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只有一条,此刻已经被暴雨冲的不成样子,郑其明把车停在大路上,迈开长腿进了山,踩在泥泞的山路上跌跌撞撞。他的影子鬼魅般的在雨中摇着,运动鞋颜色早已跟稀泥融为一体,看不出来个样子,裤脚上溅满泥点,发疯一般边走边喊:“陈阿满!”
回答他的只有暴雨声,雨水几乎立刻就灌进了郑其明的嘴巴里。他每走两步,就要拿手抹一把脸上挡住视线的水,蹒跚地朝山上赶,努力分辨着视线中陈阿满的身影。
半山腰的地方有一片明显的塌陷,是泥石流的痕迹,但范围不是很大,只蔓延在了这一片,断掉的树木跟草叶泡在水里胀着。郑其明心下一惊,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泥坑前——因为稀泥底下分明埋着一只黑色雨鞋,鞋底用黄色防水胶带粘住。
是陈阿满的雨鞋,他捡破烂的时候捡回来的。
“阿满!”
郑其明怀里抓着鞋子,喉咙嘶哑,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在雨帘中拼命捕捉痕迹,他想要发现什么,又很恐惧发现什么。但眼前除了一片乱七八糟的树木绿和泥巴黄,其余什么都没看到。
“满满!满满!”
郑其明声嘶力竭地喊,疯子似的在周围的树林里翻找,带刺的荆条刮得他的脸跟手上全是血口,血水混着雨水顺着脸流下来,把他的面庞染成了红色。
天色一点点的暗了下来,雨势方才稍歇。
“明哥!!明哥!!”
微弱的喊声从远处透来,郑其明猛地抬头,拼命地寻找着影子,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异常分明的摇晃着。
“阿满!”
郑其明奋力地拨开断了的树枝跟草叶,朝光亮的地方狂奔,连摔带跑地赶过去,果然见陈阿满倚着一棵半倒的树坐着,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握着一个布袋子,看见郑其明就冲他兴奋地扬了扬小手。
“明哥!我在这!”
他眼睛亮亮的,全身上下脏的跟个泥猴子一样。那样坦然自若,仿佛一切苦难都没有经历,在看见郑其明的瞬间,立刻又焕发了神采。
郑其明心里像被塞了块抹布那样堵,迅速把怀里的另一件雨衣拽出来,披在陈阿满身上,然后将他从地上抱起,狠狠抵在了树上,大掌死死攥住他的肩膀。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这么大雨你乱跑什么!”
他双眼通红,嗓音里充斥着某种歇斯底里的喑哑,手劲很大,捏的陈阿满的肩胛骨好痛,满是愠色的一张脸朝陈阿满逼近,眼神像刀剑一样劈过来。
陈阿满从未见过这样凶的郑其明,当下就被吓得哭了出来,泪水和着雨水往嘴巴里吞。他一边哭,一边哆哆嗦嗦的举起手里的布袋子,里面隐约有活物在扑腾。
“明哥,你看,我上山是来挖蜈蚣了……朱砂蜈蚣,我一共捉到了6条。你别生气,明哥……”
他奋力地哭着,为自己委屈,同时担心自己给郑其明带来麻烦惹他生气——这样的暴雨天,他害得郑其明还要上山寻自己。陈阿满抽抽噎噎地紧攥着他的雨衣一角。
“明哥……你别生气……满满听话……满满跟你回家……不要生气了……”
陈阿满哭的满脸都是泪痕,眼泪刚出来就立刻混进雨里,漫天的雨也变得同样苦涩。郑其明神色不明,伸开胳膊就朝陈阿满落下来,像是要打他耳光。
陈阿满吓得闭上眼睛,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就听见“啪”地一声清脆的巴掌响。
但奇怪的是自己脸上不痛。
他蓦地睁开眼,见郑其明照着自己的右脸狠狠扇了下去。
“明哥……不要这样……你脸痛不痛?”
陈阿满更害怕了,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摸郑其明的脸,脸颊那里还是温热的。他不明白郑其明为何生这么大的气,是不是气糊涂了,巴掌本来要打他陈阿满,打错了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急又愧,心里一酸,抱着郑其明的手在怀里搓着。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还在哭,为今天从未见过如此暴戾的郑其明而哭,心里泛着疼,郑其明自己打自己的那一耳光,那么用力,落下来会不会痛。他的掌心都是红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陈阿满哭到大脑缺氧,丧失思考能力,于是愈发不懂,他连自己都不懂了。不懂他为什么脑袋一热,为了这根本没有效果的“药引子”冒雨进山;为什么在看见郑其明来找自己的时候是那样欣喜若狂的安心;为什么刚才明明是自己遇到危险——山腰上突发一阵小型泥石流,要不是他机灵提前往高处跑,被埋在那里的就不是雨鞋,而是他陈阿满——明明差点跟死神擦肩而过,又为什么这么心疼眼前的郑其明,心疼到连最该心疼的自己都顾不上了。
为什么,为什么。
郑其明忽然非常用力地抱住自己,渐小的雨水浇在他们身上,凉凉的,过了一会儿又变热了,陈阿满觉得脖颈那里一阵暖流。
他听见郑其明在哭,又抱着自己发抖。
“对不起……对不起……”
郑其明只能挤出这些破碎的声音,然后把陈阿满从怀里放出,钳住他的下巴,狠狠地跟他接吻。
说是吻,简直可以用啮咬来形容。郑其明粗暴的像一只兽,陈阿满的唇瓣、舌尖、还有口腔都好痛好痛,咬破后的伤口散发着腥甜。陈阿满更紧地回拥住了郑其明,百般缠绵的回应,像是要从唇舌的接触中确认眼前之人的存在。
不,郑其明一直存在,只是心里那个一直深藏的、不为人知的想法在此刻忽然上浮起来,像一只亮亮的萤火虫。
陈阿满看着周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无数萤火虫从草丛深处钻出,漫天飞舞宛若流星。
萤火虫照亮了他的内心。
陈阿满愣在那里,看着正在爱怜地为自己擦着脸蛋上湿泥的郑其明,心跳的速度加速了数倍。
为什么,为什么。
此刻他忽然找到了原因——
他真的爱上郑其明了。
第46章 一场名为爱情的高烧
因为只有爱,才能做到心中无我,满眼皆他。
“走,我们回家。”
郑其明把他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下山的泥泞路上。郑其明的后背是那样宽阔、那样温暖,陈阿满双手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了他的肩窝。
一股很浓烈的悲伤涌了上来。
“嗯?还在下雨吗?”
郑其明抬头,借着萤火虫的光看着天色,雨已经停了,树梢上犹有残雨往下坠落,陈阿满热乎乎的脸蛋贴住他的脖颈,所以当有温热的液体流进脖子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其实是陈阿满的眼泪。
下山的路全是泥泞很不好走,郑其明背着陈阿满走的很慢,陈阿满一手搂紧郑其明的脖子,一手举着手电筒照亮,骤雨已歇,空气中散发出好闻的植物味道,满山的萤火虫像是憋了很久那样疯狂溢出,在两人面前飘摇。
“明哥你看,好多萤火虫,好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
陈阿满用手指着天空,扬起脸看着。
“是很漂亮……要再看一会儿吗?”
郑其明把脸侧向他问。
“嗯。”
陈阿满点头,于是郑其明就真的站在原地不动,跟陈阿满一起看萤火虫。目之所及的一切,像星星从天空掉下来,而两人正站在青墨色的银河里。
后来,陈阿满再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萤火虫,要不是记忆过于刻骨铭心,他简直要怀疑那晚所见的飞舞流萤,是不是自己的梦境。梦里他跟郑其明还在一起,他清楚地知道,原来自己是爱他的。
从不自知的时候开始萌生,如今居然已经这么爱了。
小20年的人生没有爱过人的陈阿满,终于对情事上开了窍。本来值得庆祝,但,开窍的对象错了。
此刻陈阿满只觉得很难过。
他不懂,爱情不应该是甜甜蜜蜜的吗?如今他胸口闷得要喘不过气,心脏里像有一万只虫子在咬,吸食他的血液,啃他的骨头。这就是欺骗的反噬?他自嘲地想,这就叫活该。
但这是爱。就算活该,他也根本控制不住,活他妈的该。
陈阿满趴在郑其明背上静悄悄地泪如泉涌,最后哭到实在流不出来什么液体,胸口那阵喧嚣的疼才稍稍安静下来。郑其明的衬衫早就被雨打湿了,所以被陈阿满又打湿一遍的时候,他没有察觉。
“明哥,对不起……”
陈阿满把脑袋靠上去,轻轻地吻过郑其明的脖颈。
“以后不准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做这么危险的事。”
郑其明训斥他,又叹了一口气:“也不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
“对不起……”
陈阿满像没听到一样,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郑其明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妻子是为其他的事情道歉。他只是喘着粗气,双手捞着陈阿满的腿弯,往上背得更紧了点,不时有流萤好奇地落在他的发丛里,又被陈阿满小心地一个一个地捉出来放生。
等他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2点多了。郑其明看了下暖水瓶,还剩大半瓶热水,只够一个人的,便把陈阿满脱光了推进去澡盆里坐好,给他洗澡,自己还是满身臭汗的。
“明哥……朱砂蜈蚣处理好了吗?明天早晨要熬药的。”
陈阿满问,郑其明正用一条柔软的毛巾擦去他脸上的灰泥。
“处理好了,我放在阳台窗口那,先晾一夜。”
澡盆里的水很快变得黑乎乎的,陈阿满变干净了。
郑其明晃着热水瓶里剩下的半瓶,又新换了一遍水,所有全给陈阿满用了,把他的身体净干净。然后自己脱光衣服,就着他第二道的洗澡水随便洗洗。
“这水脏……我再去给你烧干净的……”
陈阿满衣服都没顾上穿,光着屁股就往厨房跑。
“不用,太晚了,我随便擦一下就行。听话,你赶紧睡觉。”
郑其明“啪”地拍了下他的小屁股。
最近陈阿满胖了一些,虽然依然清瘦,但到底不是之前刚来的时候那副豆芽菜模样了,又慢慢发育了点,饱满弹润不少。
“好,那我去那边等你。”
他红着脸指着床头。
郑其明囫囵洗了个澡,收拾好后也躺下了,两人面对面。不知道怎么的,郑其明总觉得今晚陈阿满的眼神心事重重。他想了想,伸手摩挲着陈阿满的脸蛋,拇指轻轻地在他还没消肿的眼皮上按了按。
“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声音很温柔。
“没有。”
陈阿满低声说,抓住了郑其明的手指,紧紧攥在手心,简直像是怕郑其明会扔下他不管一样。
“还说没有……你这么紧张……”
郑其明笑,回握住了他的小手,放在唇边亲着。
“你怎么知道我在山上?”
陈阿满问,又调转了话题:“其实我走的时候留了张字条给你的,但太着急,字条粘在裤子上被我带跑了都不知道……等看到的时候我人都到山脚下了,就没回去,也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我带了雨衣了,但在山里被树杈子刮烂了……”
陈阿满看着郑其明的眼睛,很内疚的说。
此刻他的内疚是真的,因为混杂太多情绪而浓度尤甚。
“许姐跟我说看见你穿着长袖长裤拿一堆东西走的,正好我最近都在下乡找药材贩子,知道这是挖蜈蚣的装束。就赶紧进山找你。”
“可是下雨了山上很危险,你也愿意为我来吗?”
陈阿满小心翼翼地确认。
“你也知道危险啊。”
郑其明白他一眼,想骂他,但到底没舍得,叹了口气:“你为几条蜈蚣都能这样,我进山找你是什么很难能可贵的事情吗?”
得到确认后的陈阿满,心里又涌上一阵甜蜜,却有苦涩的回甘。他很满足地凑过去,低头地亲了郑其明一下。
“嗯,很珍贵,我会一直记得的。”
他笑着,眼里却忍不住涌起泪花,强撑着不让水滴落下来。还好周围光线阴暗,看不出来。
“记点好的吧。”
郑其明笑,伸手在他头上扣了个清脆的栗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最好别记得。”
“没关系……明哥,跟你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我都会一直记得的。”
“为什么?就非得‘每一件’?少一件不行吗?”
郑其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觉得逗陈阿满真的像逗一只小猫一样有趣。但今晚的陈阿满让他觉得有些许奇怪的陌生,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但又说不出来。只是那张清秀漂亮的脸,更令他觉得可爱可怜。
他忍不住伸手,在陈阿满的右边脸蛋上捏了又捏。
“因为我爱你,明哥。非常,非常爱。”
陈阿满很认真地说,用自己的小手包住了郑其明的手背,他刻意强调了“非常”这个词。
“你今天怎么了啊?突然这么肉麻?”
郑其明“扑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不相信吗?”
陈阿满歪着脑袋认真发问,好像很担心郑其明不信。
郑其明连忙哄他。
“相信,我每个字都相信。”
他把陈阿满抱在怀里,让他的脸紧紧贴住自己的胸口。
“不信,你听心跳。”
咚、咚、咚。
“听到了。”
陈阿满笑了,想了想,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会永远相信这句话吗?无论发生任何事……这真是我的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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