祸首?今天打了姓麦的就足以他后怕一阵,假如让此人知道自己是陈麟声回港的理由,他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看这张。”施简引开话题,朝相册点去,“他成绩最好的一年,还久违地参加了篮球赛。”
照片里,陈麟声站在人群中微笑,身穿白色衬衫。十七岁,或者是十六岁,在考场和赛场上证明了自己,仿佛戳破了人生的乌云,于是,一缕阳光照下来,照着他意气风发的脸。
麦秋宇见过他这个样子。在墨西哥,陈麟声喝了酒,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他口袋里偷走了钱包。
“诶,你别拿走啊。”施简按住麦秋宇想抽出照片的手,“换一张,换一张不那么明显的。”
整本相册,只有这一张陈麟声笑着的照片。
最后,麦秋宇得到了一张施简和陈麟声的合照。陈麟声戴着帽子,没有表情。一旁的施简却笑得灿烂。
“你可以把我撕掉,别乱丢就好。”施简送他出门。
“一周之内搬家,”麦秋宇低声道,“别再回来。”
“你忘恩负义!”施简强调。
“有人跟踪你们,”麦秋宇继续解释,施简思维跳跃,让他有些不耐烦,“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再观察两天。”
刚刚一出门,他就远远瞥见几张悄悄看过来的面孔。依靠就是严家派来的人。黑帮成员,耀武扬威惯了,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他们为什么追着陈麟声不放?
麦秋宇有不详预感,却没有头绪。大概是严家病急乱投医,得罪太多人,这么泾渭分明的报复,竟也无法精准锁定凶手。
坐在车里,麦秋宇陷入沉思。
“麦春宙”名下诸多房产,有的是礼物,有的则是他自己的投资和安置。前者属于“麦春宙”,不能转送,剩下的公寓别墅就由他处理。
他要挑一处送给陈麟声。
不,干脆全部送给他。
他还能给陈麟声什么呢,麦秋宇什么都没有。因为一无所有,他曾深深自责过。现在他拥有许多,却无法以自己的名义奉赠。
麦秋宇深踩油门,银色跑车奔驰而去。
他要给陈麟声一栋房子。
如果可以冰释前嫌,如果可以补偿。
那他就不算一无所有。
奔进医院,麦秋宇推开门,病房的灯光昏暗。陈麟声坐在床上,怀里拥着小女儿。他听见有人闯进来,却丝毫没有侧目。
因为手臂遮挡,麦秋宇看不清妮妮的脸:“明天,明天我会让律师来。”
“来做什么。”陈麟声问。
“我想送她一栋房子,等她出院,你们就可以住进去。”麦秋宇越说心里越轻松。
好像他终于补偿了什么。
在他的想象中,陈麟声不会有太大情绪波动,但一定是惊喜的,如释重负的,好像终于重获清白。
然而想象并没有成真。
“麦秋宇,”陈麟声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她在生病。”
言语间充满疲倦和不耐,像应付一个难缠的孩子。
麦秋宇愣了。
下一秒,他意识到,自己又走错一步。像卡不进去的齿轮,像浪费了步数的棋子。
“你知道生病是什么意思吗?”陈麟声看向麦秋宇。
他从未如此清晰感受到,纠缠于生活而言,是一种累赘。女儿发烧,他没功夫去演情感大戏。他看得到麦秋宇的脸上闪过的无措。但他并不想给予安慰。
陈麟声沉默地别过头,将妮妮搂得更紧
麦秋宇站在原地,他仿佛回到了陈麟声家里的浴室,一推门,就闻见陌生的香气。
现在陈麟声身上是这种味道?
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害怕了解,害怕怀念。于是稍不留神,就到了河的对岸。
隔着浓雾和奔流的河水,他可以远远跟着这个人走。但他看不清陈麟声的脸。
咔哒一声,门锁被拧得撤开,一个男人推门而入。
任骋云带来一袋棒冰,利落撕开:“含点这个,会好受一点。”
妮妮已经吃过药,却依旧烧得脸通红,额头贴着降温贴。
陈麟声迟疑:“发烧可以吃冰?”
下午妮妮再次发烧后,任骋云跑前跑后帮他解决了不少问题,还帮他找来了医生。妮妮起烧时,为避免高烧惊厥,任骋云还用手帮妮妮捂热了手脚。
所以当这人拿着棒冰出现的时候,陈麟声才没有因直觉而直接拒绝。
任骋云是单身父亲,他的小孩比妮妮大,照顾孩子的经验也更多。
“妮妮只是发烧,没有咳嗽,”任骋云温声解释,“这是电解质棒冰,降温,也补充水分。”
麦秋宇独自站在一旁。
这一幕他后来常常梦到,每一次都站到手脚麻木,浑身越来越重,直到惊醒。
他被彻底忽略。
如此多余,像一个局外人。
第58章
麦秋宇的局外人生从他平安返家那天开始。
不,或许更早。
他一直知道家人更看重哥哥,尤其是祖父。
麦老先生前后结过三次婚,妻子之外还有情人,活到六十岁,入族谱的小孩加上私生子,膝下一共八位子女。
多子女家庭的小孩最不情愿承认的一件事便是:父母的爱并不公平,且这份不公平有时毫无道理。
麦老先生格外偏爱三女儿麦敏,也就是麦秋宇的母亲。他亲自为女儿铺设未来,女儿长大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看顾之下。家世清白的夫婿倒插进门,一对双胞胎也跟她姓麦。资产就更不必说,麦敏是兄弟姐妹中最阔一位,自她五岁起,麦老先生就开始买楼送她,后来还在寸土寸金的港岛为她建过一座游乐园,只因为麦敏实在太爱开碰碰车。
麦敏生产那天,麦老先生守在病房外。麦敏的丈夫梅逊雪战战兢兢,连坐都不敢。
麦敏怀的是双胞胎,怀孕艰难,生产也艰难。哥哥出生得十分顺利,没让母亲受太多苦。弟弟则不同,麦敏生他时已经没了力气,偏偏胎位也不正,直接导致了难产。
几个小时过去,生产终于结束。当护士把弟弟抱到麦敏面前时,麦敏冷冷地偏过了头。
麦老先生也不喜欢女儿的第二个孩子。双胞胎出生的时辰不同,八字也天差地别。找算命先生看过后,他认定弟弟是派来折磨亲友的债主,注定要跟哥哥竞争的反骨仔。
随着兄弟两个渐渐长大,麦敏虽然偏心长子,却也不失对弟弟的爱护。又有梅逊雪这个人在屋檐下的上门女婿尽心维护,一对兄弟相处得倒也和睦。
幼年的麦秋宇虽然觉得祖父对自己不如对哥哥和蔼,可他依旧能拿到新年红包,就也没放在心上。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依赖什么生存,更不知道这种看似微小的偏爱,或许会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走向。
他只知道,哥哥麦春宙确实很好。
阿宙性情温和,甚至有些心软,走路见到蚂蚁都不忍心踩。他去教堂做礼拜从不走神,也很少给家里的佣人添麻烦。在外,他一边交着各种朋友,一边照顾着弟弟的感受。
一个小小的孩童能聪慧到这种地步,自然是人见人爱。
就连黑帮老大的小孩也要跟他做朋友,打电话哭着要他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麦敏并不赞同兄弟俩和严木做朋友,但麦春宙认真地恳求了她——严木的妈妈最近去世了,他最近很孤单。
在这一点上,麦秋宇其实并不能理解哥哥。他虽然爱跑爱玩,却在交朋友上极为苛刻。他觉得严木看起来很可怜,实际上却很讨厌。
就比如保镖数量上,麦秋宇和哥哥下上学一共有四个保镖接送,而严木一开始只有两个。有一次,两行人在路上遇见,严木微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翌日,护送严木的保镖翻了几倍。
麦秋宇甚至都没数清楚他身后到底跟了几个人。
严木专门让保镖站在门口,挨着给小朋友发放小礼物。
麦春宙很开心,认真地向严木讲了谢谢。麦秋宇却不是很感兴趣,他更在意的,是严木说“不用客气”时的眼神。
麦秋宇歪着脑袋打量了半天,直到严木笑容变得不自然,他才不屑地移开了眼神。
这样虚伪的一个人,偏偏麦春宙可怜他。
麦秋宇不情愿地跟着哥哥钻进了严家的车,十分钟后,他们被一行人绑架了。
后来的一切,麦秋宇不愿回想,但他永远记得母亲的目光,那眼神好像在说:为什么是你,怎么会是你。
那时祖父重病,医生说,或许撑不过半年。又听说阿宙和秋宇遭到绑架,更是急火攻心,当晚被推进了抢救室。
或许是为了祖父的身体,麦敏将还在颤抖的麦秋宇打扮了一番,为他换上了麦春宙的衣服。
闻见哥哥衣服上的香气的一瞬间,麦秋宇朦胧预感到了什么。他被推到了爷爷的病床前,按着麦敏的吩咐,红着眼睛轻轻道:“阿宙回来了,爷爷。”
麦老先生睁开一狭眼睛,虚弱地望了过来。他抬起枯槁的手,欣慰地抚上孙子的脸。偏爱并不能让他在重病中识破谎言。
幸也不幸,医生的推测落空,麦老先生奇迹般地又活了十年。他把这个奇迹归功于“麦春宙”。而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麦敏和丈夫投资失败,和父亲闹出了一些不愉快。
就这样,麦春宙成为麦老先生最宠爱的小辈。他为“麦春宙”一个人存续的资产,足够一个人奢侈无度地活几百年。最重要的是,这笔资产不能转让或继承。
他把算命先生的话记在了心里。
他担心麦秋宇会抢。
麦老先生在生前公开了遗嘱,麦秋宇身穿西服,代替哥哥拥抱上去感谢祖父。而真正的麦春宙,已经成为植物人五年之久。
按理讲,只要活着,麦春宙就能拿到属于他的那笔钱。
麦敏和梅逊雪想要的终于达成,可人终究是贪心的。他们坚信,麦春宙会醒来的。
如果他有天醒了,却发现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岂不是会很难过?
他们委婉地让麦秋宇开启双份人生,即使他们清楚,麦秋宇用时间堆砌了“麦春宙”的履历,却完全荒废了自己的学业。
可就算如此又怎样?
他麦秋宇不过是个十几岁就进少管所的坏孩子,偷盗,打架,孺子不可教也。他只不过是替麦春宙读一些书,画一些画,交一些朋友,出席一些活动。这些事并不是做苦力,不算委屈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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