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麟声将手机拿离耳朵,放在手中。他垂眼默背这个号码,为了以后不再犯接通他的错误。
“阿声,是你吗,你身边有别人吗?”麦秋宇的声音因距离而变小,“你不要不说话,跟我讲一句话,好吗?”
“我要换号码了,你不要再打来。”陈麟声注视屏幕良久,终于出声。说罢,他就要收线。
“不要!”电话那头的麦秋宇似乎看得见陈麟声指腹和挂断红键的距离,他高声打断,继而放轻,“别挂。”
陈麟声从未听过麦秋宇如此虚弱的声音,似乎夹杂着一些因疼痛而倒吸气的声音,他迟疑了片刻,又将手机拿回耳畔。
只不过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小声,”麦秋宇恳切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陈麟声望向镜中的自己,那个他被水珠模糊了五官和轮廓,他背过身去,低下了头:“好,你问。”
浴室一时寂静无声。
整整一分钟过去,麦秋宇还是没有开口。时间像在烧,一分钟烧过一万年,身处烈焰那样煎熬。
他没想到陈麟声肯让他再说一句话。
却也只有一句话。
对面随时可能挂电话,而他的手臂又钻心地痛着,痛到他的声音变轻,额头和脊背全是冷汗。他坐在医院冰冷的阶梯上,楼梯间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指示牌鲜艳地亮着。他捧着快要因没电而关机的手机,心脏咚咚作响,他在脑海中飞速斟酌、挑选,想以最精简的问题获得最具体丰富的的答案,却越想越乱,指尖发抖。
你认不认识严森,你现在在哪里,你是去了任骋云那里吗,你现在在哪里,你知不知道你妈妈曾经加入帮派的事,你妈妈手上的婚戒,是系住我们两个那枚吗,你现在在哪里,你永远不想再见我吗,为什么不把毛绒玩具带走,你安不安全,妮妮安不安全,严家人找到你了吗,你现在在哪里。
你现在在哪里。
麦秋宇脱口而出:“你究竟在哪里。”
说罢,他低沉而颤抖地央求道:“小声,你究竟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平缓的呼吸声。
半分钟后,陈麟声挂断了电话。他关了机,打开储卡槽,拿出电话卡用力一掰,电话卡拦腰折断。接着,他把这张废卡丢进了水池。
他再也不会启用这个号码。
他走出浴室,坐回床上发呆。
妮妮在他背后翻了个身,手臂舒展。
被女儿的翻身动静提醒,陈麟声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
翌日清晨,早餐桌上菜式丰盛,宋存青恨不得将整栋茶楼都搬回来。奈何妮妮大病初愈,胃口还没有养回来,只恹恹咬了几口烧卖,看得宋存青直皱眉。
“好端端的,怎么会生病。”他将妮妮吃剩的东西放进盘中。
陈麟声犹豫几秒,放下了筷子:“叔叔,不知道可不可以借下你的电话,我的电话坏了。”
他和任骋云的秘书约定好了,上午八点要去一个电话确认一件事。
“好啊,给。“宋存青没有多问,他掏出手机递给陈麟声,然后转过头来继续哄妮妮吃早餐。
陈麟声没想到叔叔会这么爽快。
今天他睡过了头。任骋云的秘书相当刻板,说是八点打电话,如果迟一分钟,大多就打不进去了。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一定会下楼打公用电话,而不是用宋存青的手机。
陈麟声按亮屏幕,壁纸赫然是一对男女。
女人穿着婚纱,面容姣好,男人则身穿西装,气质稳重,只是比女人大上几岁。
看起来像是新婚夫妻。
他愣住了,盯着照片旧旧地看,来来回回地看。
“发什么呆,”宋存青注意到他迟迟没有打电话,转了过来,见他在看壁纸,哈哈大笑“这是你妈咪啊,不认得了?”
陈麟声还在小学时就同妈妈分别,已经有些记不清妈妈的眉眼。施岩仲床头摆的小妹照片是她十六七岁的旧照,还保留着丰腴的婴儿肥,眉眼也没完全舒展开。停尸房的女人则五官变形,面目模糊。上一次见到妈妈的照片,也是燕春来墙上挂着施家全家福,妈妈那样小,比妮妮更小。
陈麟声无法将妈妈的这几个样子糅合在一起。
他失去她太久了,久到想象不出她确切的样子。
而宋存青壁纸里的女人,穿婚纱的女人,离幼时的他最近。
小时候的陈麟声,见到的就是这个样子的母亲。
他的记忆竟忽然复苏,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文忠不爱拍照,”宋存青说,“所以我和你妈咪单独照了一张。”
陈麟声移动屏幕,想将照片往旁边挪一挪。
妈妈的手伸出了镜头。
“一切好像就在昨天一样。”宋存青叹了口气。
第63章
白鸣亲自开车来接。他为人沉着,座驾也低调,让人看不出这是一辆保时捷。
陈麟声牵着妮妮来到车前,还没打开车门,后排的车窗就降了下来。
“妮妮!”一个发丝绒绒的小男孩探出了头,朝妮妮挥手。
陈麟声认出他:任骋云的小儿子,前段时间生病,住在妮妮的隔壁病房。
妮妮腼腆,她躲在陈麟声身后,朝朋友眨了眨眼睛。
上车后,白鸣向陈麟声解释:先生说,反正小任也一直吃着张大夫的补药,不如顺道一起去。
陈麟声点了点头。
在医院时,任骋云一眼看出妮妮的身形比同龄孩子要矮小,说话嬉笑都低又轻小。他向陈麟声推荐了一名大夫。大夫姓张,和任骋云是同乡人,假如陈麟声愿意,他可以牵线搭桥。
张大夫名声在外,最擅调理小儿身体。多少人千里迢迢赶来港岛,只为求得他一纸药方。如今他年岁渐长,不愿劳顿,常常闭门谢客。要他开门,要么有千金,要么有交情。
陈麟声明白,他父女二人必行,搭的就是任骋云的交情。
张先生的药理斋开在半山,坐落在张家的别墅之后,房梁门柱古色古香,四角屋檐欲飞,像一间小小的寺院。穿过富丽的现代建筑,踏上打磨抛光的石阶,清晨露重,清苦的药香传来,使人发冷。陈麟声牵紧了妮妮的手。
医者仁心,医者也有千金。
白鸣先一步跨进了门,他和张大夫聊了几句,转头唤陈麟声他们都进去。小任一看就常来此地,他轻快地越过门槛,爬上圈椅,利落地捋起袖子,将手臂放在脉枕上。
白鸣眼中浮起一丝疑惑,他似乎不解家里的少爷今天为何如此主动。
但陈麟声一看就明白了七八分:这小男孩,是在为妮妮做示范。
经一番号脉问诊,张大夫思忖片刻,提笔写下了一张方子。他告诉陈麟声,妮妮并没有大碍,只是一出生就做手术,难免身子虚弱。
至于小任,张大夫告诉白鸣,这个夏天,他不能再碰冰激凌。
拿过药,一行人没有停留太久。
白鸣走得最快,把一大两小甩在后面。
“白鸣叔叔最不喜欢闻药味,”小任牵着妮妮的另一只手,“他会喘不上气。”
远远看着白鸣匆忙钻进车里的样子,陈麟声有些担忧。不了解药材,刚刚妮妮的药,都是白鸣走进药堂里请人抓的。
他加快步伐:“我们去看看他。”
驾驶座上,白鸣正猛吸着哮喘喷雾,他犯病了,胸脯一起一伏。
“还好吗?”陈麟声关切地问。
后排的小任扒住座椅,朝白鸣张望。
车内空间持续着某种振动,白鸣缓了半天,终于平复下来,他闭上眼睛向后仰,浑身无力,虚弱道:“陈生,劳烦你,帮我接下电话。”
他是秘书,不能漏接任何一个电话。
陈麟声摸上他的口袋,翻出手机接通,点下免提。
“你好,哪位?”陈麟声询问。这些年,他在服务业颇有经验。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
白鸣眯着眼睛望了过来:“没有来电显示?”
“没有?”陈麟声摇了摇头,他又问,“喂?
你好?”
依旧没有应答。
白鸣摆了摆手,示意他挂断。
他的手机需要时刻保持通畅,不能被莫名的恶作剧占线。
陈麟声和白鸣交换了位置,他开车,带着其他三人踏上回程。
路上,妮妮和小任坐在后排,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所以你真的打算离开港岛?”白鸣问。
陈麟声看了一眼旁边。
白鸣闭着眼睛,像在小憩。
“嗯,”陈麟声答,“是有这个打算。”
白鸣没再问什么,他的呼吸渐渐绵长,直到真正入睡。
离开港岛这个建议也是白鸣的老板任骋云给的。
当时陈麟声正在和医院的金属柜子抗争。他放了包进去,出去洗了个手,回来却怎么也打不开门。
任骋云长臂一伸,像拥抱似地拢过陈麟声的肩头,替他将柜门往里一按。
门立马开了。
“有没有想过离开港岛。”任骋云来自大陆北方,他讲普通话,字音端正,“外面的世界很大。”
他给出这个建议后,还给了陈麟声一个岗位。
他想陈麟声到他公司去。
陈麟声拒绝了。
如果不是为了妮妮,他不会欠任骋云半分交情。
不过,离开港岛,确实是一条出路。
陈麟声望着前方的路,有些出神。
“叔叔,我要过生日了,”小任忽然靠了过来,“你们可以过几天再走吗。”
他随了父亲的容貌和气质,就算温和挽留,也蕴含一种不容人拒绝的气质。
陈麟声刚要回答,就从后视镜里看见妮妮期待的目光。
他叹了口气。
小任的生日会上,他穿一件纯白的定制西装,小王子一样独奏着钢琴。经他央求,一曲结束后,陈麟声还和他四手联弹了一曲。
这曲子他提前弹给父亲和白鸣叔叔听过,两个人都给了鼓励和夸奖。第二遍弹给陈麟声,陈麟声听到一半就叫停了他,坐到他身边,沉默地示范了一遍。
小任惊讶于陈麟声的背谱速度,也拜服于他的精湛技巧。小男孩,骄傲又挫败,说自己没有天赋。
陈麟声摸了摸他的头发:“你比我有天赋,你喜欢弹琴,你对琴键有感情。”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知道,自己弹琴,不过是机械的肌肉记忆而已。
二楼一曲终了,一楼传来宾客雷霆般的鼓掌声。
陈麟声牵着小任和妮妮下楼,刚踩到最后一阶,小任和妮妮就牵着手跑去拆如山的礼物了。几个孩子也跟了过去,一时欢声笑语。
白鸣守在一旁,朝陈麟声点了点头,示意他会看好妮妮。
陈麟声犹豫片刻,转身向阳台走去。一些男人聚在那里抽烟,任骋云也不例外。他决定向任骋云敬一杯酒,喝完就离开。
还没走进人群,就听见有人口齿不清地说笑。
陈麟声步子一滞,他对这种场合过敏。
“老任,你家里有女主人了吗?”
“哪里的话。”
“是男人,我看见了。”
“不要胡说。”
“你跟大家说实话,从哪里认识这样的极品?”
任骋云顿了顿,答:“无可奉告。”
“只要愿意砸钱,什么样的玩不到?”男人说罢,一阵哄笑。
陈麟声转身就走。
他没看见,阳台沙发角落,坐着一个面色阴鸷的年轻男人,他斜倚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住说话的中年男人。
小任吹过蜡烛,分过蛋糕,礼花在头顶响起。妮妮甩脱陈麟声的手,开心地鼓掌。
陈麟声还是第一次遭此待遇,他感到不爽。
他抬头,看见任骋云扫视人群一圈,叫来白鸣,两人偏头咬着耳朵,不知说了些什么。
白鸣点了点头,任骋云挤出人群,朝花园走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闷重的拳打脚踢声从灌木的阴影里传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狠狠掌掴着躺在地上的醉汉:“钱?你有多少钱?”
醉汉以为他要抢劫,哭着求饶,他狼狈地爬起身,脸上青的青紫的紫,嘴里含着鲜血。
任骋云一眼认出,打人的是麦家的大公子,麦春宙。
麦春宙是中途才到的,一直坐在角落,很多人都没发现他来了。
被打的则是刚刚口不择言、对着陈麟声的背影开黄腔的男人。
“好玩吗,”麦春宙神情狠厉,一皮鞋踩在男人手掌上,用力碾了两下,“还玩吗?”
男人发出惨叫,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
任骋云听到这里,终于上前劝架。
倒不是担心男人被打坏,他更担心麦春宙伤到自己。
毕竟,麦春宙插进口袋的右手始终没拿出来过。那只能画设计稿的手,还是值一些价钱。
麦春宙冷漠地瞥他一眼,转身离开。
二人在洗手间遇见。
麦春宙洗着手上的血渍。
“要不要发这么大的火?”任骋云靠在门旁,看着麦春宙的背影。
“有话快说。”
“你知道的,我一直想和你们麦家谈合作。”
“暂时没看到你的诚意。”麦春宙掏出手帕擦手。
“白鸣告诉我了,你想提前预支设计费,”任骋云说,“我可以给你。”
任骋云想和麦家谈合作,便先高价聘请麦春宙帮他儿子设计一座图书馆。他要将这座建筑捐给自己的母校。
几天前麦春宙来电话说想预支设计费,任骋云让白鸣先晾着他,再拖几天。一个富家公子忽然看得上自己自力更生赚到的钱,他一定遇到了困难。
雪中送炭,自然要在最冷的时候,送最好的炭。
41/52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