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存青开了一辆低调的灰色轿车,在医院等他。三年过去,陈麟声发现这位叔叔似乎没变,岁月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陈麟声注意到他抱妮妮时结实的手臂,猜想宋存青一定长期保持着健身的习惯。健身是一件奢侈的事,需要时间和精力。
宋存青的确过得很不错。
可不知为何,陈麟声心中总是有那么一丝顾虑。他想,或许是在施家太久了,留下阴影,不愿意再借别人的屋檐。
“我确实想离开港岛,”陈麟声讲,“只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极委婉的拒绝。
宋存青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片刻后,他叹了口气:“好吧,那你再好好想想。”
说完,他又转过头去和妮妮说笑。看到女孩手腕上的金麒麟,宋存青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都怪爷爷,不记得给妮妮准备礼物,我打电话给金店,问他们有没有金项圈,妮妮,项圈也挂麒麟,好不好。”
说罢就起身,从口袋拿出电话拨号。
陈麟声跟着站起来,还没说两句,就被宋存青一把推跌在沙发上:“不准拦我,长大了,反而客气起来,你小时候的玩具可都是我买的,怎么,只许你有,不许妮妮有?”
陈麟声哭笑不得。他只好坐回沙发上,用小刀给妮妮分其他水果。
宋存青。
陈麟声想,听起来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人,施简知道一定会羡慕。施简常常抱怨自己的名字不够好听,和姓氏不搭配,他叫施简,妹妹叫施真,“失简”“失真”,听起来不仅不包含祝愿,甚至像一种诅咒。
陈麟声觉得他想得太多,施简却认真地强调,好听的名字,就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陈麟声不知道什么样的名字才算作好听。
他想起麦家那对双胞胎的名字,春宙对秋宇,算是好听吗,应该算是吧。可他如今想到这两个名字,情绪就会不自觉冷下来。
可见与人交深后,再好听的名字,也不能力挽狂澜。
麦秋宇也是这样想。
“他叫严森,”汤连翡指向照片中站在新娘右边的男人,“三十年前他背叛了严家,遭到追杀,老婆孩子都死了,他就是绑架你们的人,也一定是劫持游艇的人。”
“你想说什么?”麦秋宇淡淡地抬起眼。
“你还不明白?”汤连翡瞪大眼睛,“这对夫妻是陈麟声的父母,而严森是他们的朋友!”
“所以严家觉得阿声和严森做的事有关?”麦秋宇仔细打量着新郎新娘的样貌,发现陈麟声的脸确实和他们有些像,他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流连,“他比我要小三岁。”
汤连翡怔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阿声是谁,他愤愤道:“就算跟他无关,也跟他父母有关。”
“证据呢?”麦秋宇说,“就凭这张照片?”
“有这张照片还不够?”汤连翡抬高嗓门。
“你的逻辑性太差,不吃碳水果然会变弱智。”麦秋宇刚想把照片收进口袋,却忽然发现了什么,将照片放近仔细察看。
汤连翡看出他的漫不经心,他没见过这样的麦秋宇,更没被这样的麦秋宇轻视过,他没由来的烦躁,话中也带上了刺:“其实你根本不关心严木,是不是。”
“你很关心吗?”麦秋宇毫不在乎汤连翡的嘲讽,他注意到,新娘挽着丈夫的手上隐约透着一抹蓝。
像是察觉了什么,麦秋宇下意识用手指去拂,恨不得能把细节放大。
电话依然在响,麦秋宇终于拿出来看了一眼,他随手点了一下,铃声戛然而止。随后,他又把手机放进了裤子口袋。
汤连翡被他这一反问噎住,他登时回答道:“我当然关心,我跟你不一样。”
麦秋宇将照片收好,折回去重新打开保险柜。这一次,他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了出来,全部塞进了一旁的登山背包。
“我听说了,这些天都是你在照顾严木,谦伯对你的态度也好了不少,辛苦你了。”麦秋宇打开袖珍手枪的枪膛,装进几颗子弹。他背着身子,让汤连翡看不到他的动作:“阿连,你实话告诉我,你爱严木吗?”
汤连翡愣住,嘴唇张了张,又合上。
麦秋宇拿出保险箱里最后一样东西:一副儿童画,上面画满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像港岛城寨,也像墨西哥的郊外。
他凝视褪色的线条许久,终于还是将画折好放进了背包。
在这过程中,汤连翡始终没有做出回答。
于是,麦秋宇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爱他的,你爱过他,在你最年轻的时候,你崇拜他,觉得他好有才华,而你是他的缪斯,你们天造地设,说不定会成为影坛一对留名青史的爱侣。”
说完,麦秋宇不屑地笑了,只不过他笑得无声。严木所谓的才华,不过是将性爱过程加上一些昏暗的滤镜。他一事无成,只好做一些云里雾里的创作,以此掩盖自己的无能。
“阿连,如果严木瘫痪,断手断脚,你还会爱他吗?”麦秋宇站起身,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套,背上登山包,随后直视汤连翡的眼睛,“如果我什么都没有,你还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你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汤连翡咬牙切齿道。
麦秋宇笑了笑:“好吧。”
这态度彻底激怒了汤连翡,他走过来,抓住麦秋宇的领子,清秀的脸变得扭曲:“麦秋宇,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跟我谈爱情?是谁讲的,爱情也可以玩,你不记得了吗?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何必动气,”麦秋宇低头看他,面无表情,单手捏住他纤细的手指,像拽扣子一般,一根根掰下来,“我不过是问你几个问题。”
“我只不过是想要好的生活!”汤连翡高声道,“我以前也跟你们一样,住大别墅,每天无所事事,只需要忧心怎么花钱!”
“但你连书都不愿意读完,不是吗,我跟雯卿还有严木凑钱给你,你却转头去买胸针。”麦秋宇平静道。
“那你们自己愿意给我的,”汤连翡感到不可思议,“我连支配权都没有吗?其实你和雯卿最虚伪,你们根本看不起我,看起来好心,其实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优越感。”
“优越感?”麦秋宇又笑了。从这位脑袋空空的朋友嘴里听到这三个字,无异于看到猪修炼成精。天上千年也只有一个天蓬元帅。
“你们两兄弟运气坏,根本不关严木什么事,他根本不欠你的,严家更不欠你的,只是人家愿意讲道义,严木也愿意处处哄着你,捧着你。”汤连翡一脸鄙夷。
“是吗,”麦秋宇笑容变淡,“虽然知道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说出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贴在耳边,对着那边说道:“谦伯,严家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汤连翡看他这一番动作,脸色骤变。这几天他好不容易才在严家那边赚到了印象分,他的皮肤都熬出了细纹。假如刚刚的话被那个固执的老头一听见,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伸手要去抢手机,被麦秋宇一把推开。
麦秋宇低头听了一阵,挂断了电话,抬眼看汤连翡:“有人告诉我,严木站不起来了。”
汤连翡顿时怔在原地。
他日日守在医院,怎么不知道这个消息,严家人还告诉他,严木一定会康复。怎么会这样。
麦秋宇从他身旁走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保证,他后半生只会有你一个人。”
严木瘫痪,严家再看不上汤连翡,也会为他套住此人。假如严木死了,严家说不会绑汤连翡去配阴婚。
解决了汤连翡,麦秋宇走出卧室,路过起居厅,顺着楼梯往下走。
没走几步,就看到父亲迎面走上来:“小宇,你要去哪里。”
麦秋宇向左看去,一旁嵌着的窗户明亮,下面便是灌木花丛。
“你要去找他,是不是?”梅逊雪显然动了怒。
“他是谁,”麦秋宇问,“我认识吗,您认识吗?”
“严七死了,”梅逊雪神情严肃,“这是严家的诚意,我们不能置之不理,你的保镖已经被我撤了回来,今后的事,你不许插手。”
麦敏站在楼梯下,扶着扶手,看起来忧心忡忡。她身后,是两个戴墨镜的保镖。
“妈!”麦秋宇充耳不闻父亲的话,挥手向麦
敏打招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麦敏没有反应。
麦秋宇放下了手,他早已习惯母亲的冷漠:“严七死了,我冒充阿宙的事就不会被说出去了,是不是?”
他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像说家常话一般说出这个秘密。
麦敏脸色一变,挥挥手,身后的保镖就都向远处走去。
“小宇,你最近玩得太过,让我想到三年前的你,我很担心,”梅逊雪放软语气,“我们为人父母,怎么会不知道你辛苦,你受了太多委屈,所以我们才想你快点选择。”
麦秋宇看着父亲的脸,片刻后,他忽然道:“爸,你想让我变成阿宙,是因为你的资金链断了,而你怕阿宙忽然断气吗?”
梅逊雪被他冲得一时说不出话,他转头看了看妻子。麦敏面色阴沉,没有出声。
“爸,你还记得阿宙长什么样吗,其实他跟我早就不像了,我们被绑架那年,就已经有些不一样了,连绑匪都看得出来,”麦秋宇笑着,说完调转方向看着麦敏,他从口袋里拿出那幅画,朝着楼梯下一扬,“妈,你因为阿宙小时候画了一幅房子,就认定他长大后一定会做建筑设计师,其实他画的房子是给蚂蚁住的,所以才密密麻麻,那不是港岛,也不是墨西哥!”
画纸向下落去,躺在了地板上。
麦敏避开了麦秋宇的目光,也没有去看那幅画。
麦秋宇觉得好笑,他是麦家的刺,而阿宙是麦家的疤。事到如今,他们这对兄弟,竟走到了让父母不敢直视的地步。
“你们不爱我,也根本不爱阿宙,”麦秋宇举起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梅逊雪吓得高喝不要,麦敏腿软,跌倒在地板上。
麦秋宇看着父亲退后的半步,不屑地笑了笑,他道:“我不会再为你们负责。”
说罢,他猛地伸直手臂,举枪打上远处的窗户。
竖着的大窗玻璃顿时被子弹震碎。
麦秋宇一脚踹上去,将空洞变得更大,并挫去了一些锋利的边缘。
他不顾一切地钻出了窗,手扒住窗台,奋力移动几寸,跳到衔接的狭窄平台上。他看着深深地茂密灌木。还好港岛冬天气候并没有多冷,他又在花园中种植了一些冬青植物。他深吸一口气,不过一切向下跳去。他尽力蜷缩,护住头颅,掉进茂密的灌木丛,落地的一瞬间,手臂钻心地痛。
“别死,”麦秋宇低声道,他额角沁出冷汗,挣扎着爬起来,他命令自己,“别死,麦秋宇。”
等他忍着疼赶到医院时,病房中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数不清毛绒玩偶整齐地堆叠在一起,无人认领。
第62章
讲过三个故事后,妮妮终于睡着。她睡在床的内侧,婴儿般蜷缩,怀中紧紧抱着毛绒小象。陈麟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力气越来越轻,直至变成抚摸。他摸过女儿的头发,往上提了提被角。
妮妮感受到鹅绒被的覆盖,搂毛绒小象的手臂松了一些。她在梦中有了安全感。陈麟声坐在床头,看着女儿明显瘦了些的睡脸,轻轻叹了口气。小女仔在幼稚园大口吃饭换来的肉,不到一周就全消了下去。
他宁愿病的是自己。
可转念一想,如果他生病,谁来照顾妮妮?离妮妮成年独立还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他要给女儿依靠,即使他无人可依靠。
陈麟声起身拉住了窗帘,刚才妮妮要看星星,他抱着她站在窗边往外看,就没有拉帘。父女俩找了很久,依旧只能看到大楼的灯光。妮妮指着远处的大海问:“那里为什么那么黑。”陈麟声答:“因为现在是晚上了。”妮妮又问:“天会给海盖被子吗?”小孩子的想象力最纯粹,妮妮时常天马行空,陈麟声甚至有时都对不上她的脑电波。
走进浴室,面对洗手台,陈麟声向后捋了一把头发,将整张脸进放好的水中。这让他想起掉进水里的感觉。
妈妈就死在水里,妈妈的戒指也遗失在海里。
游艇爆炸时,他好想跟着沉落,走回充满海水的起居室,从珠宝盒里拿回那没戒指。可有人紧紧抓住了他的领子,裹挟着他,将他送到救生艇上。始作俑者竟然想要救他。
冷水埋没五官,陈麟声因气短而颤抖,手指紧扣大理石边案。
最后一丝氧气消失的瞬间,他听见手机振动的声音。陈麟声猛地抬头,水珠飞溅,打湿一片衣襟。他湿着手去摸兜,拿出施简借他的备用机。里面安装着他补办的电话卡。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陈麟声正犹豫要不要接,电话就挂断了。他刚要手机装回口袋,振动声再次响起。打电话的人锲而不舍,如此反复四五次,像催命,也像催债。而陈麟声和麦秋宇一刀两断后,就再也没有如此这般几乎要纠缠到天涯海角的关系。
陈麟声想起医院前围着的黑衣人,想起病房外走廊里的保镖,想起严家,想起麦秋宇血流不止的那只手。
他的生活好像总是不得安宁,但他偏偏又不能不去面对。
他不想再欠别人人情。
陈麟声将手机放在储物柜上,出去确定卧室门关好后,再次回到了浴室。
隔着一层门,一层屏风,他站在镜前,食指点下了接通。他选择不说话,等对方开口。
会是谁?只三秒钟,执手机侧耳倾听的人脑海内闪过无数答案,心也跟着悬高,不自觉屏住呼吸,好像和危险只有一墙之隔。
“喂?”一个字,沙哑而急迫。
陈麟声的心骤然落地,继而化作白色的细沙,顺着胸腔下滑,直至消失不见。
他当然听得出对方是谁。
“阿声,你在哪里,你安全吗?”麦秋宇的声音极低,呼吸声很重。浴室的空旷放大了细节,好像他刚刚奔跑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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