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内部信息还是商业机密,魏长钧如数家珍,更可怕的是他还很有耐心,沉潜多年,只为等待一击打中蛇七寸,收网即丰收。
五年前裴彻叔父操控招标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魏家不指望用这件事情搬倒裴氏,却希望用这个把柄拉拢裴家——正如闵行当年所做的那样。
命运即是螺旋形的模样。
……
“魏家……季苏白……关于……保密协议……你既然签了……我建议……离婚……否则……会更恨你……”
身体很轻,整个人都浸在一片温水之中。
清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畔,也像是浸在水中,朦胧且听不真切。
闵琢舟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视野之内的一切事物亮得出奇,又全都自带一圈柔光,仿佛光的嫩芽清浅地坠落在了他的梦里。
小窗外,阳光极盛,新雪初霁。
站在窗边的男人不知又说了什么才挂断了电话,一回头,正好看见闵琢舟尝试从病床上坐起来。
“你醒了?”
男人的声音和梦中那道清冷的声音微妙地重叠在一起,闵琢舟闻声眯了下眼睛,却只能看见一截雪白的衣角随风翻飞。
思绪仍纷乱,视线仍模糊,他不太能看清对方逆光的脸,只隐约猜出对方的身份大概是医生。
“滴滴”一声,测温枪上弹出一个“36.5℃”的标识。
医生模样的男人收回手中的测温枪,启唇说:“给你开的退烧药里面有一点镇静的成分,所以估计还得再休息一会才能清醒。不过好在已经退烧了,别担心。”
过往记忆缓慢回笼,闵琢舟想起自己身处何处——江航分局,他正在接受调查。
那天夜里调查员问完话后,他就一直高烧不止,最后被紧急送进了警方的医务室。
“针对尚未发现犯罪线索的调查,警方时限只有24个小时。不过你倒是超额完成任务,直接在我的医务室睡了一天半。”
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响,站在窗前的医生朝着闵琢舟的方向走进。
感受到有人过来,闵琢舟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然而就在他以为这位医生要对他做些什么的时候,一只手极轻地搭了一下他的肩。
转瞬之间,那只手又很有分寸感地移开,那紧紧是一种是单纯的医生对即将痊愈病人的友好问候,不会让人感到冒犯。
他说:“关于你的调查暂时告一段落,近期还请不要离市,如果警方还需要进一步的追进调查,估计要麻烦你再跑一趟。”
闵琢舟微微侧头,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茫然:“告一段落?”
“闵家和宁川娱乐的事情,经侦还在调查。不过至于另外一件事,最起码在我看来,只是某些人抵挡不住诱惑被当了枪使……舆论或许不能一时平息,但真相总归会浮出水面。”
男人很符合“医生”的气质,他的声线虽然清冷,但是话语温柔沉稳,有种令人安心的可靠气质。
停顿一下,那位医生若有所指地说:“更何况这件事也没那么糟糕,那个小小的转机来得很及时。”
闵琢舟一头雾水地问了声“什么”。
见病人完全理解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他并不解释,只是一掠而过:
“你可以在我这里再休息一会儿,被收走的手机就在旁边,你也可以打电话让家人来接……不过闵家的大部分人也在单独接受调查,你可能联系不到。”
闵琢舟闻声,动作迟缓地点了下头,又后知后觉地拾起自己的礼貌:“谢谢您的照顾,请问您……怎么称呼?”
医生说:“云揭。”
闵琢舟无声重复他的名字,下意识道:“云医生好。”
“不用那么客气,我是一名警务医生,我们以后大概不会有很多打交道的机会。”
云揭走到病床的台边替闵琢舟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他的掌中。
闵琢舟接过水杯,颇为认真地说:“还是麻烦您的照顾。”
云揭点点头,他又寒暄了几句,确定闵琢舟身上没有其他的不适,便不再打扰,推门从病房里出去,把调整的空间留给病人自己。
闵琢舟安静地在床上坐了很久,久到所有漂浮的思绪沉顿,久到从茫然懵懂的状态恢复,久到暴露的陈伤再次被掩藏得很好。
低头打开手机,他才自己孑然一身,云揭口中的“让家人来接”更近乎于一种奢望。
手机界面跳转到打车界面,闵琢舟抱着一种新鲜且苦涩的心情将起始地定位到了“江航分局”,终点是宁川娱乐的总部——关于唐琉的事情,他还一无所知。
刚填完地址,一条留言就从消息弹窗蹦出,径直闯入他的眼睛。
我来接你,别乱跑。
消息人是裴彻。
闵琢舟盯着手机屏幕上那行短暂的消息,眉头忽然缓缓蹙紧,他抬眼,环视整个空荡荡的屋子,拿着手机的手指无声握紧。
裴彻这则消息,来得未免太过及时。
第63章 玫瑰香气
走出江航分局,裴彻正站在车边等他。
冬日天短,午后太阳不断往西南边坠落,在天边染上一道温柔的绯色。
闵琢舟站在分局正门口的台阶处,视线逆着暮光落在裴彻身上。
他们拥有过去五年间的默契,裴彻在某一时刻恰好抬眼,两人眸光径直交触,像是冬日阳光下融在一起的雪。
正值赶上放学的时潮,对面街道上一群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哗”地从校门口涌出,像小山雀一般嘈嘈切切地散开,喧嚣又快活地走过斑马线,沐着日落往归家的方向走去。
车流涌动,人潮不息,时光的刻度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到闵琢舟耳畔听不到喧嚣的笑声与车笛,万籁俱寂。
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闵琢舟朝裴彻等待方向走去。
裴彻安静地靠在车边,在他走来之时,替他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那些沸烈又挣扎的情绪随时间沉淀,他们用成年人的体面维持着短暂的和平。
闵琢舟坐进车厢,看着裴彻坐到驾驶位上,开口:“去宁川总部。”
关上车门,裴彻垂眸把安全带扣好,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说:“现在不能去。”
闵琢舟略微转过头:“为什么?”
“宁川娱乐公司不久前被举报涉税违法,并且,”裴彻停顿一下,沉声说,“上周五,宁川董事长深夜吊死在办公室,现在正在侦查,总部被警方封锁了。”
闵琢舟瞳孔蓦然颤动一瞬,眉心皱起:“你说什……”
“但你的经纪人唐琉被捕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她应该是参与了企业内部的非法避税。”
裴彻仿佛知道闵琢舟想问什么,提前截断了他的话。
非法避税。
一瞬间闵琢舟双手交扣得极紧,指尖几乎要陷到肉里——他千想万想,忘记唐琉的终极人生目标,言简意赅,就是“搞钱”两枚大字。
唐琉虽然和他是同班同学,但她大二的时候就申请辅修了经管课程,毕业后还自费学了注会,CPA六科全部低空飞过,从某种程度上是撞了大运——
所以她只能算是个介于入门和门外汉之间的金融大白,半路出家,稍有不慎就会踩线,若是再有人有心利用或者诱导,犯错误几乎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闵琢舟无奈地闭了下眼睛,启唇想要再问些什么,却没出声。
就如今他和裴彻的关系,就算后者愿意有问必答,他也未必能心平气和地听得下去。
“闵画呢?”
闵琢舟话锋一转,闵家全家都被控制,小崽肯定不可能在闵再铭那边,就只能跟着裴彻。
裴彻侧头看他,思忖闵琢舟或许还不知道闵画给他开直播声明的事情,应该也没来得及看自己手机上洪水一般的未读消息。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也就是虚假举报亲哥的郭艾琳看到闵画的视频后肺都气炸了,曾经如潮涌来的支持与同情变成谩骂和质疑,她这段时间情绪已经崩溃过了几波。
闵琢舟在分局接受调查期间,郭艾琳不知道给那部怎么也拨不通的手机打了多少电话——实在联系不上,她就在裴氏大楼下徘徊,看起来有点神经质,不少人路过都绕道走。
出于安全的考虑,裴彻先把闵画送到了他爸那边。
裴御东自丧偶后便一直深居简出,平时就呆在山里的那一亩三分地,现在宁城动荡,也就他那个菜园子还算安全。
裴彻:“在我爸那边,等最近事情过去……”
闵琢舟立刻淡淡道:“不用了,我会过去接他。”
裴彻原本想说等这件事情过去,再把小崽接回来,但却被闵琢舟疏远又果决的一句话堵在唇边。
苍白的字眼如锋利的小刀片切割他柔软的舌尖,他只能无声将那种疼咽了下去。
“所以现在你准备带我去哪?”
闵琢舟认出这不是回他们住所的路。
“去吃饭……在分局应该吃不到什么。”
裴彻无声握紧方向盘,将那句“你昏迷这一天半滴水未进”藏了起来。
“吃饭”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个品质优良的幌子。
闵琢舟没拒绝,他不再搭话,无声转头去看窗外的景色。
车厢一片安静。
……
裴彻预约是专门做苏菜的餐馆,江浙菜系大都清鲜适口,对大病初愈的人来说负担相对小一点——
但闵琢舟上桌就要了两瓶酒。
纳帕赤霞珠,度数不算太高,但服务生刚端上来,裴彻就皱了眉头,以目光制止了他的动作。
裴彻看向闵琢舟,眉心并未舒展:“你知道你现在不适合喝酒吗?”
“不喝酒,我担心我这顿饭坐不到最后,就会忍不住离开。”
闵琢舟面容沉静,不顾服务生还在场,用一种客观的声音说出一句刻薄的话。
裴彻眸光暗了一瞬,他微微阖了下眸,默许服务生开了酒倒进醒酒器中。
三虾豆腐老鸭汤,红烧软兜狮子头。
一桌无论是价格还是味道都在天花板的菜上齐,闵琢舟却只顾着喝酒。
裴彻看着一桌几乎没怎么动的菜,忽地起身,一言不发地把他手上的酒杯夺了。
玻璃杯接触台面的声音清脆动人,闵琢舟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眸,一双略带酒意和攻击性的眸子和裴彻对视。
他并没有问裴彻为什么放他的酒杯,而是问他还有没有什么想给他说的。
裴彻略微绷紧了身子,他就像是一个明知道自己还没有复习好却被迫要上考场的优等生,被闵琢舟的目光扎得如芒在背。
然而就算是零分的卷子,时间到了也必然会被收走,他抿了下唇,声线紧绷:“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
闵琢舟用舌尖卷起含着的红酒,润了下自己的牙尖。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裴彻看了一会儿,笑了。
“不好,我这些天每时每刻都过得不好,你满意了吗?”
不知道是醉色还是真心,闵琢舟眼尾红了。
他给过裴彻很多机会。
直到上一刻上一秒上一瞬间,他还在不死心地、试探着给裴彻机会。
冷静下来的闵琢舟也曾想过,裴彻或许会在一个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告诉他一点零星的真相。
可结果就是把失望再涂深一层。
原来即使有酒精的加持,他也不能把这顿饭完整地吃下去。
下一刻,闵琢舟霍然站起身,不顾身体极细微地摇晃了一下,径直往包厢外走。
裴彻立马起身想要去跟,却被闵琢舟喝令坐下。
他的眼里像是凝着一层血,语气强硬而不容拒绝:“我出去吹风,别跟过来。”
无声僵持片刻,裴彻犹豫地在座位上坐下来,以极轻的声音回了声“好”。
他知道闵琢舟不会离开。
如果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顿饭,闵琢舟会在这里把所有事情都摊开说清楚,而不是半途而废。
不舒服……浑身都不舒服。
闵琢舟昏迷这两天都是靠营养针,胃里面没有一点东西,再加上刚刚酒喝得又快又急,胃里绞痛难忍。走出包厢一见冷风,他的脸几乎苍白了一个度。
一阵反胃感觉猛然袭来,闵琢舟径直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跑,他撑在洗手池的瓷台缓了一会儿,虽然知道自己什么也吐没出来,却仍然打开水仔仔细细地洗了把脸。
洗手液揉搓指尖洗出细密的泡沫,闵琢舟安静地看着温水从自己的指尖流过,将纯白色的泡沫冲开,又在下水口处形成一道细小的漩涡。
“不舒服吗?你好像在抖。”
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闵琢舟微抬头,从装潢华丽的镜面中看见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很英俊,但看不太出年龄,一身行头昂贵不俗,大概也是哪家的权贵。
他非常有礼貌地走近,为了表示关心一般,将手温和地搭在了闵琢舟的肩膀上。
那张被灯光照亮的脸颊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几分担忧的神色,但当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镜中的闵琢舟、看清他的脸的时候,男人漆黑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扭曲的惊喜。
被陌生人搭住肩膀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闵琢舟无声侧开身子,忍着胃里的不适,礼貌地回了声:“谢谢,只是吃坏了东西,我缓一下就好。”
直起身子,闵琢舟才发觉身边的男人格外高,他自己本就一米八挂个零头,这个男人却比他猛了一个额头。
男人盯着闵琢舟的脸看了又看,问:“你是琢舟?”
虽然是个问句,但他的尾调平直,全然一副确信不疑的姿态。
闵琢舟闻声一愣,有些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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