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宋存青轻轻叹了口气,“别再让我失望。”
枪放下了。
如蒙大赦,陈麟声伏趴在地上。
接着,他开始掉眼泪。泪珠不断滚落,他剧烈地抽泣着,几乎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
“小声,”宋存青叹一口气,蹲下身,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没关系,叔叔会帮你杀了他。”
回到房间时,已是凌晨三点。
陈麟声躺在床上,迷茫地望着天花板,妮妮枕着他的臂弯。
他的眼角仍然潮湿,视线也慢慢模糊。
这次,他没有哭出声。
妮妮依偎过来,用小手搂住他,嘴里轻唱着哄睡的童谣:“星星星星,别害怕,草原大海,都是家。”
陈麟声拥紧女儿,轻轻亲了亲她的发顶。
他睡不着了。
麦秋宇生死未卜。
第69章
陈麟声在天蒙蒙亮时醒来,妮妮躺在他臂弯里,正睡得香甜。外面传来拧动把手的声音,严森打开门,朝陈麟声勾了勾手,脸上没有表情。陈麟声简单收拾一番,用毯子把妮妮包了起来。出门后,他又一次坐上严森的车。
车子渐渐远离建筑与人烟,开向荒芜寂静之处,天际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天空蓝得浓郁而冰冷,仿佛一切都被罩进海水中。真正的大海渐渐近在咫尺,浪花一层层撞上漆黑礁石,拍碎出一地苍白碎沫。
睡眠不足,陈麟声坐在后座一阵目眩,心脏如同一个瓷瓶,瓶壁薄如墙皮,每调动一下,心脏就多一条裂缝,不见血,却隐隐作痛。
车子猛地刹车,陈麟声抱紧女儿,他的心脏已绷到极致。
严森解开安全带,下车替他拉开门。
陈麟声捏住被风吹得翻飞的被子角,轻轻掖实掖好。妮妮在他的小动作中醒来,眯着眼睛喊:“小声。”她离开父亲的肩头,迷茫地环顾四周。见到两辆漆黑的无牌车后,她明白他们又在不知不觉中迁移。她已被迫习惯了迁移,额头贴住父亲的脸:“我们要去哪里。”
陈麟声紧紧抱住她,什么也没有说。他什么也说不出口。前方没有路,只有无边无际的汹涌大海。
背后传来后备箱重重关上的声音,他回头,看见老三正从地上拎起一个人。
那人被捆住了手腕,发丝潮湿,紧紧贴着皮肤,也遮挡住了眉眼。他没走几步就向前跌去,左颊血肉模糊,旧的已经结痂,伤口正流出粉红色血液。
陈麟声几乎认不出他是谁了。
但他又无比清楚这是谁。他走过去,蹲下,将麦秋宇扶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脸上的伤口不大,却实实在在贯穿了腮肉。
妮妮听话地捂着自己眼睛。刚才爸爸嘱咐了她。
陈麟声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无形的结堵在喉咙,噎得他从喉管疼到胸口。那藏在舌下的小小的刀片被严森发现了。
“Ricky。”他低声地喊,手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麦秋宇身上全是伤口。
麦秋宇艰难地掀起眼皮,看清面前人是谁时,他笑了出来,左颊的伤口也笑容向外涌血。但他什么都没说。
老三走到他们二人身边,一把捞起麦秋宇,拖着他往礁石上攀。严森走在后面,正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陈麟声跪坐在原地,看着手心的血,小指抖了一下。
他很快反应过来,站起身,牵着妮妮,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麦秋宇跪在地上,双腿被铁链一圈圈缠紧,又横插长锁固定,另一端连着一颗份量极足的铁球。
陈麟声这才注意到,严森和他的手下们从出发那一刻开始,就都戴上了手套。
严森叼着烟,利落地给枪上了膛,隔空抛给陈麟声。陈麟声双手去接,枪沉甸甸的,安装了消音器,压得他胳膊朝下坠去。他从前常去射击俱乐部练习,却从未觉得枪有这么重。
他拿起枪的瞬间,三个枪洞一齐对准了他。只要他有一丝方位错误,严森的手下就会即刻发枪,将他打成血肉横飞的肉骰。
妮妮顶着毯子坐在一边,垂落毯角挡住她的视线,为她把整个世界隔开。
麦秋宇弯下腰去看她,脸几乎贴住礁石。他听见上膛声才又直起了身子,面色平静。
“有没有遗言?”严森抖一抖烟灰。
“一定要我死?”麦秋宇笑了笑,牵动伤口,鲜血直流,“不是说好了,你要钱,要离开港岛,我爸妈要人,好公平。”
昨夜经受拷打时,他已经在严森的示意下和父母接通了电话。只要不报警,再想办法帮他们离开港岛,并奉送一张千万支票,他们就能保证麦秋宇平安回家。原来严森早就想好拿他做肉票,而不是简单的杀鸡儆猴。
“你妈咪报警了,你知不知,她登上早间新闻啊。”严森从手下那里接过手机,点一下屏幕,横在麦秋宇眼前。
视频里,麦母面色憔悴,真丝睡衣外披着一条米色披肩,被麦父搂住肩膀,疲倦又冷静:“我们全心全意相信警察,配合警察。”
麦秋宇看着母亲开合的嘴唇,没再注意她说了什么。他甚至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十年前愿意不报警,愿意对劫匪予取予求,现在却要在答应条件后违约报警。
他要死了,不想徒增伤心。
麦秋宇耸了耸肩,如果不是被绑着,他甚至想摊开手,向严森道歉: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不重要。
“小声,”严森提醒陈麟声,“枪要端稳。”
“我要说遗言。”麦秋宇打断。
于是,陈麟声枪口所指的尽处,麦秋宇转过头来。他的笑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松弛的冷静,也有些像心灰意冷。
但他的话却怨气十足。
“陈麟声。”麦秋宇唤他。
听见自己的名字,陈麟声感到自己的胸脯里正在慢慢陷入一颗子弹,它注定会掉进心脏里——这是一场缓慢的射击。
“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见你。”
将死之时还有如此深厚的怨,麦秋宇说得认真,甚至让陈麟声有些恍惚。他的枪口微微下压,想看清麦秋宇的眼神。
咫尺之遥,那双眼里里满是疏远。
死前要说遗言给一个宁愿是陌生人的人。
“如果不是你,”麦秋宇笑了笑,自我嘲弄一般,“我不会一无所有。”
陈麟声攥着枪,手心全是汗。他下意识麦秋宇的眼神,只一秒,他看见麦秋宇的手背在腰际,食指和中指交叉相叠,如一个十字架。那意味着隐秘的祈求,祈求主的原谅。
原谅他的谎言。
忽然,两根手指慢慢分开。
陈麟声看回麦秋宇的眼睛,听见他说:“如果不是遇见你
,这个世界是好是坏,都跟我无关,”
麦秋宇的嘴边噙笑,微小到几乎无法发现。
浪潮袭来,风起云涌,拍打声响亮,陈麟声仿佛听见闪电。
又一次生死关头,这一次,他们没能凭指尖的伎俩险胜。
却依旧能靠这双手。
“小声。”严森搭上他的肩。
陈麟声被拍得肩膀塌了一下。
刹那的磅礴瞬间消散,他却久久不能回神。
突然,陈麟声将严森扯入怀中,枪口重重怼向对方脆弱的太阳穴:“放我们走。”他挟住人质,还不忘让妮妮靠过来,紧紧贴住抱他的腿。
周围三把手枪利落地指了过来。严森的手下个个面容冷漠,丝毫没有被威胁到,甚至还朝他靠近了几步。
“放下枪!”陈麟声大喊。
没人听他的命令。
严森举着双手,却笑出了声,笑过,他叹了口气,收敛起所有表情:“小声,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陈麟声愣住了,他勒着严森退后半步,手指重重勾动扳机,却没有听见意料之中的枪响。
咔咔几下,全是空弹。
“你太软弱,”严森没有任何反应,他微微仰起头,想让自己呼吸通顺一点,声音平静,“软弱的人,是不能给别人幸福的。”
陈麟声的大脑骤然乱了,他呼吸急促,手臂紧紧卡着严森的脖子。
他手下想开枪,被严森几下挥手隔空按了下去:“你知道文忠的遗言是什么吗?”严森呼吸困难,嗓音嘶哑:“他让我记住,你也是阿筠的小孩,我记住了,我对你视如己出,可你怎么对我的?”
他还要说下去,忽然感到脖子一阵刺痛,渐渐地,温热的感觉覆盖了脖颈的皮肤。
陈麟声捏住刀片,精准地割开了严森的脖颈皮肉,却没再深入。他的面色极冷,眼神中全是戾气。他一共藏了两片,一片只喝到了麦秋宇的血。
“你怎么会知道我爸的遗言“陈麟声的刀片没入得更深,他的下颚贴住严森的侧脸,冷静中蕴藏一种狂热,一种冲动,两者都属于报复和仇恨的范畴。
他和妈妈每天都按时回家,却始终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走了,连一句话都不留。可事到如今,有一个前科累累的人,独自保留了爸爸的遗言好多年。
“小声,别冲动。”话音刚落,他微微偏了偏头。
下一秒,枪声响起。
陈麟声手抖,刀片又陷入半寸。
枪一连响好几声,陈麟声只看到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老三的枪时不时闪出子弹,擦着麦秋宇的边飞过去。麦秋宇闷哼一声,显然中了枪。
未等陈麟声出言制止,麦秋宇猛地冲撞过去,两个人顺势栽下了礁石。老三的枪仍在乱放,不过只维持了几秒,和麦秋宇一起没入了海洋。
陈麟声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呼吸的觉察,他深深吸气着,却渐渐开始手脚发麻。呼吸过度,他要死在自己的呼吸里,如同溺毙。
妮妮掀开了毯子。
她迷茫地张望,发现坏Ricky刚刚跪过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
第70章
麦秋宇感觉很冷。他想拉一拉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动弹不得,肩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阿宙,”有人站在床边轻唤,“阿宙?”
阿宙。
麦秋宇心觉好笑,是谁直到现在依旧搞混他和哥哥。他睁开眼,想一探究竟。
母亲的脸近在咫尺。妇人眼圈通红,头发却梳得整齐,身上的套装修剪考究,就算这时让她去走红毯,娱乐记者也挑不出一丝差错。
麦秋宇鲜少见到她这副样子,笑了出来。
听见他笑,麦敏掏出手帕,转头轻拭眼角。
“好了妈,”麦秋宇从床上坐起来,他一条腿高挂着,肩膀受伤,一侧脸颊覆盖纱布,张不开嘴,声音闷闷的,“小声呢?他怎么样。”
麦敏神色一愣,顿了顿才答:“谁是小声?”
“陈麟声,”麦秋宇的笑容冷却了,他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作势要下床,“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
“阿宙,你别急,他是你的朋友吗?”麦敏连忙将他按回去,“妈妈让你爸帮你去找,好不好?”
麦秋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直勾勾盯着母亲:“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麦敏有些困惑,“我当然是叫你阿宙,儿子,我是妈咪啊。”
麦秋宇看着这张没有丝毫破绽的脸,笑了出来,他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般:“原来你和爸还没死心。”说罢,他猛地拽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不顾鲜血直流,冷着脸下床。
“阿宙,”麦敏眼眶更红了,声音也发抖,“阿宙,你不要吓妈咪,你想要谁妈咪都帮你找,你好好休养,好不好。”
“我最后问你一遍,”麦秋宇面无表情,“陈麟声和那个小女孩呢?”
“妈咪真的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麦敏焦灼又无奈。
话音刚落,麦秋宇抓起床头的水杯,朝地上重重砸去。玻璃应声而碎,裂片四飞。
麦敏攥着手包退后半步。她望着麦秋宇,轻吐一口气,肩膀也随之松了下来,让人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指尖按上床边铃就钮时,她脸上的伤感与关切瞬间荡然无存。
病房门突然打开,几个壮硕的护工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护士和医生。
麦秋宇被死死按回床上,无论他怎样嘶吼,如何愤怒,压住他四肢的手都不曾松开。他好像被压在了山下,眼睁睁护士排出针管中的空气,一道的液体也随之喷出,细长的针看起来冰冷而坚硬。寻到静脉,针尖刺入,药剂慢慢推出。
挣扎中,麦秋宇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感觉自己仍旧挥舞着手臂,他甚至能感受到伤口撕裂、血液静静渗出。可他仍然在石化,或者变成一棵不会说话的树。
一棵叫麦春宙的树。
直到他的伤口渐渐愈合,侧颊只剩一小道粉色的疤,这样的日子依旧反复着。
一旦他反抗,他怒吼自己不是麦春宙,他质问所有人,陈麟声究竟在哪里,他的女儿究竟在哪,床头那枚钮就会被按响。针尖呲出的药剂在空中划出半弧,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不关心生死的眼睛。麦秋宇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陷进昏昏沉沉的梦境里
他消瘦了许多。
出院后不久,他被送到了一家疗养院。
说是疗养院,其实就是精神病院。
他住在豪华的单间病房里。一开始他撬锁,跳窗,打晕护士和医生,然后接受电击治疗。后来假装屈服,等到父母来接他回家,在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再度逃跑,再次被抓回来,送回熟悉的床上。最后,他每天吃水果,望天空,画画,告诉医生自己的名字,问护士有没有见过他陈麟声,然后接受电击治疗。
世界上根本没有陈麟声。
所有人都这么说。
“而你,你是麦春宙,”医生抽出一张张照片,“这是你的毕业照,这是你的作品。”
麦秋宇眯着眼睛看,发现照片里的设计确实十分熟悉。
他笑了笑,第一次没有否认。
医生点了点头,拿笔记录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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